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江湖话本中,杀手似乎不应该拥有等待着他的爱人,更不该在分别的时候说这种台词。
    此刻越是温馨平常,将来越是波折苦痛,每当这种桥段出现,众人都心照不宣,看,他这次一定回不来。
    寂生对此很不屑,他偏偏爱说这种话。
    每次和阿香告别的时候,那些“我回来后油菜花应该开了”“上次说的普洱茶给你带一些”“日后一起逛西湖”之类的约定,他说个不停,阿香也很甜蜜地在听。
    他是一个惜命的杀手,跟那些独来独往的麻木同行不一样。因为有人在等,所以他只会更强大。
    换句话说,正因为他足够强大,才敢让人等他。
    譬如此刻。
    二十步之外,少女提着刀冲过来,他可以很清晰地看见她刀面上的寒光,以及她身后静默不语的青年,他望过来的眼神比水雾更薄淡。
    雨水在少女脚下都来不及溅起,她已经快到这种地步。
    那根针对她似乎没影响,而脖颈上那一剑对他还有点影响,因此寂生并不打算迎上她的锋芒。
    聚气,挥掌。
    又有雨打叶片的声音响起,沥沥淅淅,砸在二人逐渐缩短的距离中间。
    那不是雨,是树上的积水,他用掌风撼动枝条,好给自己创造点可以脱身的空间。
    下一刻,他腾空而起。
    以水珠借力,他攀升而上,短短数刻便踏上巨木。万千水滴淋漓而下,再辨不清那道青灰色的身影。
    一粒水便是一世界。
    踏尘踪,踏的是尘世之踪。
    水珠砸在斗笠上,沉闷地响。
    泠琅听见枝叶的摩擦和摇晃,那个狡猾的、让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和尚,踏着雨水消失在繁枝嫩叶中。
    她踩着树干冲了上去。
    拨开一层又一层枝叶,弹落的水花浸湿了肩,叶片沉甸甸地坠落,阻挡了视线。
    攀附在树冠,她眼神一凛,望向东侧更繁茂的一株树。
    那上面有着不同寻常的异响。
    下一瞬,江琮站到了那里,从林间空地到树木枝干,他只用了一个吐息的时间。
    然而似乎没有效用,他返还过来的眼神表明,寂生再次逃窜而去了。
    泠琅并不废话,她足尖轻点,腾跃至附近最高大的巨树,立在树冠之上朝四周眺望。
    只见薄雾翻涌,远山浅淡,渐明的日光下每一片叶子都很亮,那颗圆滚滚的光头却不在其中。
    树下有呼喊响起:“你们在做什么?”
    泠琅回过神,低头一看,阿泰正站在远处朝这边张望。
    他脸上写满了疑惑,好像在问为什么好端端的两个人要忽然爬上爬下。
    泠琅回应了一声,接着纵身跃下巨木。
    江琮落到她身侧,刚刚站定,就领教了对方一个不友善的眼神。
    他已有所感:“怎么?”
    泠琅说:“我瞧着,寂生不像是狠狠吃了一剑的样子。”
    江琮顿了顿:“我瞧着也不像。”
    泠琅不满道:“你还好意思说!”
    江琮微叹:“夫人放心,再怎么不像也会有影响,我方才在远处看得很真切,比起古道上那天,他动作已经慢上一拍。”
    二人复又往前走,不再讨论这个话题,但彼此心知肚明,寂生不会就此放弃。
    果然,刚顺着山脊入底,泠琅又听见身后不远处的沙沙足音,寂生好似有恃无恐,连装都不愿意装了。
    她咬牙继续往前走,只盼着和阿泰分别后,再来同这臭秃驴决一死战。
    谷底地势地平,汇聚在此处的流会更多,举目望去皆是水坑水洼,很多上面还覆盖着旺盛植物。
    一个分辨不甚,便会误入陷阱,踩上一脚的水。
    阿泰找了根长棍,走在最前,不住往地上戳,确定是平地而不是暗流后才迈动脚步。
    泠琅不愿这么做,她觉得这很像盲人,并且她现在看见棍子就烦,恨不得折之而后快,遑论驱使。
    行了一刻钟,周围景物逐渐有了不同。
    泥土颜色很是奇异,深紫,又带着点瑰红,像鲜血渗透后干涸一般,因为湿润,显得十分凝重深厚。
    若是干燥天气,应当会更像血吧。泠琅默默地想着,行走在其中,突然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四周连绵起伏的光秃秃的土丘,像一个个诡谲的坟包,偶有杜鹃猿啼传来,更是凄神寒骨,平添恐怖氛围。
    更别说,还有一个如影随形潜伏着的寂生。
    这种心绪在看见一个石堆后,拔升到了顶峰。
    圆滚滚的石头堆在一起,上面用草绳加以缠绕,硬是拼凑成了一个半身人面像。五官用缝隙留出,简陋而潦草。
    泠琅盯着属于眼睛的黑洞,它似乎在同她对视,嘴巴咧着,整张脸的表情像个渗人的微笑。
    阿泰指着石堆:“就是这个,沿着山丘往里走,还有……”
    他示意二人往深处看:“二十个,便是村寨,不会迷路。”
    泠琅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少年便局促地笑,眼巴巴地瞧着她。
    江琮走上前,将碎银交到他手里:“回去的路上小心。”
    阿泰连忙结果,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告了别,便哼着曲转身离开,身后背篓一颠一颠,空空荡荡。
    他还要去另一头采上满背篓的药草,才会返回陈县,两个客人出手大方,说话也干脆,他觉得自己运气很好。
    直到转了几个弯,那对淡青色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他都没发现——
    深紫色的土丘中,一直多了一个人。
    太阳出来了,那个人在他走后终于现身,站到日头底下,脑门很亮。
    泠琅被晃得眯了一下眼:“大师,你能不能往旁边挪一挪?”
