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给公主加了几回小被,公主果然盖了又踢掉,踢完又蜷缩在床内角,可怜兮兮。
    老一辈说睡觉的姿势也能显现出人的性情习惯来,公主真是好倔的性子,惯爱为难自己个儿。
    白天也不敢怠慢,哪怕没有淋雨,也是姜汤红糖泡着,时不时喝点。
    可哪怕这样包着护着,鹤知知还是病了一场。
    福安一边数落她一边给她煎药,御医煎出来的药又苦又多,鹤知知捏着鼻子不愿意喝。
    这下福安生起气来了,横眉竖眼道:“殿下心里当真不痛快,折腾奴才们就好了,何必折腾自己呢,是不是非要挨多多的痛,殿下才舒坦。”
    鹤知知吓得赶紧道:“没有,没有,只是这药太苦了。啊,不是有一种糖丸似的药么,我记得的,那个我愿意吃……”
    说着,鹤知知又噤声。
    的确是有那么一种药的,放在小小的牛黄色纸角包里,靠在一起像两粒冰糖。
    味道也像,甜滋滋的,吃下去不过半柱香,什么风寒,就都全好了。
    但那是睢昼自己制的药,除了他那里,别人谁也没有。
    于是鹤知知又不说话了。
    鹤知知夺过药碗,闷头道:“我喝就是了。”
    然后果真一仰脖,乖乖把那碗汤药喝了个干净。
    喝了药也还是要吃一阵苦头。
    每个人染了风寒的病症不大相同,鹤知知的毛病便是一染寒气就头疼欲裂,偏偏躺着疼,站着、坐着倒不疼,于是鹤知知白着一张脸,戴着热帖还坐在书桌前忙碌,这带病用功的模样,把来探病的皇后看得好一阵心疼。
    “景世子回程的日子定下来了,就在这几日。你还是赶紧养好身体要紧,除非,你是不想去了?”
    鹤知知想要摇头,可是一晃,脑袋就生疼,便可怜兮兮地抱着脑袋,看着皇后说想去。
    她不去,又有谁能去呢?
    东洲的金矿是个烫手山芋,除了皇家的人,谁去收都不合适。
    更何况,她还要去找千耳楼,他们那里,或许会有藏宝图的消息。
    皇后提起一口气又呼出来,也是拿她没办法。
    在她脑袋上轻轻摸了下,轻声道:“想去就快些好起来。别再叫母后担心。”
    鹤知知咬咬唇。
    她好像常常听到这句话。她总是在叫母后担心,叫福安担心,叫这个那个担心。
    什么时候她才能不再当别人眼里的“小”公主,能担起职责来,能为母后、为大金,做点贡献。
    她只是想帮点忙而已,只是想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为什么又变成了一厢情愿、弄巧成拙。
    怎么她做什么都做不好呢,为什么她怎么选都让别人难过。
    鹤知知微微垂着脸,一颗颗圆滚滚的泪珠砸下来,在柔嫩的脸蛋上滑过,洇开在纸面上。
    皇后吓了一跳,赶紧走过去抱住她的脑袋,把她搂在怀里,摸摸脸蛋,擦掉泪珠子。
    “好了好了,不说你了……”皇后搂着她轻轻晃着,像哄很小的小孩那样的语气,“知知,一生病就这么娇气呢。”
    福安站在门边,束着手偷偷往公主那里瞧。
    面上的忧色,怎么都掩盖不掉。
    好在鹤知知的身子过了几天终于争气一些,也或许是每日的汤药及时起了作用,到出发那日,鹤知知除了还有些体虚,已经不头痛了。
    鹤知知跟着车队,在玄武门等着。
    坐在车里,手肘压着窗沿,支着侧脸。
    车队迟迟没有出发的意思,鹤知知一身惫懒,也没有去问。
    但听偶尔传进来的话音好像是说,还在等人。
    鹤知知眼睫颤了颤。
    她大约知道他们在等谁。
    之前景世子想邀国师一起去东洲,虽然不知是为了什么目的,但好似很迫切。
    而睢昼本人似乎是不大想去的样子,即便是答应了,但当时看起来很明显有些为难。
    而现在,不用想。鹤知知觉得,景世子一定等不到国师了。
    她要去东洲,睢昼就一定不会再去。
    那日睢昼的伤心她清清楚楚看在眼中,她就是那个罪人,睢昼再怎么厌恶她也不为过。
    谁会愿意与一个讨厌的人同行呢?
    鹤知知无声地呼出一口气,温度还是有些高。
    马车旁边,哒哒走上来一匹马。
    马背雄壮,马头高昂,上面坐着的人……
    鹤知知目光凝住。
    睢昼?
