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惊鸿忙道:“凭您老的医术亦不能吗?”
    这位小爷如此客气,真让张怀恩有些不大适应,要知道这位小爷的秉性,可是天不怕地不怕,有皇上跟娘娘的宠爱,便在宫中也是平趟,何曾跟谁客气过,今日忽然如此,可见心中多着紧内院那位。
    说起来内院这位的命数真难说是好是坏,说不好却入了这位爷的心,这位爷可是货真价实的天之骄子,身份高贵却并不纨绔,性子是有些霸道,但行事却不荒唐,若非如此,皇上也不会如此恩宠了。
    而这位爷虽说也曾去青楼妓馆里吃花酒,却不过应酬场面,他这样的身份,在那样的风流场中不用想都知道,有多炙手可热,甭管是自负才气的清倌人,还是艳绝天下的花魁,见了小侯爷哪个不是玩了命的往前扑,便为奴为仆都是心肝情愿,只可惜,别看这位爷生了一脸风流相,却是个不可貌相的,任你艳冠群芳,才气卓绝,都是走走过场罢了,万花丛中过,却片叶不沾身,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冷心冷肠的小霸王,竟会有朝一日把一个小女子放在心里着紧着,若非着紧,又岂会如此瞻前顾后,要知道这位爷的性子可从来都是杀伐果断的。
    能得这位爷上心至此,这位又怎能说命数不济呢,可若说命好却偏生了这样一个病秧子的身子。
    张怀恩在太医院多年,精研妇人科,只一搭脉便知皎娘是先天不足之症,女子的身子本就比男人娇弱,就算先天足,若滑胎落子后失于调养,落下个缠绵病榻的症候也不新鲜,更何况天生便不足的,似这位的身子,口冷些说话,能养活到大,已是讨天之幸,也是她命不该绝,遇上了小侯爷。
    要知道小侯爷虽有爵位在身,却得了叶家传承,而叶家曾是医家泰斗,便如今没落了,传承却在,以小侯爷的医术便进太医院也不在话下,以小侯爷的医术加之心中着紧,什么千金难求的药材,食材,精心搭配着三餐膳食,流水一样的使,这般一点一滴调养起来,方能有今日成色,若搁寻常人家,何处去寻这些珍惜药材食材,便能寻来也买不起。
    说白了,这位娘子的身子能如今这般,真真是用银子堆出来的,不说旁的,便她平日里用的一盏茶,估摸都不寻常。
    可即便如此,先天不足也不可能调养的跟常人一般,能延寿已是不易,可怀孕生子,却是妇人的鬼门关,这位是万万过不去的,而身为女子一生无子,却又怎能说是命好呢。
    想到此,不禁微微叹了口气道:“小侯爷太看得起老朽了,老朽虽在太医院这几十年混了些名声,也不过是在妇人科上有些经验罢了,若论医术却还不如小侯爷,以小侯爷的医术自然知道大娘子的境况,是不宜产子的,产子凶险万分,便是康健女子都难保无虞,更何况大娘子先天不足,便能把腹中胎儿养到足月,生产之时只怕也……”
    张怀恩所言跟孙婆子几乎一模一样,也令梁惊鸿心中最后那抹侥幸落了空,其实梁惊鸿隐隐知道皎娘是真的有了,之所以他未瞧出来,一个是月份太短,极难诊出,再一个,自己是医不治己关心则乱,这种心境下又哪里诊的出。
    而张怀恩在太医院多年,专擅妇人科,拿手绝活便是诊喜脉,只足一个月,便能诊出来,过三月便能断出男女,十拿九稳,从未出错。
    故此,他既如此说了,皎娘便是真有了,梁惊鸿脸色更有些不好看,看向张怀恩:“若落胎,对她的身子可有害处。”
    张怀恩听了这话,满头黑线都下来了,心道,你这是故意难为我老头子不成,你要是不懂医术也就罢了,便不懂医术的那些乡野村汉,也知道落胎对妇人的身子有害吧,那可是生生的把肚子里的肉打下来,怎可能不伤身,要不然怎么说落胎是养小月子呢,养不好,依旧要落一身病。
    更别提这位的身子骨如此娇弱,先天元气本就不足,小产又伤一回,过后想调养回来且不论得用多少珍惜药材,便是心思功夫都不知得下多少了,便如此,还不一定怎么着呢。
    故此,小侯爷这句简直是明知故问,张怀恩咳嗽了一声,却只能顾左右而言他的道:“小月虽伤身,总是有机会调养的。”意思很明白,落胎伤身也比生孩子没命了强吧。
    梁惊鸿沉默良久道:“当真没有旁的法子了?”
