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福满急忙替他拍去衣裳上的雪花,又将大氅取来披上,那柿子在树上挂了一个冬天,日日下雪,早就冻实了,冰块也似,实在是冻手。
    周璟轻轻呵出一口热气,却见有一只素白的手伸到面前来,捧着一个小巧精致的手炉,他微微一愣,抬眸望去,花妩歪了歪头,示意道:“拿着呀。”
    她见周璟没接,傻了似地站在原地,便轻叹一口气,索性亲自拉过他的手,冷得她一激灵,连忙将手炉塞到他手中暖着。
    花妩才欲收回手,却被对方反手握住,紧紧贴着手炉,她的手心是暖的,手背却是凉的,那是周璟的手指。
    花妩抬眼望着他,雪渐渐地大了,将整个世界覆上了一层干净的洁白,安静而温柔,就像周璟的目光。
    他上前一步,伸手将花妩轻轻揽入怀中,紧紧抱住,花妩还捧着手炉,这一刻,她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一点点加快,比那雪花坠落的速度还要快。
    ……
    轩窗开着,下面的软榻上放着一张案几,案上摆着一个青瓷美人瓶,瓶中插了数枝红梅,灼然盛放,小巧的花瓣上还覆着薄薄的雪,已经消融了大半。
    正值傍晚时分,天光依然是昏黄的,朦朦胧胧,庭中的柿树枝丫遒劲,静静而立,这景象十分漂亮,像是名家笔下的水墨画。
    花妩托着粉腮专注地看着,道:“倘若不下雪,今日应该有半天朱霞,会更漂亮一些。”
    周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道:“下雪也很好看。”
    花妩扑哧笑了,转头望着他,道:“下了一个冬天的雪,还是有些腻了。”
    绿珠捧了一个小瓷盘来,里面端端正正放着两个柿子,红红的皮儿,上面还挂着些霜,煞是好看。
    “主子,这个在温水里泡过了,”绿珠将柿子放在她面前,提醒道:“不过此物性寒,程太医说过了,您不能多吃。”
    花妩低头看着那柿子,迟迟不动,周璟疑惑道:“怎么了?”
    花妩伸手戳了戳柿子的皮,软软的,她撇嘴道:“忽然不想吃了。”
    周璟倒是很好脾气,道:“那就不吃了。”
    绿珠只好把柿子又拿走,花妩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忽然又道:“先放着吧,我不吃,就看看。”
    绿珠:……
    周璟想到了什么,开口道:“你是不是不想剥皮?”
    花妩哎呀一声,眨了眨眼,道:“皇上怎么会读心术?”
    她其实想吃柿子,但是又嫌吃这个要剥皮,有些脏手,让宫人剥也可以,但是她总觉得不干净,只好放弃,准备望柿止渴,却不想竟被周璟一眼看穿了。
    周璟命人取了小刀来,将那柿子轻轻划开,露出内里软嫩的殷红果肉,晶莹剔透,如冰沙一般淌开,再用银勺挖起来,送到花妩嘴边。
    花妩尝了一口,鲜甜清香,顿时惬意地眯起眼,周璟问她:“好吃么?”
    花妩点头:“嗯,好吃。”
    周璟低声道:“那我也试试。”
    闻言,花妩犹豫了一下,四顾左右,摒退了宫人,却见周璟挖了一勺柿子自己吃了,花妩愣住,周璟抬眼看过来,一双桃花目似笑非笑,道:“是挺好吃的,绒绒刚刚在想什么?”
    花妩顿时明白自己被戏弄了,她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伸手要去打他,却被周璟一把抓住手腕,下一刻,他探身过来吻住了花妩。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窄窄的案几,旁边是殷红的梅花,近在咫尺,散发出淡淡的幽冷香气,花妩轻轻闭上双眸,启唇回吻。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那云层之间透出淡淡的金色来,竟然有余晖自隙间落下来,穿过庭中的柿树,落在轩窗旁,将两人亲昵相吻的影子投在地上。
    倘若今日不下雪,就该会有漫天朱霞。
    正是大年三十,辞旧迎新的日子,竟有红霞映雪,众人称奇,早有机灵的人,称之为祥瑞,天子励精图治,政治清明,杀了大贪官,感动上苍,才降下这祥瑞奇景,那云层后面,是有金龙在其中游动呢。
    花妩今日很高兴,到了晚间,她又多吃了一大碗饭,还命人取了酒来,周璟见她这架势,有些担心,按住了她倒酒的手,道:“明日再喝吧?”
