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 她根本没什么好担忧的, 当下便高高兴兴地起身,领着一众丫鬟仆役潇洒往大门去了。
    掀开马车帘帐, 却见里面已经坐了一个人。
    青年一身云白色衣袍, 衣摆袖口皆镶了淡金滚边, 平日里总是散着的发丝此刻束着,衬得面如冠玉,好似庭下芝兰,雪山玉树。
    那双漂亮桃花眼正含笑望于她,他没有开口,却在用眼神邀请她来他身边。
    泠琅笑容中的羞赧便又添了几分真实,她总算晓得什么叫秀色可餐,就着世子这张俊脸,真的可以干吃三碗白饭。
    她扶着门框,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迈入车厢之中。
    不愧是世子出行,这马车好似是定制的,行动起来极稳极轻,既无摇晃之忧,也无辘辘之扰。车厢内更是软和宽敞,驶在路途之上,同坐在自家厅堂中一般惬意。
    惬意到江琮施施然掏出一副茶具,当着她的面沏起茶来。
    泠琅叹为观止,世子,即便在路上也要勉力风雅一番吗?
    这种话自然不能说,因为茶递到她手中,是芬芳宜人的美妙滋味。她轻抿一口,熟悉的龙井香气立即于口唇中满溢。
    吃人嘴短,泠琅诚心诚意道:“今日这茶极妙,似与平时有些不同?”
    江琮闻言,手微微一顿:“有所不同?”
    泠琅思索道:“多了点清冽之气……像初雨,又像新泉,几乎没有涩滞尘土气息……”
    江琮饮了一口,才温声道:“因为今日煮茶之水,是才从翠屏山泉眼收集而来,那口泉每年初夏才会冒出,只有头三天最纯粹干净。”
    泠琅心里想,舟车劳顿就为一坛泉水,未免有些那个啊……
    江琮却好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他轻笑:“能被夫人赞一句极妙,这番劳顿便是值得。”
    泠琅只能干笑。
    她忽然想到晚上之事,试探道:“晚上我们同住一间,夫君可晓得此事?”
    江琮彼时正在饮茶,陡然听了这句话,这一口似乎下咽得极为困难。
    他半晌才放下茶盏,视线转到一边:“……晓得。”
    这是,害羞了?
    怎么比她还不自在?
    泠琅一下子觉得很有趣味,她将手撑在下巴上,去瞧他的眼睛:“我今早才得知,夫君什么时候知道的?”
    江琮抬起眼看她,又立即看向另一处:“也是今早。”
    泠琅哦了一声,弯着眼笑:“我睡相一向不太好,可能要吵到夫君哦。”
    江琮默了半晌,才道:“……无妨。”
    无妨,哈哈,瞧他这样子!泠琅心里的坏心思简直层出不穷,已经想到了十万句话去逗他,可惜不太好实施。
    戏耍老实人,尤其是长得漂亮的老实人,可太有意思了。
    她一路上便缠着江琮说话,问他玉蟾山景致如何,有什么好玩的,待会儿会见到哪些人。宛若初次出门游玩的小姑娘,什么都想晓得。
    对方十分有耐心,什么问题都一一答来,唯有说到晚上同床共枕一事便绕开话题,或者闭口不言。
    到了最后,他竟将手指放在额边,闭着眼无奈叹息。
    “夫人别问了……我怎么会知道这个。”他叹气。
    见他这副模样,泠琅心里更是痒痒,但终究作罢了。
    马车在山林中穿行,隐约可闻路旁溪水小河潺潺之声,甚至还有蝉鸣传来,悠扬清越。
    日光摇晃,穿过挂帘洒落在泠琅眼皮上,她肚子里装了不少茶水点心,加上昨夜未休息够,慢慢泛起了困意。
    夏天来了,她朦朦胧胧地想,头慢慢垂了下去。鼻尖又嗅闻到熟悉的兰草香,十分好闻,她下意识地,就想更亲近一点。
    纵使身边人呼吸陡然凝滞僵硬,她也没丝毫察觉。
    夏天来了。
    傅蕾也这般想,她最喜爱夏天,可以饮冰,可以纵马,可以戏水钓鱼,更可以邀请一众人来山中同欢共乐。
    她提前两天来了玉蟾山,美酒山肴已经尽备,只等着受邀之人姗姗来到,共享山中好景,兰草芬芳。
    自从长姐被立为皇太女,这种聚会她办了不知多少,横竖轮不到自己案牍劳形,那便纵情欢乐,也算不负母亲苦心,也不负盛日好景。
    客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
    她坐在花厅上首,微笑着招呼陆续进入的来客,乐阳县主、北洛侯世子、常瑶郡主、罗太傅一家……
    花厅逐渐热闹起来,席上不是人中龙凤便是皇亲贵族,用高朋满座来形容一点不为过。男女分列两侧,大家各自谈论着京中趣事,诗文新篇,一时间充斥着笑语声。
    傅蕾向来好热闹,当下却没有参与任何一个议论,只含笑饮茶,淡淡凝望着。
    右手边的乐阳郡主忽地转过脸来,笑吟吟地问:“殿下,听说今日泾川侯一家会来此,可是真的?”
    此语一出,原本语声纷纷的花厅竟静了一瞬。
    傅蕾放下茶盏,淡笑着颔首。
    气氛立即十分微妙地火热起来,乐阳郡主笑叹道:“上次得见侯夫人,已经是去年的事了,转眼已过了四月有余,心中想念得紧。”
    “这回岂止能得见侯夫人,”有人轻嗤一声,“你们竟不知,还有个大名鼎鼎之人也会来此地?”
