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花妩想,她垂眸敛目,像幼时面对太|祖母那般,沉默不语,她这般乖觉的姿态,让太后以为她听进去了,谆谆道:“自你入宫以来,哀家自认待你不薄,从前你不来慈宁宫请安,哀家也由得你,你昨日闹出那么一桩事情,哀家也没责备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倘若换个人,哀家早就把她撵出去了。”
    ……
    出了慈宁宫,花妩一直没有说话,她这般沉默,以至于周璟都有些不习惯,道:“在想什么?”
    花妩回过神来,忽然道:“皇上,你说这天下谁的话最管用呢?”
    周璟微怔,花妩笑了,双眸盈盈道:“臣妾真是问了一句废话,普天之下,当然是皇上您说话最管用了。”
    周璟想了想,却认真道:“朕说的话也不一定管用。”
    花妩作出一副愿闻其详的神色,周璟继续道:“是人说的话最管用,世上每个人都能说话,但是有没有用,取决于他声音的大小,一个人的声音自然是小的,倘若有百人,千人,万人,万万人一起说同一句话,那么这声音便震耳发聩,谁不认同,谁就是错的,这便是民意,也是世间存在的道理,它不一定对,但是在此时此刻,无人敢说它是错的,朕也不能。”
    说到这里,他顿了片刻,道:“兴许再过百年,数百年,世间换了一拨人,又会换另一种声音,另一种道理。”
    听罢这话,花妩陷入怔忪,尔后微笑起来,道:“看来是臣妾没有生在好时候。”
    周璟看着她,却道:“朕倒觉得没有是什么最好的时候,你活着的这一日,便已经是最好的时候,焉知以后的世道只会更好,不会更坏呢?”
    花妩微挑黛眉,眸中隐隐有笑意,不同于往日的做作,倒像是真心的笑,她道:“臣妾倒觉得,能如今日这般,与皇上在一起说话,也算得上是最好的时候了。”
    说话间,碧梧宫已经到了,花妩欲下龙辇时,忽然回过头望着他,道:“毕竟有时候,许多人穷尽一生,也不一定能找到可以说话的那个人,臣妾今天算得上幸运,当浮一大白。”
    女子笑着,一双杏核眼眼尾微弯,眼波柔亮,容貌秾丽,仿佛工笔水墨画一般氤氲染开,漂亮得惊人。
    ……
    周璟回了乾清宫批折子,看着满折的墨字,他脑中总是会浮现花妩最后的那个笑,少有的诚挚恳切,让人莫名想起清透干净的东西,譬如冬日的新雪,又如出水芙蕖。
    他有些心浮气躁,拿着折子翻了半天,也没看明白上面写了什么,尽是些鸡毛蒜皮,通篇找不到重点,便取来朱笔草草划了几道:啰嗦。
    折子被发回去,那上书的官员捧着这大大的啰嗦二字,愁得眉毛都要掉了,天子这是不是厌弃他了?可他的辖内确实没什么大事发生,风调雨顺,百姓太平,无事可写,就只能例行请安了啊,皇上这次嫌弃他的请安折子,下次又该怎么办?
    却说周璟今日批折子的效率变得极低,情绪也有些烦躁,宫人们都屏住呼吸,出入殿内都轻手轻脚,生怕惹恼了天子。
    有内侍在门口探头探脑,刘福满见了,无声无息地退出去,训斥那小太监:“不懂事的东西,在这大门口溜达什么?有几个脑袋使啊?”
    那小太监欲哭无泪,道:“是贵妃娘娘。”
    刘福满一听,立即打起精神四下张望,道:“贵妃娘娘在哪里?”
    小太监忙道:“在外头呢,娘娘求见皇上,着奴才来通禀一声。”
    刘福满瞪他:“没眼色,怎么能让娘娘在外面等着?快请进来,咱家这就去禀报。”
    小太监去了,刘福满这才轻手轻脚地进了殿,恭恭敬敬地道:“皇上,贵妃娘娘来了。”
    周璟看折子看得正有些心烦,闻言便按了按眉心,道:“让她进来吧。”
    刘福满哎了一声,小跑着出去,正好瞧见花妩过来,她身后跟着几个宫人,其中有人手里捧了一个大坛子,刘福满好奇地道:“娘娘这是……”
    花妩道:“本宫在前年端午的时候酿了一坛酒,算算这会儿该好了,今日特意挖出来,想请皇上也尝尝。”
    刘福满哎哟一声,道:“娘娘真是好心思啊,皇上批了一上午的折子,正有些烦心呢,召您进去,快快,您快请。”
    花妩入了内殿,绕过屏风,便看见御案后的天子,她行了礼,笑吟吟道明来意,周璟看着那一坛子酒,微挑剑眉:“当浮一大白?”
    他以为花妩那时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竟真的带了酒来,周璟自年少起便十分克制,做过最出格的事情,大抵就是跟他的皇兄打架,打掉对方的门牙了。
    登基之后,更是谨慎言行,他还从未尝试过在白天无事喝酒,饮酒作乐,于天子而言,不是一个好词,周璟本能地不赞同,可是看着那素白的手揭去暗红色的封纸,他莫名又有些心动,一时间竟未曾拒绝。
    封纸启开,一股幽幽的酒香逸散开来,颇是好闻,周璟问道:“这是什么酒?”
