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敌人必死前,才施施然给予惩戒,不急不缓,一下比一下更狠,才让他彻底意识到,她此先不过一直是在忍。
    她面对自己的时候,一直是受不住撩拨挑衅的,两句话不对,拳头便招呼上来。他从前以为她急躁,原来本性并非如此。
    在必要的时候,她可以十分耐心。
    见到了她这一面,倒让江琮暗暗吃惊,与此同时,心中又生出些诡异的庆幸。
    这么说来,他倒是有些许特别的。
    不想深究这庆幸来源于何,他重新撑开伞,走到了她身边。
    “开心了?”他问。
    “还行吧。”她头也不抬。
    “有人往这边来了,”他淡淡地说,“是你的朋友?”
    回应他的是小声叹息。
    雨势渐停,雾仍缥缈无尽,窸窸窣窣的草叶摩擦声由远及近。在看不真切的深林之中,有什么人在急速靠拢过来。
    很快,寂静空林中响起一声惊呼。
    “咦——这,二位把他杀了?”
    提剑的女孩立在雾中,迟疑着未上前,只远远探看地上的尸体。
    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因为惊异而显得更圆,她瞧了会儿死尸,又转而看边上站立着的罪魁祸首。
    女孩拱手行礼,正欲开口问询——
    话却哑在了嘴里。
    她瞪着眼,死死盯着五步远的另一个少女,活像看到了鬼。
    对方对她微微一笑。
    她大惊失色。
    对方望了望天。
    她将信将疑。
    对方啧了一声,似十分无奈。
    她终于忍不住,颤抖着手指与声音道:“阿,阿琅?”
    泠琅微笑道:“双双。”
    “阿琅!”
    “双……嘶……”
    泠琅踉跄着后退,险些被名唤双双的少女扑倒在草地上,对方又急又冲,像一头小牛似的撞上来,碰得她生疼。
    “竟然能在此地遇上你!”凌双双语无伦次道,“之前在茶棚我都没细看,天哪,天哪,阿琅——你后来去哪儿了,我问沉鹤,他只说你死了——”
    泠琅面容一僵,随即笑道:“我不是好端端在这么——你呢,为何来此地?”
    “当然是来比剑大会凑热闹,呜呜呜呜,一年没见,你还是一点没变。”
    “双双也没什么变化呢。”
    “真的吗?”凌双双一愣,随即失望道,“我还以为自己会有许多长进。”
    “喔,茶棚那一下的确很有长进。”
    “嘻嘻,若能让那种肮脏杂碎上山,简直脏了剑宗清净,咦,这位是——”
    凌双双好奇地打量站在一旁的青年,只见他长身玉立,清俊淡然,执着柄纸伞于雨中,颇有些孤峭之意。
    见她望过来,他微笑颔首,那孤峭便尽数消散,如春湖解冻般温和。
    凌双双呆呆地拱手行了一礼,却迟迟等不到好友的介绍。
    就在气氛有些许尴尬的时候,泠琅终于开了口。
    她声音有些僵硬:“这是我夫君。”
    “哦哦,原来如此——什么?”
    女孩的尖叫声彻底扰乱了深林寂静:“你竟成婚了!”
    她竟成婚了,泠琅苦笑着忍受耳边震耳欲聋的尖叫,这就是她没有第一时间于好友相认的原因,她还没想好该如何解释这桩莫名其妙的婚姻。
    半刻钟后,茶棚之下。
    热气在檐下雨帘中氤氲着,茶摊老者仍靠坐在灶后假寐,在他身后,只有一张桌边有客人。
    泠琅硬着头皮,扛着凌双双精光四射的双眼,艰难道:“我年初去了西京——”
    “西京那地方你也知道,繁华虽繁华,但破事儿实在不少。因着某次偶然,我去泾川侯府寻差事。”
    凌双双眼睛一亮:“你们便这么结识了?正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泠琅干笑道:“总之,正巧碰上他……我夫君他卧床养病,他需要人冲喜,而我的八字正巧样样符合。”
    凌双双立马收回笑容:“所以说来,阿琅不是同他情投意合的?”
    她忿然拍桌:“难道是这侯府仗势欺人!岂有此理!”
    “不不,不是这样。”
    “那是为何?你并不是为了贪图荣华富贵,而委身于人的性子呀。”
    泠琅不知道如何解释,她并不愿好友卷入自己的旋涡之中,但无论找什么理由,都显得十分奇怪。
    眼看着,凌双双的表情越来越狐疑,望着江琮的眼神充满敌意——
    泠琅咬着牙道:“是我,我曾经听闻世子美名,后来潜入府中,又瞧见他生得漂亮。”
    她抬头望着黑漆漆的棚顶,作忆往昔状:“反正当时他半死不活,死了我能拿钱,活了我又能占便宜,简直再好不过。”
    “原来如此!”凌双双恍然大悟后又犹豫道,“可是,你当着人家的面说这些打算,真的可以吗?”