    说话的是北洛侯世子,远称不上热的天气,他摇着玉骨扇,好似十分需要清凉。
    堂下众人便几番对视,立即想到了那人是谁。
    “子璋的确会来。”傅蕾终于出声。
    她顿了顿,又添上一句:“还有他新娶的夫人。”
    最后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彻底让花厅热闹起来。
    泾川侯世子今年初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后来侯夫人听从素灵真人的建议,找了个八字相符的民女进府冲喜,也有不少人知晓。
    人人都以为,这桩婚事不过是权宜之计,待世子康复,那女子必定是会被打发走的,可是如今——
    她不仅没离开侯府,甚至还由侯夫人带着来赴公主之宴,这其中的意味,已经不言自明。
    话题自然而然便转到了这里,好奇者有之,探询者有之,冷眼旁观者亦有之。
    傅蕾又喝了一口茶,偏头去瞧外面的日头,暗忖侯府车马怎么还未至。
    一位侍女匆匆步入,行至她身侧,附耳说了句什么。
    傅蕾立即道:“请他们进来。”
    这句话音量不小,众人立即会意,皆按下话头,齐刷刷往门口望去——
    一位身形高挑,面容冷肃的妇人身影出现在了门边。头戴珠翠,耳着龙眼大的东珠,身上是深碧色锦绣绸缎。
    一双凤目不怒自威,气度绝非寻常京中贵妇可比。那便是泾川侯夫人黄皖了,这副冷傲风度,是军营中历练而来。
    众人的目光,却在探寻着她身后,正缓慢行来的一双人——
    待二人出现在厅堂中,四下气息皆是一滞。
    虽早已听过画鬼沈七口中的病鹤之名,但如今亲眼得见,才晓得形容得毫无夸张,这般既颓而美的风流态,实在是世间少有。
    长眉入鬓,双目深俊,眉心一点红痕。眉眼间有些许病态,但同周身的矜贵从容有了奇异和谐,青年缓步走来,素白衣袍轻晃,如凡尘中落下一片轻云。
    端的是个浊世翩翩佳公子。
    而搀扶着他的那个女子——
    一双剪水妙目,眼尾微微上挑,显现出明媚来。一身绛色衣裙,显得肤色更白,青丝更乌,红唇似夏日樱桃般楚楚可人。
    一个清俊卓然,一个明媚美丽,光是看着他们相携着走来,便恍然觉得神仙眷侣不过如此了。
    女子行止款款,不见慌乱,头上朱钗未颤动过分毫。她目不斜视地行到正中,对着上首的二公主盈盈下拜。
    “妾身拜见二殿下。”声嗓轻柔,如黄莺吟唱,是标准的官话。
    若不是事先知晓,谁能看出这不过是个出身滁州的民女?
    咳咳,其实京中还有传言,说世子夫人虽出身寒门,但相貌风度俱是极佳,世子方醒,就被迷得魂不守舍,铁了心要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此前以为传言荒谬,不足为信,如今看来倒是有两分真实,瞧他二人紧扣着的十指,各自落座后含情脉脉的对视,以及对视后的默契微笑——
    哼,新婚夫妻,难怪如此。
    八卦探究之心,人人皆有,身居高位者其实更甚。众人纷纷瞧着,目光都舍不得移开。
    见了礼,落了座,视线依旧时不时往这边落。
    泠琅眼观鼻鼻观心,嘴角浅笑着的弧度就未改变过,铆足了劲不漏一丝怯。
    身边的侯夫人倒是自然许多,一来就同公主郡主高声谈笑,妙语连珠,如鱼得水一般交际起来,俨然变成了自己的场。
    那公主,确实是个好亲近的,说话温声细语,没有问些刁钻问题,望着她的眼神也只有好奇……咳,可能还有两分惊艳。
    不像旁人,直勾勾地好似要把她盯出一个洞。
    泠琅抬手,轻轻捏起玉杯,每个指尖都落得恰到好处,接着微微低头,啜饮一口,视线假装随意地扫过对面——
    那个摇着折扇的青年,有事没事就盯着她,目光十分不善。他是谁来着?北洛侯世子?如此凉快舒适的时候还摇扇,当世子的都喜欢这般惺惺作态么。
    泠琅不晓得对方的恶意从何而来,更没有打入京中贵族交际圈的兴致,当下任务,不过乖巧地当个任人观看的摆件而已。
    这个任务,还是比想象中劳累许多。
    身躯紧绷着,心绪也不敢丝毫松懈,四面八方都是视线,连吃个肉丸都不敢把嘴张得太圆。
    和这群人打交道,真不如和那黑衣杀手斗殴撕扯,后者虽然也累,但至少爽快。
    在满座笑语,满案珍馐中,她竟然怀念起那个男人来。也不晓得那一击最后如何,若是他因此不举,还真是抱歉了——
    煎熬着,午席终于结束。
    二公主起身,对下首朗声道:“各位回房休息,或是于山中赏玩,皆自在尽兴便好。莫忘了今夜子时,于此处观赏夜兰,这可是专程从西域寻来的宝贝,天上地下,仅此一株。”
    泠琅随着众人起身拜谢,心中却微微一动。
    午后可自行安排?那真是再好不过,据她所知,江琮饭后势必要睡觉歇息的,不正是她鬼鬼祟祟的好时候?
    面上挂着柔婉笑意,心中却全是为非作歹的念头。宴散,她极其自然地靠到江琮身边,牵住了他的手。
    是要扶他一同回房的意思。
    俊美青年低头看她,目光中尽是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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