    寂生没有动。
    泠琅很痛快地抽出刀:“你的脑袋我不是很喜欢,滚在地上或许会顺眼一些。”
    寂生微笑道:“小僧不过奉命行事罢了,施主何必屡造口业。”
    泠琅不耐道:“我还想造杀业,怎么,你这个假和尚还能把我降服感化不成?”
    寂生仍是微笑:“阿弥陀佛,杀人容易,不过小僧若身死,谁来解答施主的困惑呢?”
    泠琅缓缓举起刀刃,冰凉的柄已经有了热度,她也露出点笑容:“若不这样,也撬不开大师的嘴。”
    寂生低声念了句佛号。
    “大师,你那根棍子呢?掏出来看看。”
    “阿弥陀佛,女施主慎言。”
    “上次相会,它叫我印象深刻,今天我还想见识见识,它是不是仍旧这般硬。”
    “阿弥陀佛,男施主为何这般盯着小僧?”
    “这年头真怪,杀手喜欢扮和尚,赶明天屠户也能坐明堂了?”泠琅注视着寂生低垂的眼,“您会念哪些经文?来一段听听。”
    “小僧并非勾栏歌伶,怎能随便献艺。”
    话音落地的下一瞬,刀风已经迎面而来!
    泠琅欺身而上,挥出干净漂亮的一击,毫不拖泥带水。震荡从刀尖延伸至手腕,她心绪如流水划过般畅快——
    因为寂生给出了足够让她满意的反应。
    撤步,转身,上一刻还空空如也的双手瞬间多出一根长棍,他退到三步之外,淡漠的眉眼中,是她熟悉的、为之振奋的深沉。
    一片潜藏了危机的森林,她很少给出这么高的评价。之前的对话并非胡编,她是真的,想念他那柄该死的小香棍。
    江琮出现在小丘的另一头,而寂生在二人中间,已经没有再次后撤的余地。
    “您可要看好了。”
    少女双眼充满兴奋,那把淡青色的、沾染了水珠的刀刃,开始升腾出淡淡雾气。
    水分在迅速消弭蒸发,只因为金属已经烧灼得足够滚烫。
    就像她此时沸腾的杀意。
    碾碎他!
    手腕汇聚了悍然力度,少女腾空跃起。刀锋翻涌无尽,如狂怒的海潮般席卷而来——
    入海四十九式,怒时涛。
    没有人在见识过海洋的暴怒后能轻易忘记,忘记墨黑色的云层如何低垂,无边无际的浪涛如何翻滚。那辽阔的、平静的海面,在某些发怒的时刻,是毁天灭地的狰狞力量。
    你光是站在岸上,便很难控制不去逃离,若正巧身在海中心,那所见的一切足以让你从此无法生出直面大海的勇气。
    很不幸,李如海曾经在那样的小船上,又很幸运,他最终回到了岸。
    而最幸运的是,他无法忘怀那日的大海,所以他用一个刀客的形式把它记录了下来。刀者用他的刀,来铭记这一见闻,来讲述他的禅理。
    泠琅参不透他的禅理,但参透了他的刀法。
    她过去最喜欢这一招,因为她经常火冒三丈,所以用起来顺手,没有别的原因。
    世上没有人敢直面愤怒的大海,它足以让所有生灵避而远之。
    寂生拔腿就跑。
    跑,却没那么容易,身后有一柄不声不响的剑在候着。他的反应必须要非常、非常地灵敏,才不会被其中任何一人碰上。
    金属相激,鸣声尖利,他反手格挡了来势汹汹的少女,同时就地一滚,闪过悄然攻来的剑刃。
    没人打算放过他,在起身的下一刻,刀剑凌空袭来,让他不得不再次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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