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梅娘已怀有身孕,原以为还能挽回丈夫的心,却不想章青越发肆无忌惮,甚至将娼|妓带了回来,扬言说要做妾,梅娘终于心如死灰,欲投河而死,却又舍不下腹中的孩子,独自一人回了京师,住进庵子里。
    那青衣花旦唱得凄切,动人心肠,就连刘福满也不由酸了鼻子,悄悄揩一下眼泪,偷眼去看帝王,却见他剑眉皱起,双目紧紧盯着台上人,竟似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心疼。
    最后梅娘仍旧是死了,这和当初周璟第一次看的那场戏没有区别,他终是没忍住,问绿珠道:“贵妃呢?”
    绿珠恭恭敬敬道:“娘娘说,请皇上继续看下去。”
    听得一声锣响,刘福满连忙往台上看,提醒周璟道:“皇上,还有呢,娘娘还在。”
    周璟抬眸望去,却见花妩换了一身戏服,又款款步了出来,只是这次她不是梅娘了,而是梅娘的女儿,叫作蓉娘。
    周璟下意识问道:“哪个绒?”
    绿珠答道:“是芙蓉的蓉。”
    周璟没再说什么,他眼看着蓉娘假意接近章青之子,最后于拜堂之时,一剑刺死章青,为母亲报了仇,这一出戏于最高|潮之时落了幕。
    刘福满看得心潮澎湃,激动道:“娘娘唱得真是好啊!把梅娘和蓉娘都给演活了,最后那一剑可真是解气!”
    周璟倒没立即说话,只是比起方才时,他的眉眼舒展了许多,搭在扶手上的五指也再次轻轻敲打起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的心情很不错。
    他甚至还附和了一句:“嗯,章青死得好。”
    不多时,花妩被宫人簇拥而来,她依旧是那身花旦的扮相,走得近了,眉间的花钿娇艳,眼尾一抹飞红,愈发衬得她色如春花,眉目生辉,活脱脱一个蓉娘自戏中走出来了。
    她向周璟行礼,道:“上一次,皇上说这戏的结局过于悲凄了,臣妾改了改,皇上现在觉得如何?”
    周璟望着她的笑靥,片刻后才道:“甚好。”
    花妩笑意浅浅:“皇上觉着好就好,不过,臣妾斗胆想向求一个恩典,不知皇上是否答应?”
    周璟道:“你说。”
    花妩在他身侧坐下来,嫣然一笑,声音娓娓道:“臣妾自幼长于深闺,没什么别的爱好,只喜欢看戏写戏,这拜月亭是臣妾写的第一出戏,想叫它闻名于天下,传唱于后世,人人皆知,皇上觉得如何?”
    周璟没想到她求的是这个,遂道:“你这戏写得确实是好,何以不能传唱于世?”
    这意思便是答允了,花妩笑了起来,眉眼粲然,容色绝艳,她很是高兴,甚至站起来福身下拜:“臣妾多谢皇上恩典。”
    周璟不自觉将目光落在她的眼角,那一抹绯色浅浅的,宛如天边的朱霞,秾丽勾人,艳色无双。
    “皇上?”
    御书房里,刘福满的声音唤得周璟回过神,他这才发现自己方才已走了神,笔上的朱墨滴落在奏折上,一点点泅开,他鬼使神差地伸手轻轻一抹,那朱红色的墨痕顺势晕开,宛如女子眼角的飞红。
    颜色太重太艳了,僵硬死板,既不生动也不柔美。
    周璟将奏折合上,这才问刘福满:“什么事情?”
    刘福满躬着身子答道:“贵妃娘娘派人送了东西来,说是要给皇上。”
    他说着,一名内侍轻手轻脚地过来,手里捧着一个朱漆描金的雕花托盘,托盘里放着一个金漆螺钿花鸟圆盒,盒子只有半个巴掌大,看起来精巧漂亮。
    周璟道:“这是什么?”
    刘福满瞧了瞧,猜测道:“看着倒像是女子用的胭脂水粉盒。”
    花妩怎么会给他送这个?周璟伸手拿过来,入手颇沉,刘福满提醒道:“皇上,这儿还有字条呢。”
    周璟接过来一看,洒金的桃红笺上写着几个簪花小楷:胭脂何事,朱色染芙蓉。
    他打开那盒子,里面果然是胭脂,色泽绯红,被人用得只剩下半盒,上面还有一个浅浅的指印,像半个月牙。
    周璟盯着那指印瞧了半天,伸出手指轻轻抚了一下,触感细腻微凉,他将指尖的绯色胭脂抹在宣纸上,染成了一道浅浅的飞红,与女子眼角的那道绯色一模一样,秾丽勾人。
    ……
    菱花镜前,绿珠用湿帕子小心翼翼地替花妩擦去眼角的胭脂,好奇问道:“娘娘,奴婢不明白,您为什么让人给皇上送一盒胭脂去啊?他是个男人,又用不上,而且还是您用剩下的,要送也该送新的嘛?”
