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听就是敷衍。
    “哦。”睢昼应声,或许是他常年浸润在高塔云端,嗓音凉凉的,目光也是凉凉的,“既然公主不是对经文不满,那便是对我有所不满。”
    那倒也不是。
    鹤知知摸了摸脸颊,只得又转口道:“好吧,其实我的确对经书有不解之处。”
    她垂眸一看,见睢昼的手指正搭在某处经文上,猜想大约方才便是讲到此处,于是信口道:“你方才说,‘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我觉得不对。”
    “哦?”睢昼依旧以那凉凉目光看着她,缓缓抬起衣袖,手指也跟着落到了书页上角的另一处,眼神也跟着移动,“可我方才讲的是这一句。”
    那一句写着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是吗,哈哈,哈哈。”鹤知知干笑两声。
    睢昼静静望她一眼,似是不大高兴,收起书卷,抽开拉绳仔细系好,从长桌边起身。
    “这就要回去了吗?”往常都要待满两个时辰。
    鹤知知试图挽留,睢昼神情冷凝,半边侧脸如月一般掩在垂发后,并不搭理。
    鹤知知上手拽住人的腰带,要强行留他下来。
    睢昼一顿,垂眸凝着自己的腰带,沉声问:“公主既不听经,又不信佛,留我作甚。”
    鹤知知确实并不信佛,之所以每隔七日叫他过来,只是为了确保他每周的确有念满两个时辰经而已,这样有助于他稳定道心。
    “你念你的,我虽不听,但也可以解闷嘛。”
    清朗如月的国师,竟被人当做解闷的玩意儿,睢昼不露声色,身后的小童却咬了咬牙,眼眶也红了。
    公主此番行径,实在是太过分。
    鹤知知却还有更过分的。
    睢昼想要拂开她,她却执着不放,睢昼似是忍耐道:“公主不听,我又何必读。留我在此无事可做,岂不让公主更加烦闷。”
    “怎么会无事可做?”鹤知知铁了心要留他待满时辰,免得坏了习惯规矩,下次他又要找借口提前离开。
    鹤知知目光四下一扫,扫到桌上一盘核桃,道,“那你剥核桃,什么时候剥完什么时候回去。”
    偌大公主别院,会差一个剥核桃的下人?
    公主殿下再尊贵,也不能把国师这样消遣。
    睢昼身后的小童气急起来,不管不顾撞了上去,想要抢回自家大人。
    却不巧一头正好撞在鹤知知拉着睢昼的手臂上,鹤知知也是使了实实在在的劲力,这一撞一拉,竟将睢昼的玉带给扯断了,衣袍散开来,玉扣掉在桌上,叮叮当当作响。
    睢昼衣襟散乱,衣摆飘扬,被鱼白里衣裹着的一截窄腰被迫暴露人前,他无言看着鹤知知,面色似有几分僵硬。
    第2章
    鹤知知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更没想到,原来国师藏在宽袍大袖下窄瘦有力的身板,很有风姿绰约的潜质。
    鹤知知不过是本能地多看了两眼,睢昼身边那个小童已经又红着眼咬紧牙关,一副要冲上来与她拼命的架势。
    睢昼轻轻伸手拦住,那刚犯过错的小童委屈地缩回去,也不敢再乱动。
    鹤知知总算回过神来,轻咳一声,扬颈朝外喊道:“福安!”
    房门大开,一位一脸慈和笑模样的公公微微弯腰站在门口。
    门内的情形昭然于人前,不知从哪里传来几道暗暗吸气声。
    鹤知知指了指桌上四处滚落的玉扣,道:“国师的玉带坏了,帮他补一下。”
    “是。”福安笑眉笑眼地应了,在自个儿身上摸来摸去,竟当真很快从袖口里摸出一个绣花针绵绵包。
    “不必。”国师伸手拢住自己的衣袍,挡住福安的动作。
    他脸撇向一旁,脸上的白皙不知是肌肤本来的玉色,还是被冒犯后气得脸色发白。
    看起来当真有几分可怜。
    鹤知知咽了咽口水,仍执意道:“补好再回去。”
    好不容易来一趟,当然要留满他两个时辰。
    睢昼神容如月,逸散着清清冷冷的光。
    他低垂着头拽紧自己的腰带,咬字加重:“不用。”
    于是扯过自己的衣襟,勉强整齐几分,拿起经书大步往外走。
    鹤知知只好对着他的背影补充道:“七日后再来啊!”
