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意思是说师尊已经是悟道境?”
    “百年前就是, 否则他又如何一剑斩大乘呢?”
    时绒眸色渐深:“……”
    沧明镜叹息着道:“有人说, 一入悟道, 则脱离五行天道命格的束缚, 由人入神境。听着至高无上,但人之于神, 区别就在人有七情六欲, 而神掌控万物, 无欲欲求。世间法则有千万道,其中与剑法相贴的最强之道, 便是断情绝爱的无情道。”
    时绒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面无表情半晌:“您可别诓我, 我与师尊相处十年, 可半点瞧不出来他是修了无情道的样子!”
    “是啊……”沧明镜歉然苦笑, 无不惋叹, “我早说过,他是这世间最有生机鲜活之人,感情充沛,热爱着世间万物,不愿意做一个孤冷的神。入无情道并不是他的选择,而是他身逢乱世,为了众生万族千百年的和平,自愿做出的牺牲。”
    “战乱平息,万族联盟落定之后,他便从此归隐浮华,再不曾提剑,只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他强迫自己停止修行,原以为修为可以从此停滞,却发现自己只是境界跌落回了大乘期,人反而逐渐开始丧失五感……”
    ……
    时绒听到这,差不多就全信了。
    师伯所说之事,与她所见的种种细节都对上了号。
    师尊刚查探出她炮灰命格的时候,已是悟道境,跳出五行,不再受天道气运的影响。但他停滞修行,压抑境界多年,境界有所跌落,不确定自己是否又遁入五行,这才允许她下山。
    后来尾随着出手相救,才明白自己果然不受天道限制,能以规则之外的力量,按灭她的绿环,于是再不提远离她的事儿,一路紧紧黏着她。
    ……
    师尊百年避世不出,时绒曾以为他只是单纯的社恐,可青云会上,他同人说话却无半分异常,甚至活络自带社牛感,不靠身份也能一句话将人怼得哑口无言。
    外人眼中的清慈道君冷漠而高不可攀,不好相与,其实重感情得要命,感情纯粹而细腻,温柔到了骨子里。
    自己独个儿一个人待在孤山之上,依旧活得精致又讲究。
    浮华山那般大,一步一景都是他耐心亲手设计出来的,四季都有繁花盛开。
    不同的时令,他还会搭配不同的衣裳,领着她一起去踏青,品着不同的酒,看着不同的风景,津津有味。
    从前的时绒只觉得他太注重仪式感,将简单的日子过得过于繁琐,和她这样崇尚极简风的直女脾性完全不搭,甚至有些嫌他闹人。
    如今才知道,如此种种,都是他的一腔热血与热爱,在与无情天命,无声做着拉扯与对抗。
    时绒心口隐痛。
    “此事离奇,或许意味着他压制境界拖延也是没有用的。”沧明镜看时绒一眼,“师尊羽化之前曾让白亦收徒,一味的压制境界只能适得其反,悟道在心,若在这世间有牵绊,或许能多做一会儿‘人’。但白亦迟迟不肯下决断,因为担心自己入神境之后,无心无情,会亏待了弟子。后来不知为何又改了念头,收下了你……”
    沉默良久的时绒冷不丁开口道:“师尊没有亏待我,他待我很好。”
    “……”沧明镜讪讪,突然觉着自己虽然无意,但很像是背后说人家坏话的,找补道,“大概、大概是你合他的眼缘。他最近活得确实很有人的生气儿了,只是生不逢时,造化弄人……”
    时绒的表情极没有极悲痛抗拒,也没有仿佛被辜负的失落。
    神色如水,静静问:“所以师尊所谓的闭关,也不算闭关。他只是道心不稳,要远离我,稳固境界?”
    “这个……具体的我不清楚,他没有同我说过。”
    沧明镜心里猜想是这样,但不敢明说,这也是他对时绒避而不见的理由。话音一转,尝试安慰道:“现在整个中州大难当头,白亦他身为中州第一人,必须——”
    “哪有什么必须不必须,”时绒截断他的话,“这世上本没有人需要一直做救世主。”
    沧明镜语噎:“你——”
    他不会激起孩子逆反心,把事情搞砸了吧?
    “但我敬他愿为苍生牺牲,换了是我,我也会这么做。”时绒认真道,“这一切若是师尊自愿做的选择,我都可以接受。”
    沧明镜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到时绒继续道:“可这不妨碍我要他。”
    师尊哪怕真成了神又如何?
    渎神就是了。
    沧明镜:“……!!”
    沧明镜被她的大胆直言弄得头皮发麻,平时看着挺乖一小姑娘,说话怎么这么悍!
    情不自禁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你不会想去同他闹吧?”