    张怀恩不想他如此执拗,这分明是入了魔怔出不来了啊,生怕那位有丁点闪失,倒也让人感动,想想内院那位美人,张怀恩也不忍那样的美人香消玉殒,略沉吟道:“倒是曾看过一本古医案上,有过一例妇人先天不足以至难产的病例,说是性命攸关之际正遇到一名江湖郎中从门外经过,家里人病急乱投医,把那郎中请到家中,那郎中行了一术,终得母子平安。”
    梁惊鸿忙问:“何术?”
    张怀恩顿了顿方道:“破腹取子。”
    第157章 这个主意好不好
    皎娘错了, 她错在自以为是,即便她嘴上不说,即便她总是冷冷淡淡的, 即便她总是推拒跟他亲热, 即便不想听他厚颜无耻肉麻之极的胡言乱语,即便总在心里对自己说,等他腻烦了丢开手去, 自己便能解脱,可这些都是她自以为是的想法罢了。
    她玉皎娘竟也是个如此虚伪的女子,心里想的这些都是自欺欺人的借口,其实她是软弱的, 用这些自欺欺人的借口去遮掩自己日复一日的软弱,软弱的甚至护不住自己腹中的孩子。
    只是才几个月而已,她便忘了梁惊鸿是个怎样心狠手辣之人, 自己被他那些假意温柔所惑, 那些厚脸皮的甜言蜜语, 胡说八道, 听的多了, 竟也听入了心,也就忘了他之前的那些手段,忘了这男人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皎娘错了,错在过于天真, 以为以他的身份地位, 会不在意多一个私生的孩子,却忘了他或许真的不在意, 但侯府呢, 他尚未娶妻, 而以他的身份地位,所娶之妻必然也是出身高贵的世族之女,那样出身的女子,又如何会容下一个出身不正的庶子或庶女,若闹将出来必是一桩天大的丑闻,梁惊鸿再怎么胡闹也不敢太过分吧,强纳民妇是一时兴起色迷心窍,便之后翻出来,也不过是纨绔子弟的一场荒唐的风流韵事罢了,可若弄出个庶子庶女来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些皎娘之前从未想过,或者是根本不想深思这些,迷惑于被梁惊鸿这样的男人珍而重之的温柔相待,便她也不知不觉跌了进去,许多事情都不愿去想了。
    直到一碗药粥吃下去,腹痛如绞,血流不止,皎娘方从这场自己不知不觉陷进去的梦里彻底清醒过来,药粥是梁惊鸿亲自端来,并一勺一勺喂到自己嘴里的,腹痛如绞的时候皎娘仍清晰记得他脸上温柔的笑意,那微微上翘带着笑意的好看薄唇间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那样温柔,仿似蕴着万千情意。
    他说:“好皎娘,再吃一口,吃了这碗粥,便好了。”
    皎娘从未这般心疼过,如挖心割肉一般的疼,她是个软弱的女人,更是个糊涂的母亲,她糊涂,她软弱,可孩子何辜,他还那么小,甚至未成人形,便这么没了。
    她之前并不知自己会如此心疼不舍,若知道的话,拼了命也会护住他吧,可现在就这么没了,化作血水消失的无影无踪。
    孩子没了,但她这个软弱糊涂的母亲依然活着,并不是她想活着,是有人不允许她死,梁惊鸿这个心狠手辣的男人甚至不许她悲伤难过,而这男人的手段依旧无耻卑劣,他用爹娘,用冬郎胁迫自己用饭吃药,他说,只他不放手,自己便想死也是不能的。
