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要做什么?又哪来的这刀?”
    张娘子脸色煞白,身子在这雪地里抖得跟片片雪花一样。
    “杀猪刀,专门砍畜生用的。”
    少女话音冷冷的,手中的刀梗泛着凛凛寒意,
    “我说了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再死皮赖脸不走,我可就报官了,到时候,公堂之上好好说说你们怎么欺负人!”
    张娘子噎住了,嘴唇抖动半天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几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村子不大,这番动静已经引得不少村民在自家墙头门内伸着脖子好奇打探。
    这陆府派他们来寻亲生女儿,本就是个见不得人的私事,现如今这野丫头这么难缠,再闹下去,只怕她真要闹大到官府里去叫人传开了,陆家的脸面也就没了。张娘子没再说什么,只深深再看了眼芸娘,转身带着两个仆役灰溜溜地上了马车。
    马车在雪地里颠簸着,村庄渐渐远去,只剩下一片苍茫田垄,车上的人掀开了车帘,回头望了一眼那道消瘦的身影,低声问道。
    “娘子,咱们就这么回去?明明打听的就是到了这村子里。”
    张娘子一挑眉,“你瞅她那性子还能继续打听下去吗?”
    车上几人似是想到这女孩刚刚一身蛮力和大砍刀,一时都心有戚戚。
    张娘子扶了扶发髻,话音冷然,“不是咱们不想找,可这找了也有三个月了吧,四处都找遍了,人就是没找到,现在连一点苗头也断了,要怪就怪这陆家小姐,命不好,这辈子恐怕没有这样过好日子的福分。”
    眺望渐渐远去的马车,平日里偏僻的小山村又恢复了宁静。
    芸娘立在雪地里,片片雪花落在肩头,她心头却滚热,仰天吐出了口憋在胸口的气。
    这辈子终于她不用再回陆家了!
    但一转身,看到地上的一片狼藉,她秀眉皱成一团,眼中满是心疼,小声嘟囔:
    “晦气死了,跟陆家沾上就没好事!”
    芸娘缓缓蹲下身子,将散落在地上的猪下水,一点一点的捡了起来,这东西回家洗洗还能吃。
    忽然,雪地里有抹血迹吸引她的注意力,与鲜红的猪血不一样,有些黯淡,点点滴滴,如同皑皑白雪中冒出的朵朵血花,分外刺眼。
    芸娘顺着血迹走过去,绕过一块石头背后,愣在了原地,那竟是个少年,大雪覆盖着他的身体,身上洇出暗红血迹。
    村子地处边陲,雪才到地即成坚冰,一望千里皆茫茫白雪。
    这时节边地经常会有逃兵和流人,这些人村民说过是不能轻易救的。
    突然,芸娘眼神一瞥,那修长的指节被划到得血肉淋淋,但那指尖在动。
    他还活着!
    她看着那雪地里的人半晌,迟疑间蹲下身子,用衣袖在他脸上抹了一把。
    露出了一张少年气的脸,五官清秀,眼下长着一颗泪痣,像是这漫天大雪中的一点鲜红的朱砂,挂冰的睫毛微微颤啊颤,直颤到了人心尖上。
    芸娘屏住了呼吸,前世今生,她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
    芸娘蜷缩了下手指,偏过头猛地站起来,可一转身,就听到了风雪中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心里一揪,脚下像是被什么绊住,一步也迈不开。
    罢了,腊月忌尾,看到人受伤,也不是什么好兆头,就当作是积德吧。
    芸娘这么想着把人背回了家,草屋里只放着张窄床,少年的血沾染得被褥上都是黑红一片。
    她转过身,在炉火旁坐下,取了块帕子,正要替他擦拭。
    “咚!”
    有个物件清脆地掉了出来,芸娘一怔,弯腰捡起那东西举在火光下。
    火光透过这才看清是块玉佩,莹润光泽,通灵剔透,说不出来的好看。
    她依稀记得前世在陆府见过一块御赐的和田玉,那玉晶莹剔透,可远远也比不上眼前这块。
    一翻背面,摸了摸玉佩后面的字,顾,后面刻了个小小的言。
    芸娘皱起眉头,放下玉佩,扭头朝床上的少年望去,犹豫片刻,她轻轻拉下他的衣领,不由地倒抽了口凉气。
    少年脖子处有个刺配,配凉州屯驻军重役,这是建元年的规矩,犯了重罪的王公大臣家属,都要用金针在脖后受墨刑。
    流放,建元二年,姓顾。
    脑海中闪过前世在汴京时远远见过的那个极矜贵的人,芸娘看着躺在床上的那个人,脑中像一道惊雷炸起,和记忆中的惊鸿一瞥重叠在一起。
    手上的盆砸在脚底,水溅得到处都是,灶上炉子里的水也开了,嗡嗡地催命一样作响。
    芸娘心跳得和擂鼓一般快,轰隆隆地似从心口跳到了耳膜处。
    天爷啊,她救了个不得了的人。
    建元十年,朝上出了个呼风唤雨,权势滔天,心狠手辣的顾首辅,据传那位大人少时曾因父获罪流放,脱罪后连中三元起复,血刃仇人,把持朝政数十载,他名唤顾言。
    第2章 、与婚书
    灶下的柴烧得极旺,噼里啪啦地在耳前爆开,像是把芸娘也塞在炉膛里烤一样。
    这哪里是救了个人,这分明是救了个阎王爷!
