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柔的女学都准备停当了,只要择个吉日,就能开门授课。
    早前那些登门询问过的人家,太夫人一一都打发人知会了,到最后核算人数,竟有十七八家,这还不算县主那个圈子中带来的贵女们。肃柔觉得很为难,人太多,怕是应付不过来,同祖母说了,“我原想收上六七个人,大家相处起来随意些,也便于切磋,如今一下子这么多人,莫说地方够不够使,就连桌椅都不够,还要大大添置呢,这可怎么办?”
    太夫人的意思是,或者初一十五间错开来,或者就是教完了一批再收下一批,这样长长久久,也不是坏事。
    “不过就是收你不收她,小心眼些的人家会觉得受了慢待,心里不高兴。若是能够,还是尽量顾全些。底下年纪小的女孩子也会慢慢长起来,送走了这拨还有下拨,学生永远是不缺的。”
    肃柔想了想,觉得祖母说得是,别因这点小事引出不必要的芥蒂来。反正每次教学的时候不长,大约一两个时辰就结束了,或者上半晌一造儿,下半晌一造儿,也不影响什么。
    如此让人又添了桌椅器具等,像那些花器、香炉、十二先生也要多预备几份。终于都安排好了,那日她去了温国公府上,委婉地同素节说起,往后自己若是要登门授课,只怕来得不能那么勤。就如赫连颂说的,县主是贵女中的贵女,虽然平时相处甚好,但人家小小年纪便已经有诰命在身,和寻常女孩子万万不能一视同仁,总是先来问过她的意思,才好知道日后应当怎么安排。
    素节说:“阿姐不必顾忌我,我这人,和谁都合得来,只要不是太过讨厌的,都可以以礼相待。那日我带去的从宜和穗岁,她们都说定了要在你那里习学,我同她们一起,正好热闹。我也知道阿姐往后要忙,与其让你两下里奔走,还不如我上你那里去,省了你的手脚。”
    肃柔听了,对她的体恤很是感激,“如此就要偏劳县主了。”
    素节笑着说:“阿姐不知道,平时我要是随意出门,阿娘可要聒噪上好半天,问明白去哪里,见什么人,几时回来,但我要是去你那里,阿娘绝不会拦阻的。我日日在家,其实也腻得慌,出去走走多高兴,就算路上隔窗看看行人,我都是喜欢的。”
    肃柔明白她的意思,素节的可怜在于是独女,连个能够结伴的姐妹都没有,不像张家姐妹六个,再加上绵绵就是七人,就算平时管得也严,但姐妹们一同出游,还是被允许的。自己呢,因为在禁中呆过,不像长于闺阁的女孩见人少,且又承接了温国公府上的教习,比起素节的世界,自己过的确实要精彩得多。
    既然能够一举两得,当然是最好的事,说定了,又去长公主面前请了示下,长公主也点了头,含笑说:“既有从宜和穗岁结伴,路上多带几个女使仆妇,我也放心。”
    大家坐在后廊上喝香饮子,长公主又说起,“这两日张娘子没来府上,前日鄂王家正式过了大礼,我们素节也是有人家的人了。”
    肃柔讶然,转头对素节道:“真是恭喜你了,你怎么没告诉我呢?”
    素节的脸红得像天边的晚霞,扭捏着说:“我原想告诉阿姐的,这不是……没好意思吗。”
    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不走心的事说起来,仿佛闲聊邻家怪谈,可是一但走心,就变得畏首畏尾,甚至还“不好意思”上了。
    肃柔明白了,这门亲事果然很合适,她与长公主交换了下眼色,笑着问素节:“县主见过鄂王家公子了?”
    素节在母亲面前还是放不开手脚,站起身扯了扯肃柔的袖子道:“阿姐别问这个了,我带你去看看我刚做的墨。”便把肃柔拉扯到了园子里,这才低声道,“前日确实见了那位公子,他叫贺殊,眼下任监司官,管勾机宜文字。”
    肃柔点了点头,“那么品貌呢,果真生得很好吧?”
    素节又脸红起来,“我看着,比叶逢时强了许多,不管是人品还是才学……他说话不紧不慢,言谈间能见格局开阔。我如今想想,自己先前怎么会觉得叶逢时也很好呢,连他明着说要搭青云梯,我也觉得没什么。”
    肃柔笑道:“这不怪你,你年纪小,见的男子也少,有心之人刻意接近你,你心思单纯,三言两语就被人骗住了。”
    素节说:“还是我自己糊涂,阿姐见的男子也不多,遇上嗣王那样的人物,还不是照样不为所动。”
    肃柔怔了下,想起那日露台上看见的身影,到现在都想不明白,这赫连颂怎么变了个人似的。不过别人的心境,她也没有兴致过多研究,既然刻意回避,以后彼此见了远远绕开,也省得勉强搭讪,挺好的。
    素节见她不说话,又唤了她一声,“阿姐在想什么?”