    花妩挽起袖子,露出一双皓白的玉腕,镯子叮当作响,她让人取了酒盏来,亲自捧起酒坛倒酒,清亮的酒液色泽金黄,被玉盏衬得十分漂亮。
    她答道:“青梅酒。”
    说着,花妩将酒盏推向周璟,弯起杏眼,又露出之前那般好看的笑:“皇上尝一尝?”
    周璟试了一口,意外地发觉竟然还不错,刘福满连忙让人去备些下酒菜来,可谁知花生米刚送到,那两人就快把酒坛子给喝空了。
    他心里暗暗叫糟,以这两人的酒力,到底是怎么敢的呀?
    眼看天子一手支着头,盯着桌子瞧,闷不吭声,像是要把那桌案看出一朵花儿来,刘福满立即让人去取凉水来,好随时应对。
    花妩也有些醉意,拿过坛子继续倒酒,她倒还记得照顾天子,道:“皇上还要吗?”
    周璟抬起头看她,一双桃花眼有些迷茫,像是没听懂她说的话,花妩伸手在他眼前招了招,笑了:“皇上醉了呀,一杯倒。”
    周璟拿下她的手,按在桌上,道:“放肆。”
    字正腔圆,却没有半点威势,花妩哧哧笑起来,一不留神,酒坛子歪了,酒水洒了出来,大半落在她的手背上,花妩低头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真可惜。”
    她说着,举起手放到唇边,伸出舌|舔了舔酒液,抬起头,却见男人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眼底像是有什么东西烧了起来,炙热滚烫。
    花妩一时来了兴趣,她凑近些,小声道:“皇上也想喝酒吗?”
    周璟不语,他一贯少言,没想到喝了酒之后话却更少了,只盯着花妩瞧,那目光里甚至有几分露|骨的意味,像猛兽在打量自己的猎物。
    花妩盈盈一笑,道:“皇上是天子,九五之尊,最后一盏酒,理应献给皇上。”
    她说完,端起那玉盏慢慢地将酒饮尽,一双美目轻轻瞥去,像是含着无限情意,无端勾人。
    周璟的喉结微微滑动了一下,他此刻有些晕眩,整个人像是浸泡在馥郁浓烈的酒香中,下意识握住女子纤细的手腕,入手触感柔滑,像上好的暖玉,让人不舍放开。
    他的声音很低,微微透着些哑,疑惑地质问道:“不是应该献给朕吗?”
    花妩意味深长地笑了,她松开手,玉盏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清亮的酒液和着白玉碎片四处飞溅,下一刻,一只手擒住她精巧的下颔,清冽的酒香扑面而来,伴随着滚烫的吻,像是要将人烧起来一般。
    花妩伸手搂住男人的脖子,唇边溢出一丝轻笑,道:“臣妾不予,皇上就该自己来取。”
    周璟顿了一下,并不接话,只是动作更用力了,猛兽将它盯上的小猎物按在爪下,翻过来,露出了最柔软的肚皮,居高临下地俯视,肆意掠夺。
    第32章
    杏雨梨云,酒酣欲满,满室浮动着馥郁的酒香。
    花妩累极,忍不住轻轻打了一个呵欠,眼角被一只手碰了一下,她抬起眸,望向上方的天子,他眼中暗沉沉的,欲|望隐现,幽深如子夜,她笑了起来,道:“皇上在看什么?”
    周璟不语,薄唇微微抿起,他做这档子事的时候总不爱说话,倘若花妩的声音稍大些,他还会伸手捂住她的嘴,亦或者用力吻住她,将她逸散的轻|吟堵在唇舌之间,像一只沉默的野兽,与他平日的模样大相径庭。
    花妩最爱看他这种近乎失控的姿态,就像掌控了这位高高在上的天子的情绪,令她心中生出一种饱足感。
    但是这还远远不够……
    正在花妩走神的时候,忽觉眼角再次被碰了一下,她看向周璟,却见他手里不知何时拿了一个小圆盒,手指上沾了些胭脂,拂过她的眼角,霎时间,女子漂亮上挑的眼尾开出了一抹艳丽的桃花,绯色浅浅,浓淡相宜。
    微讶之后,花妩忽然笑了起来,犹如春风化雨,妍丽动人,道:“原来皇上喜欢这个呀。”
    看来她当初送这盒胭脂,果然是送对了么?