    皎娘忽然发现这几个月来真如一场大梦一般,如今梦醒了方知男人的话是不能信的,哪怕信了一句,都可能悔恨终生。
    皎娘悔,梁惊鸿亦是心中后悔,他后悔一时疏忽,听了孙婆子的话说皎娘的身子不易有孕,便认定了不会,等凝成胎气,再用药落胎,后悔已晚,便是再温和的落胎药,也需药力生生剥离血肉,自然极伤身子,过后更要精心调养,方能恢复。
    除此之外梁惊鸿并不后悔哄她吃下 药粥,即便从那碗药粥之后,皎娘便再未跟自己说过一个字一句话,梁惊鸿也从未后悔过,只要她还活生生的在自己身边就好。
    那日听了破腹取子,梁惊鸿便让李顺儿把张怀恩爷孙俩送回去了,张怀恩说的这些玄之又玄的医案,他也曾看过,莫说破腹取子,便是活死人肉白骨也是有的,说是医案,却如市井上的传奇故事一般,并无依据,也不可信,至少他从未亲眼见过,而以他对医术的了解,并不相信世间会有破腹取子之事,便真有,他也不会允许这样险之又险的法子,用在皎娘身上。
    故此,送走张怀恩之后,梁惊鸿便斟酌着开了方子,去厨房灶上熬煮了一碗药粥,并亲自哄着皎娘吃了,胎气落下,方松了口气。
    而皎娘对自己的恨意冷淡,梁惊鸿并未放在心上,一开始甚至有几分莫名的窃喜,她之所以如此恨自己,是因在乎肚子里的胎儿,那胎儿却是自己与她的骨血所凝,她既如此在乎胎儿,想必也是有一丝丝在乎自己的吧。
    这让梁惊鸿陡然觉得自己并非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这几个月来终究是把皎娘这颗石头一般的心,捂的软乎了些,即便他是梁惊鸿,也不想自己一腔情愿,他喜欢她,自然也希望她也喜欢自己,便一开始不喜欢也无妨,日子长了总会喜欢,前提是她得在自己身边好好的活着才行。
    故此,他不怕皎娘恨自己,因他清楚的知道,若无爱恨何来?他相信等她身子养好了,自己把前因后果说与她知道,这中间所有种种,或许一时会怨,但日子长了总会体谅自己,
    梁惊鸿不怕皎娘恨自己,他怕的是皎娘万念俱灰了无生趣,就如她知道落了胎之后那几日,她只是那般睁着眼躺着,不吃不睡,不言不动,若不是尚有鼻息,几乎跟死人一般无二,即便睁着眼却无焦距,仿佛失了魂魄的人偶。
    如此三天过来,梁惊鸿是真怕了,不得不故技重施,用冬郎跟玉家老两口威逼胁迫,终是有了转机,即便仍是不说话,却勉强喂进了半盏参汤,那参汤是用千年山参去了根须,熬制而成,最是固本培元,补益气血,便是垂危之人,一盏下去,也能吊住一条命。
    只是人参性燥,若是以前皎娘身子虚弱,万不可用的,便平日所用参茶也是外邦进贡的洋参,性温而不燥,最为适宜,如今精心调养了许久,已是康健的多了,兼之小产之后气血两亏,又三日水米未进,元气空虚,方能受用的住这千年的老参汤。
    果然,半盏参汤下去,那双三日来木呆呆毫无神采的眼睛,有了些许情绪,即便那情绪是对他的恨意,也令梁惊鸿松了口气,她能恨自己便好,只这恨意也一瞬,过后便又是木呆呆的了。
    皎娘在床榻之上躺了足足两个月,等她从床上起来下地被韩妈妈扶着走出屋子的时候,已进了九月,院子里早已花木凋零一片萧瑟的秋意,唯有廊下数盆名品菊花,金黄一片,格外灿烂。
