李太医眸光倏尔一顿,其中暗藏的变化不言自明。皇城谍司女吏孟清禾,他自然认得。可如今谍司已散,他亦少了一个雇主,想来日后若要继续钻研医道,得费不少法子遮掩。
    见对面不再言语,神情沉郁,谢殊嘴角轻扯,附身凑近李贸跟前。
    “良禽择木而栖,太医无论是想心无旁骛的在内廷钻研医术,亦或是寻求庇护全身而退,没有比本官更好的选择。”
    谢殊指节在他的药箱上轻叩了三下,李贸立在原处埋头沉思片刻,愧疚的望了一眼珠帘后的曼妙女影,无声应是,临末了,还不忘正色低声补上一句:
    “谢大人,清禾…姑娘从未想过害你性命,希望您……不要做出伤害她的事情来。她心底有疾,皆应情生。心病者,执念也,在下无法医治,解铃还须系铃人。”
    李贸担忧地瞬了瞬目,心疾心解,病因在人,眼前人。
    “李太医过虑,她是本官的夫人,自有本官亲力护着。”
    似是不满李贸对孟清禾的称谓,谢殊剑眉轻拢,沉声纠正道。
    ***
    天光浮沉,金乌拢在云后渐蔽去了身影,莹白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的落在窗檐上,积压不住,没多久就化作一滩湿迹。
    “主子——这落在地上都成了烂雪,您注意脚下。”
    桂生和拢枝一左一右的随侍在谢嫣然身侧,傅翊私底下单拨派了拢枝去护她周全,谢太后喜怒无常,也不知会不会因着遗诏的事情迁怒于她。
    谢嫣然现下得了吩咐,每日午后都要去寿康宫请安,顺道事无巨细的同谢太后秉明傅翊都做了些什么,像个哨兵似的枯燥乏味,更是风雪无阻的艰辛。
    拢枝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平日里与谢嫣然相处得极为熟络,没多久便觉察到了她脸上的异样。
    “贵妃不必忧思,您好歹是谢家族谱上有名有姓的,又上了皇家玉蝶,想来太后不会刻意为难!”
    一行人来至寿康宫门口,万喜已然失踪了一天一夜,可殿内的仆从并无任何异常,按部就班的做着自己手头的事,秩序井然。
    谢嫣然给桂生递了个眼色,他立马会意上前去打探情况。
    “万喜公公可是太后身边得宠多年的红人,俨然够得上半个主子,他的去向哪里是我们能打听的。”
    守门的小宦事不关己,态度冷漠的回应了一句,转身前往内殿通传去了。
    谢嫣然候在宫门口,绣鞋前端深了一大片,拢枝替她撑着伞发顶沾了些雪粒子,零零散散的白了一大片。
    “不必久候回禀了,表妹跟我一道入内吧。”
    清润的男声自身后传来,傅珵一身青衣、踏雪而来,他周身气态柔和近人,叫人看了不自觉的以礼相待。
    “那就多谢表哥了。”
    谢嫣然拂身微行了一礼,对眼前的男人并无多少好感。诚然是与生俱来的天之骄子,未经过世事的磨砺,眼底的澄和尚未褪去,不似傅翊那般凌厉锐人。
    傅珵领着谢嫣然到太后身侧,一扇屏风之隔,内里的谢颐芸已然苏醒,恐她再闹出什么幺蛾子,谢太后连连遣人唤了傅珵前来安抚着。
    “儿臣请母后安——”
    一男一女两道声响齐凑一处,谢太后点头应下,上前拉过傅珵的手打帘进入内侧,独留了谢嫣然一人在外殿继续候着。
    “兄长,你怎会在此,还有嫂嫂——”
    侧目倏尔见到谢殊与孟清禾,谢嫣然一扫脸上忧思,扯了扯嘴角快步来到两人跟前,眼底隐隐噙着泪花,日后一别、山高水远,她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傻丫头哭什么,太后平日对你是严苛了些,但你是谢家人,无碍的。”
    面对倏尔扑倒自己怀里撒起娇来的庶妹,谢殊心间划过一阵柔软,垂着的大掌僵持了一刻,便缓缓抬起,在她发顶上轻揉了两下以示安抚。
    拢枝亦是许久未曾见到孟清禾,面上的喜悦不加掩饰,近乎要溢了出来。
    “主子,拢枝好想你,都怪……”
    她话到口边顿住咽了一下,重重睨了一眼不远处的谢殊,忍不住旋手就要往衣袖里掏出药瓶,往人身上砸去。
    “阿弟近日可还安好,宫里的人有没有人为难于他?”
    孟清禾自被谢殊关在后宅后,便鲜少再有机会进宫,往来于宫中替自己传信的暗卫,尽数被谢殊诱捕了去关押了起来。
    拢枝脑海中隐隐浮现起昨日贵妃与圣上的香艳画面,一时语塞,竟不知当如何开口。
    “有贵妃在侧贴身侍候着,陛下应当是极满意!”