    相传顾言把持朝政之时,就连东宫里的太子爷都得避道而行,再想到日后这人那些心狠手辣,权势滔天的传闻,芸娘哪怕坐在火边,四肢百骸的骨头缝里都窜着阵阵凉气。
    “陆芸!开门!”
    突然,砸门声响起,惊起几只雀鸟,簌簌的落雪从墙头落下。
    芸娘望了眼窗外,急忙给床上的人掩上被子,朝着门外喊了声,
    “谁啊?”
    “沈海,你大伯。”
    芸娘微微皱起眉头,起身走到门边,沈海是她养父的大哥,平日里并不来往,不知为何今日反而来找她。
    想着,芸娘拉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穿着破落棉衣,缩手驼背的中年男子,见她开门,拉住身旁的妇人,急急指着她就道:
    “就她,这就是我大哥的养女,你给看看。”
    那妇人头上插着朵绢花,身穿枣红花袄,眼珠滴溜溜地把她从上到下的打量个一遍,半晌微微点头,用帕子捂住嘴,凑到沈海旁,
    “不错,脸色红润,看着是个好生养的。”
    听到这话,沈海手攒进袖里,眼里冒着些精光,挺起腰板,脖子一抻,脸上的肉抖了抖,
    “我就说我小弟捡的这丫头十里八乡都挑不出第二个,这亲事错不了。”
    “亲事?什么亲事?”
    听到沈海的话,芸娘直勾勾地望向两人。
    沈海嘴一撇,醒了醒嗓子,
    “你年龄也到了,我给你说了隔壁李家沟阿牛,家里开春有十五亩地,今天带媒婆来看看,把日子订了。”
    芸娘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眉毛一挑,
    “大伯,谁不知道隔壁村阿牛是个傻子!”
    那媒婆听到这话,帕子捂住嘴一笑,上前拉住她的手,
    “你这姑娘,人傻不傻有什么关系,这年头只要能吃饱饭,嫁谁不是嫁呢。”
    “既然这样好,那你自己闺女嫁啊,反正我不嫁!”
    芸娘说完,看那媒婆的笑僵在脸上,她乌溜溜的眼睛一瞪,甩开她的手,向后退一步,双手扶住门扉就要合上门。
    这时,一只脚卡在了门缝处,竟是那沈海,他脸色阴沉如黑云,一只眼挤在门缝里,咬着牙根道,
    “死丫头,当年要不是我那小兄弟捡到了你,你早就死了!现在还住着我家的屋子,这恩情你就是当牛做马都还不清,让你成个亲怎么了?!”
    芸娘看着门缝处幽暗的人眼,若是前世她遇上沈海这般威胁,必然害怕极了,可现如今她都死过一遭了,还怕他这些故弄玄虚的手段做什么。
    门里传来一声轻笑,沈海一怔,只听清脆的嗓音从门缝里钻出来,
    “大伯,当初救我的是我阿爹,养我这么多年的也是阿爹,这房子是他留给我的,理应是我的,现在你想借着这些由头让我成亲,门都没有!”
    “诶,你!”
    话音一落,门狠狠地“嘭”得一声合上,沈海没来及避,鼻子吃痛,嗷了一声,弯腰捂住,紧接着是落锁的声音,这动静震的积雪从院前树上掉落,又砸了门外两人满头。
    媒婆拍着袄子上的雪,想到刚才的情形,不禁扯了扯沈海的胳膊,
    “沈家大郎,这……你家好生厉害的小娘子,要不然,我看这亲事还是算了吧。”
    沈海揉着泛红的鼻头,面色比天边的乌云都阴沉,朝着屋子啐了口吐沫,
    “呸,礼钱都收了,算了什么算!”
    说罢,他又上前大力地拍了拍门,积雪簌簌地落在脚下,
    “陆芸,我告诉你,明天我就带人来下礼,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这声传到屋里,芸娘坐到床边,望着灶膛里的彤彤火苗,心思跑远了。
    她养父这大兄沈海一惯是个诨人,上一世她去了京城后,他还去陆府打秋风,后来被人轰走了。
    没想到这一世,她留在村里,沈海竟把主意打到她婚事上。
    眉头微蹙,芸娘心里明白,这亲定不能成。
    可沈海名义上也算是她长辈,叫他拿捏住她婚事,就算这一回不成,指不定还有下一个阿狗阿猫呢。
    要不,她逃吧,逃到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过活。
    可一转头,望向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那点念头又被压了下去,这世道维艰,好歹这里还有个庇身之所,跑了她又真的能活下去吗?
    成亲。
    芸娘把这两个字在舌尖翻滚来去,心里跟灶膛里的火苗一样起起灭灭,忽明忽暗。
    思索间目光游移到床上人身上。
    微微火苗下,少年的脸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他眉如远山,薄唇浅淡,眼下的那颗泪痣,像是寒天冷月里的孤星,又像是漫天大雪里的寒梅。
    她忽然想起来,前世她见过顾言。
    那是汴京上元节灯会时,火树银花不夜天,她站在城墙下的人群里,顾言站在高楼上点灯,身边王公贵族环簇,他披着一件雪白的大氅,灯下宛如谪仙,她只能呆呆地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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