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芸娘扫了这屋子一眼,感慨道:
    “我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我就又有家了。”
    顾言顿了下,微微垂下眼,家这个字对他也有些恍如隔世。
    芸娘筷子搅着粥,往日的日子化在细碎的言语间:
    “我从小和阿爹相依为命,以为那村子里的两间茅草屋就是家了,后来阿爹走了,我才明白,有屋子不是家,有人才是。现在我不是一个人了,我有屋子住,能吃饱饭,还有同我一起吃饭的人了,这可不就是有家了。”
    说着,她转过头,眼睛亮亮看着他,
    “顾言,你说是不是?”
    顾言抿了抿嘴,长长的睫毛在油灯下遮下一片阴影,不知该说她容易满足,还是心思简单,有瓦遮顶,有粥填肚,就觉得是个家了,可偏她这么说着,让人不忍将这单纯的念想打破。
    “诶,对了,我还备了个东西。”
    “什么?”
    顾言一挑眉,见芸娘从袖口里掏出个本子,倒像个账本,
    “这又是从哪里来得?”
    “我刚扫屋子的时候,在角落里捡的,想是前任屋主留的。”
    芸娘说着,朝顾言伸了伸手,
    “把你今日买的笔墨拿来。”
    顾言不明白她要做些什么,只是起身取来笔和磨锭放在桌子上,他撩起袖口把笔架在芸娘手里,眉梢在油灯下一挑,
    “可要我给你磨墨?”
    “那便辛苦你了。”
    芸娘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一点倒也没谦让,顾言眼角眉梢露出些笑意,屋子里倒也没砚台,他量了水倒进个空碗里,取墨块慢慢研磨,边磨边打量着芸娘,只见她难得的脸色严肃,一笔一划在本子上写着些什么。
    到底是没忍住,顾言凑近了些,看着她在本子上写着,
    “卖阿花,二两,上山采药,一百钱,长命锁,三十两……”
    “这是些什么?”
    “账本啊,人情换成钱,这都是你欠我的,日后可都是要还我的。”
    顾言一挑眉,芸娘咬着笔杆,歪脑袋想了想,
    “不对,不光是你欠我的,我还得把你给我做的也记上,这账才公平。”
    说着,芸娘埋着脑袋,吭哧吭哧写着,嘴里还嘟嘟囔囔,
    “帮我解围退婚,二十钱。”
    “火里救我,一百钱。”
    一条条听下来,像是条条暖流缓缓在灯光里疏散,顾言眯起狭长的眼睛,真是想不到才短短一月,两人已经经历了这么些事。
    “还有那馄饨,十文钱”
    “今日帮我辩解脱身,算个五十钱吧……”
    可顾言越听越琢磨出点不对头来,感情他欠芸娘都是几两百十钱,到他还的时候就几十钱几钱的还,这得还到猴年马月去,他顿了下,向着芸娘凑近了些,少年呼吸声轻轻喷在她耳边,
    “你这账这么算对吗?”
    芸娘瞥了他一眼,理所应当道;
    “哪里不对,我可是再公正不过了,你瞅瞅,一条都没漏,你可别想赖账。”
    顾言扫了一眼那密密麻麻地账本,正想说就这些东西,自己也不会赖她,她倒不用这法子记账,可刚张了张嘴,就听有人敲门。
    灯下,芸娘和顾言神色都是一怔,这么晚了谁会来敲门呢?
    顾言敛起神色,瞥了眼敲门声传来的院子,摁住要起身的芸娘,淡淡道:
    “天色太晚了,我去开门。”
    芸娘看着顾言起身拉开门,走到黑乎乎地院子里,只听木门被支哑拉开,门外清脆的人声顺着夜风飘进屋里:
    “谢大人请顾郎君到州署府里相见。”
    芸娘一怔,心里随着夜风打着转儿,看着眼前凉透的米粥,心里直犯嘀咕,那谢朓不是早上装作不认识顾言,怎么晚上就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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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入了州署府,廊腰缦回间偶然有仆人低着头提着灯从眼前走过,梅花树上挂着些纱灯,风一吹,透着些朦朦胧胧地光亮,屋子里的说话声透过细细碎碎地传过来。
    “好久不见了。”
    谢朓背对着顾言,拉长了音,在书桌前踱了几步。
    “今日在闹市说得那话倒有些意思。”
    顾言一挑眉,只盯着桌上灯外的绡纱垂下眼,不知谢朓今天在哪里看到的,不过有些话听听就好,反而是说这话的目的才值得细思。
    谢朓瞥了他一眼,负手道:
    “开元年初,我离京的时候,也是这么个寒冬将过的日子,出京那日你祖父顾阁老站在长亭对我说,谢朓啊,别管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在圣人眼里,你我不过皆是蜉蚁,走了就别再回来。”
    说到这,谢朓话音顿了顿,回头看向顾言,
    “这话如今我也说给你听,昨朝我一见你,即知你是来求我的,但我不能帮你。”
    他叹了口气,
    “顾言,顾阁老帮过我,这道理我才说给你听,你顾家一夜覆灭,亦大道所至,事有合宜,有些事合该你遭了,那就只能咽下去,过你该过的日子。”
    “该过的日子?”