    “……”
    ***
    一屏櫊扇之后,傅珵凝视着那个平躺在榻上喉头呜咽出细微嗓调的女子,心下不自觉的涌起一抹愧疚,他亏欠夭夭的,实在太多了。
    “夭夭——”
    谢太后立在一旁冷眼旁观着两人之间发生的一切,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再无多少回旋的余地。
    早些时候若是傅珵听她一句劝,同那傅翊光明正大的争一争皇位,兴许颐芸尚且不会偏激至此,闹到如今这般地步。
    “母后,你救救夭夭吧,她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是儿子没有履行当初的承诺,是儿子负了她的一片真心呀!”
    傅珵的心一阵一阵的绞痛着,榻上的人心如死灰,干裂的嘴唇开开合合,竟发不出一丝声响。只瞧着那不再含有半分爱意的眉眼,他心底更慌了。
    “夭夭——”
    谢颐芸偏过脸去,染了豆蔻指甲深入肌肤,她早已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
    作者有话说:
    傅珵优柔寡断,看起来有情有义,实际上中央空调,看似谁都没有辜负,其实辜负了所有人~
    第72章 、针锋
    寒威日晚, 岁华将暮。
    年夜前晚,一辆华贵的轩车自皇城驶出,车夫猛然一勒红鬃缰绳, 蹄声嘶鸣,又止于谢府门前。
    赵妈妈一瘸一拐的领着几个丫鬟婆子,立在府前石狮子旁候着,一听见不远处轩车雕檐上挂靠的鸾铃轻响, 纷纷迎了上去。
    傅珵身着玄色常服踏着脚凳率先从其中下来, 他腰间垂了一块龙纹璞玉, 给那张与宋轩极为相似的脸上平白添了几分天胄贵气。
    前几日谢颐芸嫁与端王为侧妃的懿旨就赐了下来, 如今端王亲临,更是坐实了两人之前的种种传闻所言非虚。
    谢颐芸将自己裹在厚重的斗篷里, 在一个小丫鬟的搀扶下缓缓下了马车, 她细白脖颈处缠了一圈显眼的白布, 就在傅珵将要伸手将人揽入怀中间隙, 谢颐芸不动神色的躲开了他的碰触。
    赵妈妈眼尖地瞄到了这一幕,连连上前一壁向端王行礼,一壁替自家小姐极为自然的打了个圆场儿。
    傅珵最初作为‘宋轩’客居谢府的那段时日,见惯了这婆子见风使舵的劲头,莫约自夭夭那里探了口风得知了自己身份,这才一反常态愈发殷勤起来。
    “清砚在何处, 本王有要事寻他。”
    未过多理会赵妈妈的阿谀, 傅珵回首看了一眼谢颐芸, 她仍旧是冷着一张脸, 面上神情冷凝看不出悲喜,
    “好生照顾着你家主子, 若有差池饶你不得。”
    话毕, 傅珵撩了袍摆径自由别的小厮引路去了南苑。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今后入了王府,可不能再使那闺阁里的小性子啦!”
    赵妈妈被灌下的磨药折磨了整整三日,又在房里歇了三日,直到今儿个才能勉强能够下地。请了几个郎中来看,都说是误食了相冲的食物难以克化需得慢慢纾解。
    此刻,她再顾不得身上的那些个微末痛楚,若是将来宁远侯府的小庶女做了谢府的主母,她哪里还有好日子过活。
    偏生那庶女坐着大人的正妻之位,又是个有手段御下治人的,谢大人如今风头正盛,竟也没有□□再娶的意思。
    赵妈妈一番细思下来,不由后怕的紧,照这情形下来,日后怕是要将自己抽筋扒皮不可。
    谢颐芸觉察不到赵妈妈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自顾沉浸在沉郁思绪中,姑母虽是表面应承下,待日后表哥御极,许了自己皇后之位,可心底却恍若一滩死水再对傅珵没了一丝期许。
    现下尚要自己以性命相要挟才能换取高位,往后那人枕边佳丽三千,她又如何能有海纳百川、母仪天下的肚量。
    “小姐、小姐——”
    赵妈妈虚弱聒噪的声音再度在耳畔响起,谢颐芸微微蹙眉,愈看这个老奴愈是觉得烦闷,这端王侧妃之位来得屈辱,她不要也罢。
    南苑内一派人来人往,婢子们将刚剪好的窗花贴在半透明的竹篾纸上,小厮们则是在各屋房门前搭了梯子挂上一对喜庆的红灯笼。
    圣上昨儿个刚向大臣们颁下了新岁休沐的旨意,谢殊今晨便命人搬了一张软塌歇在了院里,沛文替他沏上一壶普洱茶置于身侧,融着温宜煦和的乌轮,无比惬意。
    孟清禾进宫见过傅翊后,整个人不再似往日那般懒散消沉,拿了把小银剪立在窗前,慢斯条理的修剪着盆景雪松小巧的枝丫。
    “阿弟长大了,本想着留他一个人在宫里定会如往日一般惶恐不安,谁曾想士别三日,他倒学会了自得其乐。”
    幼晴正立在一旁顺着描红剪下迎新岁用的贴纸窗花,不经意间扫到自家主子唇瓣流露出的一丝欣慰笑意,顺着孟清禾的眸光看去,恰巧正对了在院中小憩的谢殊!