    辰时刚过,日头正好,虽是九月院子里却暖融融的并不觉着冷,韩妈妈让丫头挪了软椅出来,放在廊下,既避风又有日头还能赏院子里的菊花,扶着皎娘坐了,递了一盏茶在她手上,心中却不免暗暗叹息,自落胎之后到今日两个月,竟未开口说过一句话了。
    一个月来,韩妈妈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不知说了多少遍,皎娘却没有任何反应,若说她心里因此恨上六爷,却也不像,虽不说话,却并不排斥六爷的亲近,只不过有些木呆呆的,不说话也不笑,更不会生气,不像个活人,像个没有喜怒哀乐的人偶,便似如今这般坐在这儿,美人还是那个美人,只不过成了个木头美人。
    想到此,韩妈妈也不禁叹了口气,当真是造化弄人,好容易这两人之间渐入佳境,哪知一碗药粥下去,又成了如今这般,看似平和安稳其实不然。
    这男女之间,哪怕是拌嘴打架,亦或是恨的咬牙切齿,动刀动枪你死我活,都好过这般无波无澜,若是两人都无波无澜的也还罢了,横竖一拍两散,偏只一个如此,另一个却入心入肺的死活都不放手,这般境况僵持下去如何能善了。
    见皎娘端着茶盏半晌未动,韩妈妈只得低声提醒:“吃茶。”这才吃了半盏下去,韩妈妈把茶盏接过递给后面的小丫头,低头间发现皎娘目光似是动了动,韩妈妈心中讶异,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皎娘盯着瞧的正是廊下一盆菊花,便道:“这一盆是昨儿才送过来的,比旁的开的晚些,难为却有碗大,好看的紧,有白有黄,还有个好听的名儿叫瑶台玉凤。”说着见皎娘并无什么反应,遂道:“今儿正是九九重阳,咱们南楚自来有重阳簪菊的习俗,大娘子若喜欢这瑶台玉凤,不若让丫头们剪下来,簪在鬓边也应个节景儿。”
    韩妈妈也未想皎娘应自己,只不过是习惯这样与她说话儿罢了,说着便让丫头们去撷花,正因重阳簪花的习俗,小丫头们正盼着呢,尤其眼瞅着一盆一盆的名品菊花送到内院中来,心心念念都是过节簪花的事儿,一早便备下了剪子竹篮,只是韩妈妈未吩咐,不敢擅动,这会儿韩妈妈发了话,一个个都笑逐颜开的提着竹篮去撷花了。
    韩妈妈还怕她们糟蹋了这些菊花,提醒她们别紧着一盆剪,小丫头们嘻嘻笑着应了,其实花园子那边儿便有个偌大的花圃,栽了不少菊花,入了秋便开了黄灿灿一片,只是并非名品,小丫头们自然更稀罕内院这些。
    其实便韩妈妈不特意嘱咐小丫头们也不会紧着一盆下手,要知道,内院中如今可是有几十盆菊花,皆是难得一见的名品,是梁惊鸿特意让人从京里送过来的,随便哪一盆都价值不菲,甚至有几盆是便是有钱也买不来的,那是宫中今年刚育出的新品菊花,市面上根本见不着,是娘娘特意赏下的,都让梁惊鸿弄来燕州搁在了这别院之中。
    小丫头们可不敢祸害,况且,只每盆剪上一两朵,这几十盆菊花呢,又都是大朵的,不大会儿功夫,四个提篮便装的满满当当了。
    一并拿到皎娘跟前来让她看,红的,黄的,粉的,紫的,白的,还有绿的,每一朵皆有碗大,日光下那娇嫩的花瓣上还带着点点晨露,似是簪在花上的颗颗水晶一般晶莹剔透。