    小童赶紧弯腰抱起桌上的笔筒宣纸等物,不敢对鹤知知使脸色,只好愤愤瞪了福安一眼,忙不迭地跟上睢昼的背影。
    福安依旧笑呵呵地,看着国师走远,才回头道:“殿下,国师大人似乎不大高兴。”
    鹤知知亦看着睢昼的背影。
    “无碍,左右也不是第一次惹他生气了。”鹤知知想了想,道,“着人去月鸣殿守着,直到戌时,若是有闲杂人等出入,立刻来报。”
    “是。”
    这也是鹤知知长久以来的习惯了。
    若是可以,鹤知知定会日日都将睢昼召进自己的宫里,由自己亲自看管着,断绝他与其他女子的接触,这样才能提供最大的保护,免得让他被那梦中的恶女给玷污了清白,以至于黑化屠国。
    只可惜,国师身份毕竟尊贵,她最多也只能七天叫他来一回,于是其它的时候便只能叫自己的暗卫守住睢昼的住处,时刻监视。
    如此一来,公主对国师的独占欲金露殿上下早就人尽皆知。
    公主口中的“闲杂人等”,底下人都心领神会,其实就是指陌生女子。
    公主醋劲大得很,简直连月鸣殿寄居的野鹤都恨不得一只只检查是雄是雌。
    鹤知知并不知道底下人的想法,回头看一眼桌上的狼藉,揉揉额角道:“瞳瞳,把这儿收拾了。”
    门外的小婢女应了一声,小碎步进来仔细擦拭桌面。
    越擦脸越通红。殿下将国师大人召进来,不过一会儿便扯断了腰带,殿下此前从未如此露骨过,今日还是头一回。
    瞳瞳看一眼门外的柳色,果然啊,是春意催人。
    话本里写的那些道理果然正确得不行不行的。
    鹤知知看着自己的小婢女脸色通红,鼻子吭吭喘气如牛,虽觉得奇怪,但也没多问什么,伸个懒腰走进了殿内,翻那堆奏折去了。
    最近母后将一些琐碎事务挪给了她,鹤知知还未能完全上手,折子也批得不大熟练,需要多花些时间适应。
    睢昼领着小童点星快步回了月鸣殿,一路步履生风。
    月鸣殿位于和清池西北,在一座高高矗立的白塔上,距离宫城中心有些遥远。
    这座白塔是百年前皇廷专门为国师修建的,象征着大金至高无上的月鸣教中心。
    大金的历代王侯将相,大多都是月鸣教信徒,上行下效,几乎所有臣子及其家眷也都信奉月鸣教,唯独如今这位中宫皇后和公主,从来与月鸣教无缘。
    月鸣教在百姓心中的影响力极其巨大,可谓一呼百应,在某些方面,甚至比皇权的威力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国师身为月鸣教的掌管者,则是天下身份最独特之人。
    虽然明面上,皇室是天下之主,国师的权力低于统治者,但实际上,国师一人的地位便几乎能与整个皇室平起平坐。
    白塔高耸,靠近山峦,山间稀薄云起缠绕在殿周,烂漫生长的野树野花竟不约而同将花枝伸向殿宇,仿佛环抱着月鸣殿,甫一走进,真仿佛进了天上月宫。
    点星快步跑进屋内,挑了另一套月白长袍替睢昼换上,一面整理衣袖一面压不住恼怒道:“公主行事越发乖张,简直叫人可气!”
    睢昼眼睫低垂,看不清楚在想什么,但面上的神色多少是有几分尴尬。
    看了看那被扯断的腰带,收回目光。又忍不住挪过去看了看。
    如此几番,才慢慢舒出一口气,神色淡然下来,懒懒倚去榻上。
    点星说着说着,眼眶又红起来:“如今外面的流言蜚语越来越多,大人您明明是清风皎月一般的人物,却也被那些污浊之人天天提在嘴边。”
    “竟然还揣测您与公主之间有不正当的关系,这这这,真是脏得让人耳朵痛!”
    “今日大人这样狼狈回来,不知又被多少人看见,明日,明日他们只会传得更难听。”
    殿门外窸窣说话声,点星扒在窗边分辨了一下,发现又是公主宫中的人来了,正打听今日有谁出入国师殿中,还死乞白赖地站在门口,看那架势,又是不到戌时不会走了。
    点星气恼不已,有意提高嗓门喊道:“都是那公主惹的祸,连累大人声名受损,真是可恶!”
    话音刚落,一阵凉飕飕的目光落到肩上,点星缩了缩脖子回头一看,正对上睢昼斜倚榻上投来的目光。
    点星知道自己失言,不甘不愿地收了声,回到他旁边来,专心替他奉茶。
    点星才十一岁,其实并不是仆从,仔细算算,应当要算是睢昼的小师弟。
    师父圆寂前不久将襁褓中的点星带回,虽没有明示,但月鸣殿内已经都将他当做师父的第二个徒弟看待。
    点星年纪小没有什么大志向,从未将自己看作前任国师的弟子,又对睢昼崇拜非常,于是丝毫也不计较身份高低,硬要留在睢昼身边充当小侍从。
    睢昼是点星心中最伟岸的人,自然舍不得他受委屈。
    吸吸鼻子嘟囔道:“大人,难道你不想骂两句出气?”
    “往日不也是如此么。”
    睢昼在月鸣殿内坐姿远不如在外的端方,他斜倚在一条长榻上,劲瘦腰身尽显,长发微乱,宽大袖中生出幽幽檀香,偏头摆弄棋盘,语气已恢复了往日的淡定轻飘。
    大人竟是被欺压成习惯了么。
    点星握紧拳,终于将积压了多年的疑惑吐出:“那公主行事专横,可对其他人,并未像对大人这样冒犯。她对大人不敬,大人却屡屡忍让她,这究竟是何故?”
    睢昼稍稍顿了顿,解释道。
    “她没有恶意,也没有你说的那样可怕。”
    “对,她只是想控制大人你而已。”点星认真点点头。
    睢昼微微蹙了蹙眉:“怎能这么说,也不是控制。她只是,必须时常见到我,知道我时时刻刻都在做些什么罢了。”
    点星抱住自己的脑袋,“这不可怕吗?”
    睢昼竟有些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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