    肃柔回过神道:“没什么。明日就要开学了,你先预备一下吧。”
    素节说好,又谈起那个小院的名字,纳罕道:“嗣王做什么给它取名叫‘了园’?”
    肃柔摇了摇头,心里却明白,爹爹的死对他来说,大约也像一座山般压在心头。若是能了,便得解脱,他把这个院子出借给她,应该也是委婉地向她表达这片心意吧。
    当然,关于他的想法,没有必要过度解读,和素节说定了时辰,便从温国公府辞出来,返回了张宅。
    第二日早早赶到了园,预先让女使将院子内外用艾草熏上一遍,去一去浊气,到辰时前后,听见外面传来叮咚的环佩之声,是各家贵女陆续都来了,大家进了门,先向肃柔行礼,热热闹闹说:“今日起请张娘子授业,若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还望张娘子多多指教。”
    肃柔掖手而立,和声道:“我在禁中粗略学了些皮毛,今日托大,传教小娘子们礼仪行止、节序四雅,若有不周之处,也望小娘子们加以指正。”一面说,一面比了比手,请众人入内。
    一人一桌一椅,齐整摆在明亮的堂上,前后门窗洞开,竹帘高低错落,有凉风习习从艮岳吹来,吹去了盛夏的酷暑。
    肃柔先与她们介绍宫中礼节,从坐开始,什么叫带踞,什么是长跪,什么又是箕踞,都向她们说明了。她的言谈如她的名字一样,肃穆是其筋骨,温软是其肌理,在禁中多年磨砺出了最能让人接受的语调和说话方式,因此女孩子们都很愿意听她教习。
    坐后就是跪,跪是大礼,从稽首、空首,到吉拜、凶拜,不同的场合,须用不同的礼仪。譬如是左手在外还是右手在外,弯腰到什么程度,双手放置在何处,也仔细给她们演习了一遍。
    “大家平时都有教习嬷嬷指点,对这些并不陌生,只是民间规矩与禁中稍有不同,我略加点拨,大家也就明白了。”她笑着说完,回身指了指一旁案上排列的各式花器和花材,“我知道,比起没完没了的坐拜,大家对插花更感兴趣。禁中插花,以横、斜、疏、瘦为贵,今日就请小娘子们挑出花材和与之相配的花器,来试一试各位对‘雅’的见解。”
    这话一出,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其实都有些不敢献丑。还是素节先上前,挑了水仙与石钵,这才带得大家迤迤然过来,各自挑出了心仪的花与器,回到座上摆弄起来。
    肃柔起身,在堂上踱步查看,这些贵女对美是有一定见解的,就算自己平时不怎么动手,但见得多了,也有一定的章程。只是小细节处不够严谨,比如有山茶牡丹用美人觚插的,艳丽虽艳丽,却显得俗腻,欠缺了灵动和清韵。
    待过上一柱香,大家都完成了,脸上带着羞赧的笑,等着女师来点评。
    肃柔看了一圈,有审美上乘者,当然也有粗枝大条者,她没有给予褒贬,只说:“堂供一般用高瓶大枝,山斋清供赏玩,瓶宜短小、花宜瘦巧,最忌繁杂缠缚,也忌花瘦于瓶。就像美人,纤浓得宜为上,过繁或过瘦便过犹不及,欠缺了折枝之妙,也有负了好时光。”
    大家看看自己面前的瓶花,多多少少有这样那样的不足,悄悄交换了眼色,脸上都有些讪讪。
    肃柔如常道:“我看了大家的配色与配器,人人有慧根,只是欠缺磨砺,时候稍长一些,悟出了精髓就会好的。”
    自己回身取了大家挑剩下的花材,一叶兰的叶片阔大硬挺,辗转折叠横亘进注满水的盆中,那叶片崎岖形成了一个个间隙,随手捡了一朵翠珠嵌进去,再斜倚上一枝茴香花,向前推了推,也不说话,只让大家看。见识过她巧思的素节自然会心一笑,余下的人倒真是惊讶于这样的妙手偶得之,也愈发对她心悦诚服起来。
    肃柔道:“头一日入学,不用太急进,反正来日方长,我会带着大家再细细探究花草奥妙。”
    时间差不多了,大家让女使收起了桌上的瓶插,又饮茶说笑了一会儿,方慢慢散了。
    上半晌的教学总算应付过去,下半晌逐渐摸出些门道,教起来也就愈发顺手了。待得送走第二拨贵女,今日算是圆满了,让女使收拾了屋子,正打算回去,忽然听见廊上有人传话,是一个陌生的小厮跟着仆妇过来,立在台阶下拱手作揖:“张娘子,小人是嗣王跟前随从,叫竹柏。我们王爷打发小人来和小娘子说一声,晚间要来瞧屋子,请小娘子略等一等,我们王爷有话要对小娘子说。”
    第40章
    肃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才第一日用他的院子,就忙着要来查看么?