    花妩明眸晶亮,道:“可是我想喝。”
    她又开始胡搅蛮缠了,周璟深知这时候讲道理是讲不通的,想了想,退了一步:“只喝一口。”
    他亲自给花妩倒酒,酒液清亮,香气浓郁,不同于平常的酒,透着些甘冽的冷香,周璟忍不住道:“这是什么酒?”
    花妩道:“寒梅酿。”
    绿珠笑着解释道:“这是娘娘亲自酿的酒,从王府一直带到碧梧宫,又从碧梧宫带到这里,换了三个地方呢。”
    周璟将倒好的酒推到花妩面前,讶异道:“这么珍贵?”
    花妩端起那盏酒,笑眯眯道:“可不是么?梅花都是我一朵一朵收集起来的。”
    周璟一怔,脑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还没等他想明白,就听见花妩道:“皇上,喝酒吗?”
    她举着杯,笑吟吟地望过来,周璟自然不能拒绝,甚至他的身体比脑子还要先动作,下意识接过那个酒杯,将其中的酒一饮而尽。
    “这酒……”
    花妩笑道:“好喝么?能酿出这坛酒,也有皇上一份功劳呢。”
    周璟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初花妩想看梅花,他每日晨起去京郊摘来白梅,插在瓶中,可是每当他下值回来,梅花就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干,花妩还骗他,花是被风吹掉了,如今总算是真相大白。
    周璟从没想过,他摘来的那些花竟然都保存下来了,以这种方式。
    倘若花妩今日不开这一坛酒,那么梅花便会永永远远地保留下去,直到他们化作黄土白骨,而他也永远不会知道,花妩酿了这一坛酒。
    那一刹那,周璟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花妩,道:“绒绒,这酒酿了多久了?”
    声音很小心,甚至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花妩垂眸,笑意浅浅,语气却轻快:“也就几年啊。”
    “几年?”
    花妩唔了一声,眸光透着狡黠的意味,不肯与他对视,别过头去,悠悠道:“你猜呀。”
    周璟不敢去猜,他甚至害怕知道那个答案,这意味着,他当初是多么愚蠢而迟钝。
    他伸手轻轻扣住花妩小巧的下颔,稍一用力,让她转过脸来,与他四目相对,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近,周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低声道:“绒绒会一直留在我身边吗?”
    花妩一怔,听见周璟继续问道:“此生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对么?”
    语气是少有的不确定,像是小心翼翼的求证,花妩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近乎惶惶不安。
    她望着周璟,一直没有说话,她看见周璟微红的眼眶,里面浮现出隐隐的水光,花妩有些惊奇,相识这么多年来,她从没见过这个男人哭。
    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哭起来也是隐忍无声的,薄唇一直微微颤抖着,嘴角往下撇,像个孩子。
    真可怜,又有点可爱。
    花妩终于忍不住伸手捧住他的脸,轻轻吻了吻他的眼角,舌尖尝到了眼泪的味道,又咸又苦。
    但是奇异的,她心底竟升起几分愉悦的感觉,或者说是,一种满足。
    仿佛一个饥饿了很久的人,终于吃到了想吃的东西,那种由内自外产生的饱腹感,令人不可抑止地战栗,甚至有落泪的冲动。
    花妩替他擦去眼泪,微笑着道:“不要哭了,璟哥哥。”
    她顿了顿,轻叹一口气,又道:“倘若你一直像今天这样喜欢我,我们就会一直在一起,真的,我不骗你。”
    花绒绒从来不骗人。
    周璟将她紧紧抱着,声音微哑,道:“我会的,绒绒,我喜欢你,只要我还活着一日,就永远喜欢你。”
    “嘘……”花妩抬起头,食指轻轻点住他的唇,笑得眉眼微弯,道:“不要轻易许诺哦,璟哥哥。”
    周璟轻轻吻了吻她的指尖,神色虔诚,道:“我明白的,绒绒。”
    花妩小声道:“那……亲一亲?”
    话音才落,周璟便低头吻了下来,唇齿相依,爱意热烈,透着至死方休的意味。
    花妩仍然不信他,但是没关系,他有一生的时间可以来践行诺言,周璟不会在现在许诺下辈子如何,那些话他要等到奈何桥前才告诉她。
    他喜欢她,这辈子的喜欢,这辈子给了。
    下辈子的喜欢,就留着下辈子再给。
    这一次,他绝不会失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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