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绸擦了擦汗,真诚夸赞道:“大师好棍法。”
    寂生念了声佛,他收棍于袖,忽然说:“小僧去过祁州。”
    陈阿绸微愣:“我离开家乡太久,几乎快忘了那里是何模样。”
    寂生微笑道:“祁州城内是何模样,我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城外三十里有一片湖,天气晴好的时候,湖面会有七彩的波光,若有云朵低垂,那云也会映照成彩色。”
    陈阿绸思索片刻,随即也笑道:“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那是七色湖,湖边还有个村子叫彩云村,不过——”
    她迟疑道:“我有印象,那彩云村之前出了些事,一夜之间空无一人,从此成为荒村,再没人去那里。”
    寂生敛眉垂目,他静静注视着地上跳动的火光,没有说话。
    陈阿绸身体乏累,很快便抱着鞭子陷入沉睡,也不管对方有无回应。
    夜雨未停,叶片和枝条在细雨中摩擦。
    洞口边的泠琅望着夜色中摇曳的树影,听到洞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扭头一看,是寂生掏出纸张,又开始书写他的日志,他写得虔诚专注,一笔一划,像在镌刻什么神圣经文。
    “大师,阿香是什么样的人?”她忽然问。
    寂生头也不抬:“是一个很好的人。”
    泠琅笑了声,她觉得这个回应很妙,说了跟没说一样。
    她悠然道:“我以为你不会吝啬溢美之词,说她聪明智慧,武艺高强,貌美可亲……”
    寂生从容道:“这些都不足以形容。”
    泠琅点点头:“这句才对味。”
    寂生闷头书写,笔起笔落,已经写了大半张纸,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很多苦要诉。
    泠琅早就发现,这个人满嘴胡扯,唯有在说起阿香的时候十分坦然,她忍不住又问:“让我来猜猜,她和你一样是个杀手?”
    “是,也不是。”
    “曾经是?”
    “曾经算是。”
    “她现在不像你一样,需要奔波卖命了?”
    “是的。”
    “她知道你的身份吗?”
    “当然知道。”
    “她知道她是你妻子吗?”
    “你什么意思!”
    泠琅嬉笑道:“我就是问问。”
    寂生冷笑着把纸笔揣进怀里:“我们感情好得很,不像您二位,虚与委蛇,假戏真做——”
    泠琅托腮望着他:“大师,您知道得真多。”
    这话意味很深,寂生不会不懂,他走到少女对面开始闭目打坐。
    泠琅轻声问他:“陪阿绸练招,是因为祁州也是阿香的故乡吗?”
    “……”
    “我见过很多杀手,他们无一例外的无趣麻木,像只知晓听从号令的机器,武功再高,也不过是厉害点的机器……你和他们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你会做多余的事。”
    “什么是多余的事?”
    “杀手不会做的事,就是多余的事。”
    “比如?”
    “比如我问你这些无关紧要的话,你却在回答。”
    寂生笑了一声,他望着雨帘,在幽深的山夜里沉默。
    泠琅轻声:“我真好奇阿香。”
    寂生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而且我要说,你想得很对。”
    他平静道:“想到了她,所以赠出外袍,也因为她,愿意给祁州来的人练习鞭法。我和其他杀手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有个人在等,所以愿意做出多余的事情。”
    泠琅知道,这句话还有一个意思,他和其他杀手无异,只是有人在不断影响他,让他不太一样。
    佛门不过表象,阿香才是皈依,是准则,是一个杀手和同类的区别。
    这很有意思,如果泠琅是在别的时候别的地方,遇见这样的人,她一定愿意花时间和他交流,喝上一壶酒,听一听他的故事。
    他们其实算投契,相处也轻松,只是可惜。
    泠琅懒懒地问:“您左肩的伤口还好罢?”
    寂生说:“呵呵,我还以为施主不会过问呢。”
    “怎么会?我内心一直煎熬内疚,都吃不下饭。”
    “说得好像晚上吃得最多的不是你……罢了,伤口很好,无需挂怀,反正当时我也预料到了。”
    “……预料到了?”