    便是皎娘目光也动了动,似有晶莹闪过,韩妈妈瞧了瞧四个提篮,伸手想去拿中间提篮里那朵瑶台玉凤,只是刚伸手过去还未拿起来,却见梁惊鸿走了进来,便重又收了回来,带着丫头们见礼。
    梁惊鸿摆摆手大步过来,从中间提篮中拿起那朵硕大的瑶台玉凤执在手中瞧了瞧,弯腰下去,把这朵瑶台玉凤簪在皎娘鬓发上,左右端详了端详,方满意的点点头。
    知道六爷跟皎娘在一处时,不喜有人打扰,韩妈妈把院里的丫头婆子们都遣了下去,她自己也去了厨房,去瞧灶上温着的药膳,小月子最是伤身,即便再精心,短时间内想调养到之前那般也不易,更何况皎娘本就有不足之症,便是用了固本培元的千年老山参吊住了一条命,却也伤了些根本,想彻底大好却急不得了,没有个一两年是甭想着养过来了。
    其实韩妈妈觉着皎娘这回不单单是小月子的缘故,最根儿上还是心病,有道是心病难医,便是太上老君的仙丹也治不了心病啊,只能她自己想开了不纠结才好,毕竟纠结也没用,瞧这意思,六爷是断不会放手了,只不过,也不能在燕州府耽搁了吧。
    两个月前,皇上下了旨让六爷随北国使团一并回京,却因皎娘小月之事,一直耽搁到今儿,侯府那边可都催了多少回了,好在北国使团的那位贤王殿下爱游山玩水,这一路上走走停停,估摸着到京城怎么也得三个月,六爷方能在燕州多留了两月,却也只能是两个月了,因从燕州到京城便是快船快马不眠不休的赶路,也得一个月,故此,算算日子,六爷再怎么舍不得,这两日也得启程,不然若北国使团到京之时,六爷却未赶到,可就是抗旨欺君的大罪了。
    若非皇上的旨意,梁惊鸿是绝不会这时候走的,他舍不下皎娘,即便她如今不跟自己说话,梁惊鸿也舍不下,若不是知道她小月之后,身子亏虚,禁不得长途急行,自己这次说什么也要带了她一起回京。
    之所以耽搁到今天未启程,是因心中不知为何总有些莫名发慌,就像这会儿,即便她就在自己眼前,一伸手便能把人抱进怀里,可心里就是不踏实。
    梁惊鸿瞧了她良久道:“今日重阳,旧俗里应簪菊登高,娘子既簪了菊花,也当登高才算应了节气。”皎娘自然没反应,梁惊鸿也不以为意,眸光一闪,忽道:“娘子身子虚不想动,为夫抱着娘子登高也是一样。”说着一弯腰便把人从软椅上抱了起来。
    陡然被人抱起,皎娘虽身子仍没反应,目光却有一瞬慌张闪过,落在梁惊鸿眼中,唇角微微轻挑,露出个浅淡的笑来,微微低头在她额发上亲了亲道:“莫怕。”抱着她出了内院,往花园行去。
    这别院占地颇广,先头便在燕州府赫赫有名,后被梁惊鸿置在手中,重新修葺翻建过,加之与皎娘常居此处,又着人精细收拾了一番,到此时已跟先前大不一样,尤其花园更是费了许多心思,亭台楼阁,画廊轩馆,花木奇石,一应俱全,画廊一侧各式花窗,缓步慢行,移步换景,恍惚中仿佛行于江南园林之中。
    即便怀中抱着个人,梁惊鸿依旧走的不紧不慢,闲庭信步一般从画廊间行过,且每过一个花窗都要跟怀中的皎娘介绍几句窗外的景致有何妙处。
    两人缓步行过画廊,日光斜落进廊间,把两人的身影拖在一侧,看上去似是成了一个人。
    画廊尽头穿过月亮门便是一个木质楼阁,有三层高,梁惊鸿抱着皎娘在楼下站定,抬头看了看道:“这楼阁前些日子刚盖好了,还未起名,匾额也未挂,今儿抱着娘子过来登高,倒是想起一个名来,莫若就叫皎月阁,娘子说这个名儿好不好?”
