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下移,陆雨歇看到她腹上盘旋的诡异黑色图腾。
    睫毛自然垂落,陆雨歇薄唇微勾,他毫不犹豫地拂手去解。
    那魔阵很快便化作一团黑雾,但它们并未消散在空中,而是游丝般从正在解阵的陆雨歇指腹里钻进去。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待最后一缕黑雾渗入陆雨歇身体,海水与火焰同时剧烈翻腾,大地亦如地震般开始动摇。
    陆雨歇对此并不陌生的模样。
    他拦腰抱起唐烟烟,同她不断在黑色漩涡里急速下坠,一直下坠,仿佛要坠落到海的深处、地的尽头。
    陆雨歇闭上眼睛,额头轻抵唐烟烟眉心。
    别怕。
    他无声地说。
    不知过去多久,世界寂静了。
    陆雨歇同唐烟烟坠落在真正的烈焰魔窟。
    这是片满目疮痍的上古战场,土壤里藏着千亿年前的血腥与枯骨。空气与风都是阴森森的,远处火山却不时喷发出厉鬼般的火焰。
    陆雨歇虚弱地看了眼周遭,嘴角牵起抹讽笑。
    此处与当年,竟是有些不一样了。
    这回,他们又想得到什么呢?
    周围戾气似与陆雨歇体内的那股黑雾相互感应,它们不断吞噬他身上的灵力。
    陆雨歇疲惫难忍,全身无力,他竭尽所能地将唐烟烟拥在怀中,沉沉闭目。
    世界静谧无声。
    粘湿的土地上,远远走来一对身形狼狈的母子。
    男孩不过八/九岁模样,身着黄衫的女子牵着男孩手,嘭地一声巨响,他们同时望向远处正在爆裂的火焰。每隔一段时间,火焰便要爆裂一次,他们的身体亦会更加虚弱。
    “娘,今天是第十五日了。”
    “唔,小宝真聪明,还记得我们困在此处的时间。”
    “娘,爹不会来救我们了对不对?”走着走着,男孩突然止步,睁大雾濛濛的眼,他努力仰头,望着面色苍白的娘亲,嗓音含着细碎的沙哑,“娘一直在骗我对不对?爹爹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用暝石碎片来交换我们对不对?”
    黄衫女子嗫嚅干枯唇瓣,半晌说不出话。
    她眼眶慢慢染红,却又拼尽全力逼去泪意,笑着说:“你怎么连暝石碎片都知道?”
    男孩甩开母亲的手,他憋屈愤怒地将脖颈扭向别处:“我知道的很多,我知道魔域想要暝石碎片,才以孩儿为要挟,让爹爹奉上暝石碎片。”
    黄衫女子飞快抹了抹眼角,面上仍是笑意满满:“那小宝可知,魔域要用暝石碎片做什么?”
    男孩倔强地咬着唇,不肯吭声。
    黄衫女子蹲下身,她捧着男孩的脸说:“我们身处的这片土地里,沉睡着邪恶的上古弑魔,暝石碎片便是唤醒弑魔的必备条件。弑魔若出,不止仙域,凡尘亦会沦为哀鸿遍野的黑暗炼狱。小宝曾经看过的风景,救过的动物,交好的伙伴,喝过的清泉,甚至是喜爱的花木,都会化为虚无。小宝希望他们都死掉吗?”
    男孩脑袋低垂,很久很久,他缓慢地摇了摇头。
    日复一日。
    到第二十日时,母子已虚弱得再无气力。
    他们互相偎依,靠在坚硬石头上。
    男孩抓紧母亲袖摆,他侧头望着好像快要死掉的母亲,兀然哽咽着说:“我恨爹爹,我讨厌爹爹,如果有下辈子,我不要他做我的爹爹,他不配。”
    黄衫女子猛地睁开眼,她不知打哪来的力气,陡然朝男孩脸颊扇了一巴掌。
    男孩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黄衫女子。
    她打得其实并不重,但男孩好疼,疼到眼泪不受控制地啪啪掉落。
    黄衫女子没有安慰男孩,她眼眶蓄满眼泪,神色却比任何时候都坚毅:“你爹肩负苍生,守护仙域是他职责,他若因你而陷天下于不义,那他便不是你父亲了。”冗长沉默过后,黄衫女子愧疚地望着男孩背影,眷念不舍地说,“小宝莫怕,这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没有什么能超脱于法则之外,人或物,它们都有弱点,此地亦有。再过些日,娘或许便能送你出去了。”
    “那娘你呢?”男孩赌气半晌,嗡声问。
    “自是同小宝一道离开。”
    气氛不再如方才僵硬。
    男孩望向母亲,他一改往日天真眼神,轻声问:“那娘你呢?你为何要来救我?你说爹爹不该来,那你呢?你明知是陷阱,只要牺牲掉孩儿一人,不就好了吗?你为何还要过来同我吃苦?”
    黄衫女子怔愣片刻,眼眶泪珠再忍不住地簌簌掉落,她蓦地紧紧拥住男孩,又哭又笑说:“因为娘这辈子唯一的弱点,便是你啊!”
    男孩有些被吓到,在他印象里,娘从不曾这般痛哭过。
    娘抱着他哭了好久好久。
    男孩第一次知道,原来娘总是笑着的眼睛里,藏着那么多的泪水。
    迷迷糊糊间,他似乎听到娘喑哑地在他耳畔柔声说:“只愿娘的小宝往后余生,不要再历经此般痛。”
    ……
    黑暗里,有凉意从眼角淌入鬓发。
    随即是温柔的触感。
    仿佛有人在为他拭泪。
    陆雨歇睫毛颤了颤,尝试数次,他终于如愿睁开眼睛。弥漫在视线的薄雾褪去,映现在眼前的是一张脆弱却也漂亮的脸庞。
    她像朦胧的月,也像炽热的太阳。
    总能驱散他所有的阴霾。
    陆雨歇下意识握住唐烟烟落在他眼角的手。
    唐烟烟轻笑,嘴角弧度透着安抚:“做噩梦了吗?”