    顾言微微撩起眼,眼角眉梢有些嘲弄,眼神却泛着森森寒意,
    “大人觉得我该过什么样的日子?”
    谢朓一顿,看向那少年,
    “反正离这官场远一些,你我只不过是蜉蝣,若有出事那一日,谁都跑不掉,熙攘繁盛,顺应而活,这才是世理。”
    “顺应而活?”
    顾言嗤笑一声,
    “大人知边戍流放每日要受多少杖?四十五杖,皮破肉烂不人不鬼,可顾言还活着,那便是天容我,鲲鹏展翅九万里,不见蜉蝣万千,待等到蜉蝣撼树那时,便是改天换日之时。”
    谢朓听到这话,面色肃然,半晌没出声,眼里有着犹豫,
    “那你想怎么做?”
    顾言收起眼底的寒意,面色淡然,
    “我要大人为做我做科举的担保。”
    谢朓沉下气来回踱了两步,桌案上的香笼升起淡淡的烟雾,把人的心思也带的缥缈起来,他回头审视着跪着的少年,
    “太子一夜之间死的不明不白,景王和裕王都盯着风吹草动,我若这回帮了你,对我有什么益处。”
    顾言抬头,直直望进他眼里,眸子如暮春惊蛰的雨水,透着丝丝凉意,薄唇轻启,
    “若将来大人有难,我愿保大人阖族性命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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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渐晚,一盏飘摇的灯随着马车缓缓从远处驶来划破黑暗,到了漳州城门下,那马被车夫一拉停了下来,马夫压低了眉眼对车内的人说,
    “小姐,到漳州了。”
    车里传出个娇纵轻扬的声音,
    “安歌,要我说啊,你为找这妹妹也是费尽了心思,纵使你不是姨娘亲生的,凭着这份心,我那表妹这辈子都应对你感恩戴德。”
    听到这话,车里又传出个温婉入骨的声音,轻轻柔柔融在风里,
    “表妹,话可不能这么说,我毕竟不是夫人亲生的,到底也不能和妹妹相提并论。”
    说着车帘被一只如葱白的手掀开,灯下露出张精巧的鹅蛋脸,眼如秋水,像极了江南水乡漫散的烟云,只需一阵风,那烟云就化成了一汪柔柔的水,任谁看着都不由地软下了心肠。
    陆安歌扫了眼不远处城门边,暗暗夜色中有人影立在寒风中,缓缓走近,恭敬道,
    “见过大小姐,表小姐。”
    “可真找到我妹妹了?”
    那两人立在车边,缩着脑袋,身子藏在阴影里,见不得人一般。
    可马车上的亮光晃过,便将阴暗处的角落照的一清二楚,这两人赫然张娘子和沈海。
    听到问话,张娘子动了动身子正准备张嘴,沈海阴恻恻刮了她一眼,张娘子脸色泛白脚下一顿,趁着这功夫,沈海猫着腰上前,
    “小姐,小的可是亲眼见过那长命锁,那么大个纯金的,还有龙凤呈祥的花纹,上面刻了个陆字。”
    陆安歌听到这话,耷下眼皮,眼神在灯下波光流转透过一丝阴狠,可抬起眼,仿佛刚才只是错觉一般,依旧是那副柔柔的模样,对着沈海微微点了点头,
    “你做的很好,我妹妹现在住在哪里?”
    沈海抬起脸,咧嘴谄媚的一笑,殷勤道,
    “小的给您打探清楚了,陆芸刚租了个房子,就在东街巷口。”
    作者有话说:
    站个坑打卡,一会儿把剩下的写完放下来,捂脸感谢在2022-03-16 21:30:24~2022-03-17 23:58: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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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假千金(修)
    顾言从州署府出来,浩然长空一片黑色寂寥,天外相接的地方泛着些青紫的白,像是漫漫黑夜后,终于望到的一点点盼头,他深深呼出一口气,继续朝前方黑夜中走去。
    芸娘趴在桌上,撑着脑袋,眼皮沉沉地往下坠,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心里犯嘀咕,顾言怎么都这个时辰还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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