    “不会。”
    时绒弄清楚了事情的始末,不再久留。起身,对沧明镜行了一礼,准备告辞,“师伯放心,我再没分寸也不至于将儿女私情摆放在整个中州的安危之前,更何况若世界末日真的降临,我与师尊恐怕也躲不过去。等祸事平定,河清海晏,我还想要好好的同师尊过下半生呢~”
    “您诸事繁忙,我就不多耽误您的时间了~”
    沧明镜:“……”
    ……
    沧明镜沉默看着时绒走出包间。
    在今日之前,他看时绒始终是一闹腾些的小辈,不知为何白亦独独对她不一样。大概是她身上那股子迎风不倒的韧劲,叫他想起了自己当初的模样吧。
    今日一谈,才发觉自己对这个小姑娘还是看得太浅。
    她年龄虽小,心智却超乎想象的坚定。寻常之人哪怕再明事理,骤然听闻心爱之人修的是无情道,恐怕早就绷不住,悲痛绝望到失态了。她却还能保持理智,不悲不闹,且并不准备放手……
    沧明镜长长叹息,也不知他今日同时绒说得这番话,对两人是好还是坏。
    收拾收拾正要离开,忽然感觉遗忘了什么东西。
    回头看去,自己借给时绒看的,师弟仅存的小时候的几段影像,全给她无声无息、悄咪咪地摸走了。
    沧明镜无了个大语:“……”
    该说你牛逼呢,还是心大呢?
    ……
    时绒内心也不算毫无波澜。
    回到自己房间,人就蔫耷了下去,瘫在床上不动了,默默地看着师尊的影像。
    牧丹青晚上抱着孩子过来找她一起去吃点东西,打发时间,见她无精打采,忍不住试探地问了句:“你同院长说什么了,怎么看上去不太高兴的样子?”
    孟知雪凑过去亲了亲她的脸颊:“绒姐姐,不要不开心~”
    “乖~”时绒揉了下孟知雪的奶团子脸,盘膝坐起身,“我在想,我应该要更加用功修行了。”
    牧丹青眨巴眨巴眼:“啊?”
    什么东西?
    时绒哒地拿左拳头撞了一下右手掌心,“乱世出英雄嘛,我又有气运加身,说不定可以遇着一些有好机缘疯狂升级。到时候软的不行来硬的,我就不信了!”
    看她咬牙切齿,一脸土匪样。
    牧丹青失笑,喝了口茶:“你这是要对谁软的不行来硬的啊?”
    “我师尊。”时绒托着腮,微微苦恼,“院长说他修了无情道,我可能追不着他了。”
    “噗——”
    牧丹青一口茶水,尽数喷了出去。
    第119章
    孟知雪接连两天没再看到牧丹青。
    在盘膝打坐的时绒身边无聊地滚来滚去, 问她:“牧丹青姐姐很忙吗?都不来找我们玩了。”
    时绒闭着眼,淡淡道:“她受了点惊吓,恐怕得缓上两天。”
    孟知雪不懂, 但喃喃:“真可怜。”
    ……
    时绒正在抓紧时间吸收万重佛莲的花瓣, 啃上一小口,别提多带劲儿了。那浓郁的灵气冲得她灵台清明,整宿整宿地修炼,根本停不下来。
    她的元婴在千机塔下头被冲过一波狠的, 已经有了“弹性”与“耐性”, 对这等量级的灵气冲击已经不屑一顾。
    撑得略胖上一圈也稳如老狗,整个儿不哭不闹的,时不时还老神在在地指了指自己的小嘴儿, 表示自己还能炫,让时绒动作搞快点。
    时绒:“……”
    五行元婴, 恐怖如斯。
    ……
    出海第十日的清晨, 朝阳刚在地平线露出一点儿金边, 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的天儿, 后一刻突然黑云压境。
    这样天气骤变的情况在海上很常见,但这回不同的是两船的护船大阵都被激活了, 巨大的结界包裹住船身。
    时绒立时起身抱住熟睡中的孟知雪, 关窗的时候正想伸着脖子往外看一眼。
    就听到外头的巡船的长老喝止:“那是谁啊?快把头缩回去!远洋风暴就要来了, 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时绒神识浅浅一扫,又是周隼那个二百五, 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之后, 讪讪地将脑袋缩了回去。
    巧的是, 他就住在她楼下正对的房间。
    时绒拉上窗, 房间的结界防御自然开启, 不一会儿便狂风骤雨,地动山摇起来。
    ……
    船身在巨浪之中上下剧烈地起伏着,比坐过山车刺激多了。若非有大乘期的大佬坐镇,好几次都要被狂狼生生掀翻。
    再大的远洋船到了无边无际的大海之中,也不过是小孩儿的玩具,被肆意蹂虐。
    孟知雪被吓醒了,缩在时绒怀里瑟瑟发抖。
    明明是白天,天色却暗得像是在深夜。
    外头怒吼的狂风不止,滔天的浪潮冲击在船身之上,偶尔还会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断裂声。天崩地陷,宛如末世降临。
    再一会儿脸色煞白的牧丹青也找了过来:“龙船好像离咱们越来越远了,不会有事儿吧?”一边说,一边在时绒身边坐下来,箍住了她的手臂。
    时绒道:“这样大的风浪中不好船的控制方向,离远一点反而更好,省得撞在一起,损失更大。等过去风暴圈,自然会重新聚在一起。”
    顿了顿,“你干嘛也抱着我?”
    牧丹青:“不知道,感觉在你身边有安全感一点?我有点怕。”
    时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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