    闻言,花妩轻笑起来,她的眼睛线条圆润而漂亮,微微弯起时犹如新月,粲然生辉,道:“送新的做什么?他就喜欢那盒用过的。”
    绿珠神色迷茫:“奴婢不懂,为什么啊?”
    花妩敲了敲她的额头,笑吟吟地逗她:“你还是不要懂了,呆呆的多可爱?”
    “娘娘,”绿珠跺了跺脚,又羞又恼:“您不肯说也就罢了,何必拐弯抹角骂奴婢笨?”
    “小丫头还急了,”花妩哧哧地笑,对旁边一名喝茶的女子道:“你给她说说,叫她听个明白。”
    那女子模样生得美艳,年纪明显长于花妩,闻言便掩着口笑,对绿珠道:“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男人的劣根性罢了,就好比同样一方手帕,老妇人的和美人的,对他们来说便是不一样,说来说去,就是寄托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遐思。”
    见绿珠似懂非懂,莲香儿又转向花妩,笑道:“今日在台上真是好险,虽然我不是头一回扮小生,但是皇上在台下那般盯着我,仿佛随时要把我拉出去砍头似的,吓得我都差点忘了词儿了。”
    花妩对着镜子瞧了瞧,道:“那不是因为你扮得好么?叫他看得入了戏。”
    莲香儿笑吟吟道:“我却不觉得,让他入戏的大抵是另一个人才对。”
    花妩笑而不语,她轻轻地将金钗别入发髻间,忽然问道:“姐姐,你还记得阿瑾吗?”
    莲香儿疑惑:“阿瑾?听着倒有几分耳熟。”
    花妩道:“从前我还在庵子里的时候,被人贩子抓走了,自己又跑了回来,还带了个小女孩儿。”
    莲香儿恍然道:“想起来了,你那时候常带着她来庆春班玩,是一个个子挺高的孩子,后来听说她回家去了,你还天天坐在墙头等她,等了好几个月呢,怎么了,你后来找着她了?”
    花妩微微一笑:“嗯,找着了。”
    “一晃眼竟然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莲香儿感慨,又问道:“她现在如何了?”
    花妩道:“挺好的,他家世富贵,只是已经不记得我了。”
    莲香儿唏嘘道:“世事无常,人走茶凉,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没什么可难过的,”花妩微微眯起眼,又笑了:“对了,姐姐,过两日就是太后娘娘的千秋节了,要唱那出戏,我想给章青改个名字。”
    莲香儿有些奇怪,问道:“要改成什么?”
    花妩一字一顿道:“就改成,陆青璋。”
    十几年前,娘亲告诉她:绒绒,你是有爹的,你爹叫陆青璋,是泓德十八年的探花郎,后来外放出京做官去了。
    十几年后,她爹早已经回来了,身居高位,任正二品吏部尚书,在而立之年便入了内阁,风光无限,娇妻美妾,儿女双全,羡煞了旁人。
    没人记得他有一个含恨死去的原配,也没人知道他还有一个女儿入了宫,是当今天子的后妃。
    不过没关系,花妩心想,过几日,他便会闻名天下,名声传唱于后世,遗臭万年。
    第28章
    没过多久,便到了六月,太后的千秋节在即,此时天气已经彻底入夏,京师有了几分暑气,纵然不是在日头下晒着,也有些酷热难当。
    等到六月初八这一日,绿珠早早开始伺候花妩盛装打扮,整个碧梧宫上下忙得四脚朝天,好容易收拾妥当了,眼看时辰也差不多,绿珠便提醒道:“娘娘,咱们该走了。”
    花妩看了看阴沉沉的天色,没有太阳,也不见一丝风,空气闷热无比,大黄狗趴在廊下吐舌头,没精打采的,蝉躲在玉兰树上一刻不停地叫嚷,拖着长长的调子,仿佛要断了气,实在不讨喜。
    花妩轻声道:“看来今天要下大雨。”
    她一向最是讨厌下雨天,绿珠也是知道的,遂安慰道:“兴许宴后便停了呢?”
    往日每逢下雨,花妩都是不出门的,但是今天不一样,别说下雨,哪怕天上下刀子,她也要去保和殿赴宴。
    收拾停当,花妩刚出了碧梧宫的门,远远便看见一行人过来,绿珠有些惊喜地道:“娘娘,是皇上圣驾来了。”
    花妩抬眼一看,果然见着了熟悉的面孔,刘福满喜气洋洋地迎上来行了个礼:“见过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他的面上总是带着笑,就好像没什么烦心事一样,花妩打趣道:“公公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这样高兴?”