    说着低头看了看皎娘:“娘子不说话便是觉得好了,如此我便让人写了挂上,免得光秃秃的不好看。”
    后面不远处跟着的李顺儿自是听见了,心道,六爷这名儿起的当真直白,莫说这皎月阁,便这花园中的亭台轩馆都算上,只有名儿的莫不合着一个月字,六爷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心里时时刻刻都惦记着这位啊,要知道大娘子的闺名可就叫皎娘,皎不就是月吗,当然,这些都是听潘家大少爷说的,他没念过书,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可不猜到六爷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得了,这院子里唯一没起名的,今儿也有了,就甭白着了,低声吩咐小子去府衙走一趟,知府大人最好舞文弄墨,如今这园子又在燕州府,求他这个知府大人的墨宝,也算便宜未出当家。
    皎月阁中三楼极是敞亮,四周皆是冰裂纹的槛窗,已尽数打开,成了一个颇为阔朗的敞厅,拐出四扇秋景山水屏风,便是通台围栏,凭栏设了美人靠,上面铺着厚厚一层团花锦褥,一张花梨木小桌,桌上摆着新鲜瓜果茶点酒食,以备主人登高赏景。
    梁惊鸿便抱着皎娘在美人靠上坐了,虽已是九月入秋,却是时已近午,秋阳正暖,和风煦煦,便在这高楼之上也并不冷,更何况皎娘还是被抱在怀里,他是刚从外面回来,外面的斗篷还在身上,这会儿抱着皎娘坐在美人靠上,怕她冷着,已把斗篷解了,严严实实的裹在皎娘身上,手脚都裹在了斗篷里,风帽也扣在头上,再抱进怀里坐了,被黑色堆着暗云纹的斗篷裹住,远远瞧着像是抱了一个黑色的大茧,只那风帽的雪白毛边外有细细的菊花瓣伴着几缕乌压压的青丝垂落下来渐渐融进那暗色的云纹中,也瞧不真切了。
    皎月楼下便是菊圃,周遭结了一圈竹篱,竹篱内傲霜凌雪的菊花开的正好,梁惊鸿指给皎娘瞧,皎娘倒也乖觉的跟着瞧了瞧,只是神色有些木呆呆的。
    梁惊鸿不由紧了紧手臂道:“最迟后儿我便要启程回京了,皇上的旨意本是让我随北国使团一并进京的,已过了两月再不能耽搁了。”说到此,低头看了看怀中那张木木的小脸,微微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仍是恨我,可即便你再恨我,我也不后悔,你的身子不能产子,若想保住命,必要落胎,你若当真喜欢孩子,待日后过继一个便是。”说着顿了顿方道:“我想过了,燕州到底是北地,冷了些,你这身子最禁不得冷,倒是京里更适宜修养,这次回京我安置妥当,最迟年底便来接你过去,京里暖和,你这身子养上个一年也就大好了,等你身子好了,想去哪儿都成,你说我这个主意好不好?”
    第158章 同二爷的运气
    两日后燕州城外码头, 一艘快船起锚离岸,顺水而下,船行极快, 不一会儿功夫便隐没在烟波浩渺之中, 连带船上那个一直挺身伫立不时往回望的颀长身影也随船化进那般浩渺烟波之中,瞧不见了。
    周妈妈不禁道:“瞧刚六爷那依依不舍的意思,老奴真怕船未行, 又要跑回来呢,这可真是,便是再热乎的小夫妻,都多少日子了, 也该有些腻烦了,怎瞧着六爷倒是越发的离不得了,就为了别院那位, 硬是连皇上的圣旨都不顾了, 耽搁到今儿才动身, 便这么着, 也是一步三回头的, 得亏那位身子不好,未送出来,不然,这可不成戏文里的十八相送了吗。”
    叶氏夫人却叹了口气:“真要是十八相送就好了, 人家梁山伯祝英台可是郎情妾意两厢情愿, 咱们这位小爷却是剃头挑子尽顾着一头热乎了,前头那会儿好容易瞧着有些意思了, 哪知又生出了变故, 真真是前世的冤孽。”
    周妈妈:“要说起来, 那位倒真不该怨恨六爷,若不是她那样的身子骨,难道凭六爷的身份,还容不下一个孩子,她如今这般却辜负了六爷的一番心意。”
    叶氏:“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孩子到底是娘的心头肉,便月份短些,也是一样,她身子骨再不好,终究是个女人,女人哪有不疼自己孩子的,你当初生旺儿的时候不也险些丢了性命吗,你那时可想过自己的死活。”
    周妈妈道:“那时候哪还顾念着自己的死活,只要能把孩子平安生下来,便让我下十八层地狱去过刀山火海也情愿的。”