    周璟依旧不语,只反复摩挲着她的眼角,那一抹绯红印入了他幽深的眼底,浮沉在欲|望之中,肆意蛊惑着,使人不断坠落。
    ……
    花妩知晓自己在做梦,她抬头就看见一座熟悉的小绣楼,楼前种着一颗老桃树,她便知道这是个噩梦。
    因为这里是花府,而她在那绣楼里住了整整七年。
    花妩站在绣楼前没有动,嬷嬷从门里出来,看见她,顿时不悦,她有几分像太|祖母,严肃的时候,脸上有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看起来就不好亲近,花妩很讨厌她。
    嬷嬷快步走过来,一边道:“表小姐怎么出去了?快回屋去,当心奴婢告诉老太太。”
    花妩一把甩开她的手,嬷嬷的眼睛倏然瞪起来,像两只铜铃,她的脸逐渐扭曲,伸手来抓花妩,森森道:“表小姐,再不回去,老太太就要教训你了。”
    花妩不理她,撒腿就跑,但偌大个花府宛如囚笼,无论她如何跑,都逃不出去,她弱小得就像一只蚂蚁,正在她近乎无助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熟悉的犬吠,是她养的大黄狗。
    花妩心中稍安,立即顺着吠声找去,谁知才到了花园里,便听见一阵欢闹嬉笑声,伴随着狗狗的呜呜哀叫声。
    “哥,哥你快瞧它,好笨呀!”
    “这狗怎么这样蠢,叫后厨拿去炖了算了。”
    花妩听出来了,其中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是花想容,另一个是她的亲兄长花邱明,他们在欺负她的小狗。
    只听花想容嫌弃地道:“噫,我才不吃,花妩养的狗,你看它那么脏,谁知道有没有病?”
    花邱明便道:“还剩几个炮仗?你们捉住它,都给它绑在尾巴上,我看看它能跑多远。”
    花妩一听,气得肝胆俱颤,拔腿疯狂地往声音来处跑去,一边跑一边放声大叫道:“你们滚开!不许动我的狗!”
    她甚至来不及走正路,穿过丛丛碍事的花木,一眼就看见两个下人捉住她的小黄狗,花邱明正在往它的尾巴上绑炮仗,花妩怒火攻心,飞起一脚,把花邱明踹倒在地,劈手从下人手中夺过小狗儿,飞快地打量它的情况。
    绒绒看起来脏兮兮的,它原本柔软的皮毛都被烧焦了,东一块西一块,尤其是爪子,不知是不是被炮仗炸了,已经血肉模糊,不住抽动着颤抖,它口中发出呜呜的哀鸣,清澈漂亮的蓝眼睛里盛满了汪汪的泪。
    花妩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既自责,又心疼。
    自责于自己的无能为力,心疼她的狗,哪怕是在梦里,也要再次遭受这份罪。
    花妩不是第一次打花想容,但这次的事情就没那么容易收场了,花想容哭哭啼啼地跑去找□□母告状,太|祖母得知后果然十分生气。
    正是下午时候,府里的人都赶来了,聚在太|祖母的院子里看热闹,只有花妩一个人跪着,怀里还紧紧抱着她的小狗。
    太|祖母的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语气严厉地命令道:“来人,把那畜生拿走。”
    花妩的身子轻颤了一下,她甚至觉得太|祖母话里的畜生,是在说她,下人过来拿狗,花妩不肯给,那下人就用力扯,扯得小狗儿疼了,在她怀里呜呜哀叫。
    花妩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最后只能松了手,看着那人把她的小狗抱走了。
    她没有任何办法,孩子的力量如此微弱,她保护不了她的名字,也保护不了小狗。
    太|祖母厉声问她:“为什么要动手打邱明?他是你的兄长,我给你请了夫子,教你读书明理,你都读到哪里去了?”
    花妩垂着头,闷不吭声,她不后悔踹花邱明那一脚,再来一次,她还要往他脸上踹,最好踹掉他的门牙。
    花妩想东想西的,太|祖母还在训斥她:“以下犯上,真是毫无教养,野蛮至极!我们花家怎么就养出了你这种东西!”
    花妩倏地抬起头来,瞪着上方的老人,大声反驳道:“我是我娘和师太婆婆养的,花邱明也不是我兄长,他打我的狗,我怎么不能打他了?!”
    听了这话,太|祖母大怒,气得眼睛圆睁,浑身哆嗦,连连道:“大逆不道的畜生,来人,取家法来,老身今天就要打服了她,抽掉她这一身反骨!”
    家法是一条乌木杖,足有小孩手臂粗,以往的戒尺与之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一杖打在背上,花妩整个人都懵了一下,随后才感觉到火辣辣的剧痛。
    她趴在地上,也不求饶,咬着牙忍受着,一下一下地数,太|祖母足足打了十二下,所有人都在旁边看着,花妩的视线里是花想容的小绣鞋,胭脂粉的缎面,上面绣了精致的蝴蝶,还缀着两颗小小的珍珠,在天光下泛着润润的光,鞋面上粘着一小撮绒毛,是她的小狗儿的。
    那一刻,幼小的花妩心中第一次涌现恨意,她觉得很不公平,花想容抢走了她的名字,打伤了她的小狗,她还有两个哥哥帮她,太|祖母也向着她,可是自己什么都没有。
    她赤手空拳,孤立无援。
    到了最后,还是大舅舅闻声赶来,劝住了太|祖母,事情才总算收场,太|祖母扔了乌木杖,命人把花妩送回屋里去,要禁她的足,等过了年关才能放出来。
    谁知花妩抬起头,冷不防问:“那我的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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