    刘福满乐了,道:“这不是太后娘娘的好日子么?奴才沾着她老人家的光,自然高兴了,娘娘,皇上还在等着您呢,快请吧。”
    花妩上了龙辇,只见天子正端坐其中,手里拿了一卷书看,花妩在他身侧坐下,道:“没想到皇上竟然会来接臣妾,真是令人受宠若惊。”
    周璟听罢,放下书看她一眼,道:“难道你又误会了?”
    “怎么会?臣妾如今很有自知之明了,”花妩弯起眉眼,微微一笑,道:“皇上一定是顺道经过碧梧宫。”
    周璟:……
    花妩看他:“难道不是?”
    周璟:“嗯。”
    龙辇中气氛开始变得沉默,谁也不说话,花妩倒是没什么不自在的,她还会撩开帘子往外瞧,远处的云层聚集着,阴沉沉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压下来似的,衬得那金顶琉璃瓦的宫殿也开始逼仄起来。
    太后的千秋节甚是隆重,凡是朝中五品以上的京官,以及受封的侯爵国公,皇亲国戚等人一早就入了宫,还有那些不能入京的藩王,也都早早就派了人送寿礼来。
    太和殿里十分热闹,待天子圣驾到时,所有人都立即起身,纷纷叩首参拜,山呼万岁。
    花妩站在周璟身旁,抬眸扫过人群,一眼就在朱紫朝服当中看见了她要找的人,陆青璋身为二品大员,自然是位列前排,就在天子脚下,他伏跪在距离花妩数步之遥的地方。
    花妩俯视着他,看他恭恭敬敬地站起来,低眉顺眼,在帝王面前连头也不敢抬起,仔细算算,陆青璋已年过不惑了,人发了福,白面微须,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放在人堆里花妩都不会多看一眼。
    她心中有些惊奇,原来就是这个人,辜负了她的娘亲,害得她自尽而死,也间接害了花妩的半生。
    在被花想容刻薄咒骂的时候,在被那些人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的时候,在被太|祖母训斥说她不配的时候,花妩都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承受如此大的恶意?
    倘若她有一个爹爹,倘若她的爹爹没有抛弃娘亲,那么她会拥有一个很好的家,娘亲那么爱她,花绒绒一定会过得很幸福,不用寄人篱下,不用小心翼翼,不用活得像一条卑微乞怜的狗,连自己的名字都保不住。
    至少,这世上会有一个人永远爱花绒绒。
    可是那个人现在已不在了,被陆青璋杀死了。
    想到这里,花妩心中便烧起一片如火的恨意,以至于她藏在广袖中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大概是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周璟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花妩笑起来,眉目粲然生辉,轻轻道:“没什么,臣妾很高兴。”
    她今日盛装打扮,愈发显得皎若朝霞,灼若芙蕖,明丽动人,下方有些官员没忍住,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心中惊叹这位贵妃娘娘惊人的美貌,唯有其中一人忽然变了脸色,定定地看着天子身边的人。
    花妩略略侧头,正好对上那人的视线,陆青璋的神色惊疑不定,花妩勾起唇角,对他微微一笑,颔首示意,这才跟在周璟身后入了座。
    不多时,太后也来了,众人又纷纷起身,齐呼太后千岁,太后今日的精神颇好,容光焕发,她满面喜色地让众人入席,又命宫人开始传菜,场下搭了台子,伶人舞姬纷纷登场,丝竹入耳,一派歌舞升平。
    随着宫人们陆续上菜,桌案上摆满了美味珍馐,不过花妩今日没什么心思吃,只是倒了一杯酒浅酌,一边欣赏歌舞,眼角余光瞥向下方,陆青璋正在与人低声交谈,喁喁私语,偶尔还会抬头看过来一眼,神色迟疑。
    花妩不闪不躲,反而歪着头对他笑了笑,笑靥明媚,陆青璋的眼皮子猛地一跳,连忙别开视线,花妩却不肯放过他,转头对周璟娇声道:“皇上,这位大人为什么一直在看臣妾呀?”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并未刻意收敛,近处的官员们都听见了,纷纷朝陆青璋的方向看去,显然有不少人都注意到他之前的异样举动了,现在花妩一开口,都知道是说他。
    陆青璋涨红了一张老脸,依然端坐在原地,安稳如山,看起来像是打定了主意,只要花妩不指着他的鼻子点名,他就不会主动站出来。
    周璟一听花妩那个轻飘飘的呀字,就知道她有心要作妖,他对此已经有些适应了,甚至还能配合她一下,道:“你说的人是陆尚书吗?”
    花妩笑吟吟道:“看来皇上也注意到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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