    他不是不来了么。车队,不是在等他么?
    为何他好像一早就已经在这里了的样子。
    睢昼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的马车里坐着的是谁,在这个窗口停留了好长一段时间。
    鹤知知得以透过窗口,偷偷看了他好一会儿。
    直到睢昼不经意地瞥过目光来,鹤知知才被他当场抓住。
    睢昼的神色登时冷了下来,提振缰绳,驱马往前走去,似乎非常不愿意和鹤知知待在同一处。
    前方传来号令声,车队整顿完毕,准备启程了。
    鹤知知叹了一口气,托腮看向窗外。
    今日的这种状况,她也并不是没想过,不是吗。
    如今的情形已经不是她能控制的了,反正她做什么都是错,不如随他去吧。
    她说到底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神明,没有操纵人心的能力,也不妄想去做那种事。
    他要讨厌也好,要憎恨也罢,都是他的自由。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好自己身为公主的本分。
    马车辘辘停下,轿帘被掀开。
    黑锦玄袍的睢昼弓身进来,冷淡的目光在鹤知知身上一瞥,就很快挪开,一掀下摆在侧边坐下。
    景流晔跑到窗边,跟鹤知知抱歉道:“有一个伙夫生了痢疾,走不动路,借国师的马驼他。暂且请国师和殿下挤一挤马车,到下个驿站便会处置好的。”
    鹤知知开口低声道:“不要紧的,马车很宽大。”
    景流晔匆匆一点头,又跑到前面去了。
    看来之前其实是在等这个伙夫。希望他病得不重吧,不然一直肚子疼还要赶路,真是可怜。
    耳边传来一声冷哼。
    鹤知知下意识扭过头。
    睢昼面带嘲讽,抱臂道:“马车很大。”
    那语气,分明就是在模仿鹤知知。
    他像一个怒火炽盛、浑身炸着刺的刺猬,但凡看见仇人,便要用沾满毒液的尖刺将对方扎个对穿。
    鹤知知环顾一遍左右,低声说:“这里只坐了我和你,还有很多空余,难道不算大吗,我说的又没有错。”
    “是没错,马车很大,也大不过殿下宽广的胸怀。”
    鹤知知抿抿唇:“你想说什么。”
    睢昼肩膀展开,牢牢贴着车壁,身形更显高大,在这被单独围封起来的空间里格外有压迫力。
    他面如刀雕,一丝表情也无,冷冷盯着对面的木板咬牙道:“殿下纡尊降贵,为了一个伙夫,不惜和我共用一车,这胸怀难道称不上宽广?”
    睢昼不断刺来的嘲讽言语如同刀剑一般,深深浅浅扎入鹤知知的心中。
    她闭上眼,轻轻地吸气。
    嘴里轻声回道:“那也比不上国师大人乐于牺牲。”
    睢昼扭过头,发狠地瞪着她,鹤知知却没有睁开眼,隔绝了他的目光。
    车队还没有离开宫城,走得很慢,曈曈在外面一路小跑着,也能追上,从窗口递进来一包酸梅,对公主道:“殿下,您风寒未愈,坐马车要犯恶心的,把酸梅含在舌头底下会好些。”
    鹤知知呼了口浊气,依言压了一粒酸梅到舌面上。
    靠着车壁,脑袋里又积聚上眩晕,鹤知知竭力放松自己的心神,打定主意不管睢昼接下来再说什么,都不理睬他。
    好在睢昼那边不知为何也偃旗息鼓,没有再说过什么难听话。
    酸梅用多了嘴巴疼,灌了几杯茶水下去,还是觉得嘴皮子都皱了。
    鹤知知便想干脆下去走一走,舒展一下或许会舒服些。
    但在要出车门时,却受到了阻碍。睢昼人高腿长,先前好似是为了躲避她,尽可能地坐在离她最远的地方,也就是贴着车门的位置,这会儿两条长腿没有地方放,不得不伸出来,拦在了门口,让鹤知知进退不得。
    鹤知知屏了屏气,低声唤道:“国师。”
    睢昼依旧抱着手臂,眼也不睁,冷冷答道:“我在休息。”
    “请你挪一挪,我要出去。”
    睢昼呵地笑了一声,冷声道:“殿下不是说,这马车很大么。”
    鹤知知无言地看着他。
    睢昼这般字字句句针锋相对,哪里还有先前那清莲仙子一般的样子?
    他真的就这么生气么。
    鹤知知苦涩地低下头,若是先前,有人敢在公主面前这样惺惺作态,鹤知知定要直接踩在他的脚背上,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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