    陆雨歇摇头,又摇了摇头。他随她笑,眉眼间氤氲着暖意:“不,是美梦。”
    第五二章
    唐烟烟被擒, 仙尊陆雨歇失踪,玄英宗内部大乱。
    查清陆雨歇消失在魔域金陵窟后,方寸世尊一改往日嬉皮笑脸, 他神情紧绷,一言不发。
    陆见寒亦是吓到面色发白,他慌道:“魔域贼子莫不是想故伎重施?他们准备利用唐烟烟掣肘陆雨歇, 从而威胁整座仙域?”
    方寸世尊嗤之以鼻:“你仙域有什么可值得威胁的?”
    陆见寒难堪不已, 当年魔域利用年幼的陆雨歇, 欲逼镇阳仙君交出得来的暝石碎片,但镇阳仙君顾念大局,为保仙域与苍生太平, 他忍痛割舍爱妻与幼子, 并未把暝石碎片交给魔域。
    在其妻云葭仙子与其子陆雨歇被困烈焰魔窟的三十多日里,镇阳仙君发疯般攻入魔域九州, 只凭一柄剑, 他没日没夜地厮杀,待攻入魔宫, 镇阳仙君更是当魔尊朝天阙的面,流着血泪亲自将暝石碎片摧毁。
    千万年以来,但凡暝石碎片现世,便是仙域魔域斗得你死我活之日。
    魔域欲用暝石碎片唤醒上古弑魔。
    仙域则想毁掉暝石碎片,以阻止魔域的疯狂计划。
    但现在,暝石碎片没了。
    魔域究竟想从仙域得到什么?
    亦或是,他们打的根本就不是这个主意?
    方寸世尊面无表情地站在大殿, 他眉眼低垂, 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 猛地抬起眼皮。
    “马上召集各仙门强者, 围堵金陵窟边界。”
    “世尊决心与魔域开战?”
    方寸世尊冷冷望向陆见寒:“你去安排,命人日夜看守金陵窟,任何动静都不得怠慢。若……”话语略顿,方寸世尊眼底闪过一丝不忍,旋即被坚毅与笃定取代,“数日后,若从金陵窟走出来的陆雨歇是魔,格杀勿论,无论仙域付出什么代价,务必将他一举剿灭。”
    陆见寒僵在原地,愕然地倒退两步,他猛摇头说:“不,不会。雨歇这孩子我了解,他怎会入魔?他绝不会走到这步。他与他父亲是同样的人,他们为仙域为苍生付诸太多,任何人都可能走到绝境,但他怎会步入歧途?”
    方寸世尊沉默半晌,低声道:“他神识沉眠,本就是为了驱除心魔。这些许年,他或许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清风霁月无欲无求。再者,魔域诡计多端,他们带走唐烟烟,想必是准备充分。为救唐烟烟,有些圈套,哪怕陆雨歇知晓后果,他也必须往里跳。”
    陆见寒仍是不可置信地接连摇头:“他不会。”
    方寸世尊叹气:“本尊只是做好万全准备罢了,此番若仙尊无碍,你们这帮仙域天之骄子们,是不是也该走出舒适区,别总将重担推在他一人身上?”
    惭愧低头,陆见寒嗫嚅唇瓣,说不出话。
    方寸世尊摇摇头,若有深意道:“只有你们先放过他,他才能试着放过他自己。”
    ……
    烈焰魔窟。
    阴寒的风挟裹着戾气,悄悄游走在这无边无际的空间里。
    似乎又到了火焰喷发的时候。
    唐烟烟与陆雨歇靠在石窟壁面,并肩望向远处火山。
    陆雨歇惧火,想必就是这个原因吧。
    老酒鬼说过,当年年幼的陆雨歇,曾与娘亲困在烈焰魔窟。
    而最终,活着走出此地的只有小小的他自己。
    这是他心中无法抹去的永恒的痛吗?
    唐烟烟转头,望向陆雨歇惨白的侧脸。
    不知为何,她总觉着陆雨歇好脆弱好疲惫,他们困在魔窟似乎有些时日了,唐烟烟能感受到灵力与生息在她体内不断消失,但陆雨歇仿佛比她流失得更加严重。
    用袖摆擦拭他额头沁出的细汗,唐烟烟问陆雨歇:“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你来救我时,他们伤过你吗?”
    陆雨歇摇头否认,他握住唐烟烟手腕,勉强露出一丝笑:“把我们困在烈焰魔窟,便是魔域目的。你放心,万物相生相克,世间的存在皆有弱点,此地亦是。烟烟你努力支撑些时日,我能带你离开这里,我保证。”
    唐烟烟回握住他手,有些愧疚:“你不用向我保证什么,次次害你落入险境的是我。”
    陆雨歇扯了扯毫无血色的薄唇,不,这次是他,是他的错。
    陆雨歇望向那如莲花般怒放的火焰,脑海突然浮现出父亲镇阳仙君又哭又笑的疯癫模样,有很多很多次,父亲曾狠狠抓着他稚嫩肩膀,一颗颗眼泪狼狈地滚入他唇角,他却一无所觉,他只哭着如同发泄般说:“像我这样的人,原本就不配,是我不配,是我不配,是我对不起云葭,是我的错,是我……”
    浓眉微蹙,一股剧痛突然在血液骨髓里无限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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