    泠琅轻咳一声,不去看身边人意味深长的视线,缓声道:“世子醒转后,也同我颇为合契,如此便安稳下来,这些话说开了也无妨。”
    她抿着唇,想同往常一样娇娇怯怯地抛个媚眼给江琮,以示情深。但知晓底细的好友在前,这媚眼便抛得颇不自在。
    凌双双担忧道:“阿琅眼睛不舒服吗?”
    泠琅强笑道:“是有些。”
    她扯开话题:“我们来明净峰,是为了给侯府挑选些得力府卫,双双这回是要来参加比剑大会么?”
    凌双双一愣,吞吐道:“是,不,不是的,我只来瞧一瞧罢了。”
    泠琅没有追问,她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心中回想起关于眼前这个女孩儿的事。
    她们相识的那天,也是相似的雨,相似的茶,相似的腌臜汉子酒后胡言。
    相似的凌双双一言不合,拔剑便起,嫩生生的一张稚气面容,清清脆脆地将那个汉子骂了足足一刻钟。
    汉子本不愿被骂的,但剑在脖子边上,便不得不听骂。
    泠琅当时在另一桌吃花生,她同旁人一样瞧着这出闹剧。初出茅庐浑不怕的女孩儿,和状似噤若寒蝉,眼底却隐隐有凶光的粗面大汉。
    大汉被放走了,女孩儿得意洋洋坐下来喝完一碗茶后也走了,泠琅却知道事情不会简单结束。
    她借口如厕,偷偷溜了出去,找了好几圈,终于在一片偏僻破巷中,看到了女孩。
    对面是四五个泼皮男人,皆带着棍棒刀剑之类,而那个女孩同他们战在一处,竟丝毫没有退却之意。
    泠琅立在黄昏时候的屋脊上,静静观看逼仄巷道中的鏖战,女孩的剑很灵,身法也飘逸,但看上去没什么对战经验,好几次中了对方的阴招。
    若是一挑一,女孩很有胜算,但面对来回的车轮消耗战,力竭而败是迟早的事。
    泠琅看出了这一点,但她不知道围困的人是否意识到,因为她始终没有逃跑的意思,即使明显体力不支,仍将每一个刺砍挥得漂亮。
    夕阳余晖灼灼燃烧,在最后的光亮即将燃尽之时,巷中传来金属落地的声响。
    接着是粗声恶气的男声:“臭丫头,这下看你怎么蹦跶!”
    “呸,以多欺少的一群败类,有本事单独来!”
    “哈哈,弟兄们都听到了?这丫头要同我们单独来,别急,大爷马上就一个一个来——”
    盛夏的晚风吹刮过泠琅衣摆,她握着刀柄,回望了眼天边残霞。
    而后轻巧地落到了巷子中。
    这便是一切的开端,女孩儿被她救下,而同伴见自己迟迟不归终于寻来,几拨人见了面,谈上两句话,女孩便愿意跟他们走了。
    真是荒唐,明明才经历过翻脸,就又傻乎乎地跟着刚认识的人走。泠琅不知道这种单纯直莽要如何在江湖上活得下去。
    但对方用亮晶晶的眼神望着她,她便说不出训诫拒绝的话。
    如此相伴了一段时日,大概有一年长短。泠琅知道叫女孩凌双双,家住江南,从小习剑,别的就没了。
    你不问,我不说,心照不宣的默契。就像泠琅也只说自己叫李泠琅,塞上长大,去过很多地方,刀使得还不错。
    这样的遮掩之中,倒生出了些真挚友谊,那一年彼此都很快活,也共同成长了很多。年岁相仿的女孩子,即使经历境遇各有不同,但说起话来,偏偏就能一宿都不带歇。
    再后来,就是泠琅独自离开,找到了铸师,接着去往西京,投身浑浊暗涌之中。
    没想到在这样的间隙里,碰上了一年未见的旧友。
    她其实忐忑,若对方问起自己不告而别的原因,那该如何。但凌双双没有问,泠琅看出来她想问,但忍住了。
    真是可爱得一如往常。
    茶棚一时间陷入寂静,泠琅在回想从前种种,而凌双双也在埋头思索什么,至于江琮,更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雨声终于彻底歇了,阳光亮亮地洒落,将垂悬在草尖的水滴晕出光华,鸟儿重新振翅飞出,山林焕然一新。
    凌双双忽然抬起眼,神色有些欲言又止。
    泠琅笑着回望她。
    凌双双小声说:“阿琅,你先前说,你们是作为宾客来明净峰的?”
    泠琅颔首。
    凌双双小心翼翼道:“我也想上山,但不想参加比剑大会……我能不能,在山上扮作你的侍从之类……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泠琅笑叹道:“多大个事儿,何必说得这般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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