    “明净峰上,你杀层云寺那些人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红着眼睛,跟个猛鬼似的,手撕活人残忍至极,比杀手还杀手,谁也拦不住。”
    “哈哈……让大师见笑……”
    泠琅干笑两声,左手一凉,是有人轻轻覆住,她侧头,只见江琮不知何时醒了,正默默看着她。
    寂生凉凉道:“江舵主睡得可好?”
    江琮颔首:“尚好。”
    寂生微笑:“天明之后,便是分别之时,出了这座山,我们便谁也不认识谁了。”
    江琮柔声:“如此,有些话便可交代了罢?”
    寂生沉默片刻:“青云会有四堂十二舵,十二分舵遍布四海,负责所辖地区。而四堂分东西南北,没有手下可差遣,也没有地域需坐镇,这四个人只是听命于主上的杀人利刃而已。”
    江琮静静地说:“你是北堂。”
    “不错,你怎么知道?”
    “猜的。”
    “猜的真好,你自己猜,我不说了。”
    泠琅插嘴:“大师干嘛跟他计较?别理他,我不猜,你同我说。”
    寂生哼了两声:“春秋谈只是幌子。”
    他目光落在泠琅脸上,一动不动:“主上一开始,就只让我跟着云水刀。”
    他此前被江琮逼问出来的说辞,果然真假参半。
    泠琅品味着这句话,她知道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会主很喜欢玩文字游戏:“原话就是云水刀?”
    “是的。”
    “什么时候发布的这一任务?”
    “三月末。”
    三月末,正是江琮转醒的时候,那时泠琅已经入侯府三个月。
    “所以说,后来在明净峰,你参与其中只是为了方便盯梢?”
    “没错。”
    “那为何堂而皇之地在人群中现身?就不怕被我发现?呵呵,实不相瞒,我早就注意到你了。”
    “当时我也很意外,虽然我并不擅长潜伏,但施主在人群中一直看着我,让我险些以为自己早已暴露。”
    泠琅笑道:“那倒不是因为这个,我一直看你,只是因为你长得较为出众。”
    寂生赧然:“施主谬赞——江舵主这般盯着小僧是为何?生来俊俏并不是小僧的错。”
    江琮淡淡道:“后来你直接现身,甚至动用其他杀手是为什么?”
    “杀手不是我安排的,主上只是让我配合,包括那些话,也是他让我说的。”
    “那句李如海痛恨青云会,是他让你说的?”
    “不是。”
    寂生唇边笑意隐去:“这是我自己想说的,毕竟人不是生下来就是杀手,杀手在成为杀手之前,不过也是个心怀江湖梦的普通人罢了。”
    他轻声:“天下谁不景仰刀者呢?”
    江琮和他对视:“但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刀者的心思。”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是青云会四堂之一。”
    寂生又成了初见那个深不可测的僧者,他目光忽地幽而远,语气平淡地像在讲述天气相关。
    “这件事全天下只有我知道,或者说,只有我和主上知道。前一任北堂,是刀尊李虚极的弟子,我说的不是名满天下的刀者,是另一人——”
    “一个女人。”
    “我接手了北堂,接触了她留下来的一些信息,她叫李若秋,不用雁翎刀,只用匕首,不做侠客,却做了刺客。”
    “我无意中见过她的画像,看你们的表情,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她和李女侠,真的非常、非常相像。”
    第115章 饮归客(上)
    泠琅想过许多次, 关于她的母亲,这个理应和她有世上最紧密联结,却素未谋面的女人。
    儿时, 李如海对此讳莫如深, 被问得再多也是沉默。他偶尔饮酒,醉后的眼神让泠琅记了很久,她便知道, 自己是无法从父亲身上得知什么东西的。

章节目录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阁只为原作者秋风外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秋风外并收藏我同夫君琴瑟和鸣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