    叶氏:“就是这个理儿,况,只怕这里头还有误会也未可知,若不然,事儿都过去了,又已经说开,何至于闹到如今这般境地。”
    周妈妈疑惑道:“还能有什么误会 ,老奴瞧着六爷对那位可比以前更上心了呢,前儿重阳节那天,夫人不是遣了老奴去送您亲手酿的桂花酒吗,可巧正碰上六爷抱着那位在那花园子里登高赏菊,用斗篷裹的那叫一个严实,生怕吹了一丝儿风,说着话儿时不时还亲上一口,哎呦那个亲热劲儿,看的老奴这张老脸都热辣辣的,都没敢上前打搅,把酒给了韩妈妈忙着跑了,要瞧那日的意思,倒像是好了。”
    叶氏听她说的有趣也不禁莞尔,周妈妈这一说,倒想起刚上船时惊鸿的神色,虽不舍却精神奕奕,那张俊脸上也是神采飞扬,不似之前那般总黑着一张脸,好像谁欠了他银子一般。
    叶氏是过来人,略一想便想明白了,一早上起来,男人如此精神还能是为了什么,必是昨晚上是顺心如意了,不然岂会连着两月积在俊脸上的阴霾一朝尽扫。
    想也是,这男女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更何况皎娘也不是糊涂人,前因后果说开了,知道惊鸿是为了她着想,便有多少怨也该消了些吧,加之离别在即,惊鸿又惯会小意温柔的哄人,一来二去的,还能推拒不成,难怪刚惊鸿那般不舍呢,想是昨晚上久旱逢雨,情思正热,难舍的不是燕州城而是那芙蓉帐温柔乡啊。
    只是不知可真如自己猜想的一般,想着,便吩咐周妈妈且不回府了,先去别院。
    周妈妈自然知道夫人的心思,笑眯眯的正要让车夫改道,叶夫人却又道:“还是回府吧。”
    周妈妈愣了愣小声道:“夫人怎又不去了?”
    叶氏白了她一眼:“皎娘那身子本就娇弱,这又足足过了两月,凭咱们那位小爷的性子岂能善了,还是过几日再去的好。”
    周妈妈顿时明白过来,忍不住噗嗤一声乐了,低声道:“可真是,六爷那身子骨壮实的跟头牛犊子似的,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眼前儿又是心尖儿上的人,素净一日都不易了,更何况足忍下两月,昨儿晚上只怕是一宿都不得闲呢。”
    叶氏:“我今儿不去扰她,你走一趟吧,如今惊鸿去了京里,这一走少说也得几个月,虽说韩妈妈留在了别院,到底不是正经主子,加之她也上了年纪,又常日在内院,外院那些仆役小子们管不到,难免就懒散了性子,你去走一趟多少能震唬着些,让他们心里头有个怕的,别以为主子不在,便偷懒耍滑,不好正经当差。”
    周妈妈:“是了,那别院大,六爷身边跟着人本就不多,哪里使唤的过来,内院还好,外院里的仆役护院大半都是牙行里送来的,之前六爷在也还罢了,借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偷懒耍滑,如今六爷去了京里,李顺儿也跟了去,那些小子们没了怕的,不定就要翻天了。”
    叶氏摇摇头:“翻天他们应该不敢,夜里头只怕免不得要吃酒赌博,这却是要不得的,那别院本就在郊外,院子多,地方大,夜里更需谨慎。”
    周妈妈倒是听出了叶氏的意思,不禁道:“怎好端端的夫人忧心起这个来,倒是听闻咱们老爷来燕州任职之前,这燕州府内常有山贼盗匪打家劫舍,祸害百姓,闹得凶时人心惶惶,家家户户夜里都睡不得踏实觉,那些有钱的富贵人家更是雇了高手看家护院,这还是咱们老爷来了燕州,亲自去驻地借了兵,把燕州府四周百里之内的山林野地,清缴了几遍,把那山贼盗匪缴了个干净,这才有如今燕州百姓清平和乐的好日子,咱们老爷那周青天的名头,不就是从这儿来的吗,只咱们老爷在燕州府坐镇,那些山贼盗匪,哪还敢露头。”
    叶氏道:“你怎糊涂了,想这世间的山贼盗匪哪有清缴干净的时候 ,不过就是官府清缴的厉害了,他们往旁处去避避风头,过后风声小了,难保不接着干那杀人越货的营生,毕竟那可是没本的买卖,来银子最快,那些人可没什么良善之心,只认白花花的银子,更何况小心无大错,惊鸿若在,我再不担心这些的,他如今不是回京了吗,皎娘又是他心尖儿上的人,万一有个什么闪失,让我如何跟他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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