    院儿里那几只狸奴纷纷团着身子凑在男人脚边,小梅柔软的黑尾轻扫过他的云靴,一下一下的来回撩着,孟清禾倏尔抬眼望去,竟看出一股别样的妩媚风情来,小梅似乎是只母猫来着。
    “谢大人还真是讨小动物喜欢的紧,不像我家将军,身上血腥戾气重的很,寻常人家饲养的爱宠压根不敢近身。”
    南露嘱了几个婆子仆从将南苑里里外外全都清扫了一遍,虽然这些琐事平日里有人管着,但时下正值新岁,除旧尘也是京都各显贵府邸应景的风俗,更有些主子夫人为了来年能博个加官进爵或是子孙满堂的好兆头,不惜亲力亲为的上手这些个粗贱活计。
    “你家将军名震朝野,既巧取豪夺纳了我们泠朝大人作妾氏,那如法炮制豢养些小饲宠应是不在话下的。”
    提及容景衍,幼晴便忍不住的开口膈应,心底更是蹭蹭冒火,泠朝大人亲身在他身边当了数年细作,战场之上几度救他于危难,两人一经对立,容景衍却丝毫不念及旧情,当真是冷血无情。
    南露无端被这么呛了一句,心下顿生一阵愤懑,下意识的想要开口反驳,又似忽然想到什么,将那股别扭情绪生生压下,垂眸继续着手上的事情。
    思及顾泠朝,孟清禾不由头疼,现下谍司一盘散沙,倒戈向谢殊忙于在大理寺重审自家冤案,力求还先人清白的暗卫占了大半,亦不乏些许如窕枝一般,在洗刷了家族冤屈后归顺于谢殊并为其所用的人。
    说到底,没有心悦诚服的掣肘,他们的忠诚甚至不如一条狗。
    如今谍司四分五裂,里面还听从傅翊号令的不过寥寥十余人,且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谢殊的重重监视之下,尽是些首尾不相连死棋。
    孟清禾搁下手底的小银剪,看着院中悠然闲适的男人,眸底划过一丝冷芒,她是输了又如何?但他谢殊的赢面也未必会有多漂亮。
    傅珵由那小厮领着,刚绕过芙渠水榭,远远的便瞅见了那院中圃下横摆着的一方小榻,复行数十步,待彻底看清上头躺着人清风朗月的样貌时,唇畔不禁溢出些许轻笑来。
    “清砚当真好雅趣,此景难得,般般堪入画卷。”
    谢殊闻声抬眸,面露几分随性慵懒,他身着的水晴色襕袍,袖缘处多了几道褶皱,墨发未冠,只在晨起时稍稍编织了一侧拢于脑后,颇有几分不修边幅的散漫。
    那几只团着谢殊脚下小眠的狸奴敏锐的听到不远处传来的鹿靴踏地声,一拥而散,警敏的往四面园圃从中跳去。
    “殿下一来便将我这里得趣的玩意儿吓跑了,今日休沐,浮生偷闲不为过吧!”
    男人拂开膝上盖着的软瘫,缓缓起身,眸光下意识扫过小牖边那抹熟悉的身影,视线顿了一顿,又恢复成一往如常的姿态。
    似乎前几日自宫中回来后,孟清禾就一直在疏远自己,近几日忙于朝中要务未曾来得及留意,倒是南苑少了拢枝那丫头,清静下来了不少,连带着她也……
    谢殊出神片刻,傅珵便已经就这沛文搬过来的藤椅坐在了他的身侧。如今他们已经不再用得着依靠‘宋轩’的身份遮掩什么。召端王入京再择封赏的圣旨已下,看清形势的朝臣纷纷附议,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
    “我听闻姑母又在一众名门闺秀中,为你挑了些贵妾,颐芸性子娇惯,恐眼底容不得沙子。”
    相比于早先傅翊广纳六宫时朝臣们惶恐的试探态度,高门嫡女纷纷退却,不是出京探亲便是去江南养病,种种托词皆不过在于,中流砥柱的谢家也只不过是出了一个庶女做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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