    虽然心里隐约知道,这次会面必定会提及那日杨楼的事,但自己对谜底并没有多大兴趣,只是碍于人家是屋主,既然要来看屋子,也只好应下了。
    竹柏眯着眼笑,垂手问:“小娘子晚间在哪里用饭呢?我们王爷问小娘子,要不要上州北瓦子定个酒阁子,和小娘子边吃边聊?”
    肃柔道:“王爷不是要来看屋子吗,怎么又打算上州北瓦子用饭?”几句话问得竹柏讪讪,她也不细究,只说,“王爷若是要来,就请趁早吧,看完了我好回家。”
    竹柏不敢再啰唣,一迭声应了,忙作个揖快步退了出去。
    雀蓝看看天色,夕阳挂在西边的院墙上,把这上京熏得蒸笼一样。所幸艮岳脚下还有一丝风凉,便道:“小娘子上里头坐会儿吧,今日一定累了,边歇边等。”
    话才说完,乍见外面几个过卖鱼贯进来,一人手里捧着一个食盒,衣裳胸口处写着一个大大的“朱”字。很快到了面前,躬了躬身道:“小娘子点的拨霞供送来了,请问小娘子,摆在何处适宜?”
    雀蓝怔忡着说:“我们并未点什么拨霞供啊,是不是送错地方了?”
    肃柔却知道,必定又是赫连颂的主意。东西既然送到这里了,不好让人退回去,便示意雀蓝把人带到东边的草庐里,别让酒菜的荤腥熏染了贵女们习学的地方。
    那些过卖跟着雀蓝去了,草庐底下有石桌石凳,上面正好可以安排那些东西。雀蓝看着金盏银碟从食盒中源源不断搬出来,不由回身望了自家小娘子一眼。
    最后一盏红泥小火炉放在桌子中央,上头架起了砂锅,过卖昂首鹄立朝门上张望着,见一个身影出现在视野里,遂拨了拨炭,拿火捻子把炉子点了起来。
    门上的人慢慢走过来,神情里带着倦懒,开口就说:“我饿了,今日在军中操练了一整日,没有好好吃饭。”边说边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太阳火辣辣照着,快把我的脸晒化了,你看……”
    他低下头让她仔细打量,肃柔嫌弃地往后让了让,但也确实看清了,他右边颧骨上微微红了一片。不过在肃柔看来没什么,身为武将,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是应该的吗。
    当然理虽如此,话却不能太不近人情,于是敷衍了一句:“王爷辛苦了。”对于他不经同意,随意往园子里运送吃食的做法,她也想提一提意见,“不过王爷好像忘了已经将了园赁给我了,日后要吃饭就回王府吧,这是我教授学生的地方,王爷在这里用饭,多有不便。”
    赫连颂听了赧然,“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今日是小娘子第一天授课,应当犒劳犒劳,所以自作主张了一回,还望你见谅。眼下东西既然送来了,小娘子就勉为其难吧!再说小娘子下年还要赁我的园子么?若是要,就请随我入席,千万不要见外。”
    他笑吟吟,摆手遣退了跟前伺候的人,肃柔开始考虑,要不要等契约到期前,重新再找一处合适的院子了。
    她不挪步,他回头瞥了她一眼,又换上个和软的语调道:“我让人送了拨霞供,朱宅园子的拨霞供夏日里吃起来是一绝,请小娘子尝一尝。这世上,唯春光和美食不可辜负,小娘子请入席吧,我还有话和小娘子说,事关你我,你不想听一听吗?”
    所以看屋子只是他的借口,肃柔虽不耐烦应付他,但既然有话要说,她也只好耐住性子和他周旋。
    回身吩咐雀蓝一声,让她打发人先给祖母报个信儿,今日晚些回家,自己提裙迈进了草庐。
    打眼一看,小火炉烧得咕咚作响,盘子里齐整码着片好的肉,底下有青叶衬托,倒也不显得腻味。所谓的拨霞供,其实就是涮兔肉,大夏天里吃这个,让人匪夷所思。不过上京食客们的口味向来标新立异,暑天吃涮锅子,严冬吃绿豆甘草冰雪凉水,也许这就是反其道而行的奥妙吧!
    赫连颂比了比手,请她坐下,腌好的兔骨炖成了浓稠的汤,因加了胡椒,一阵阵的香气里带着辛辣的味道,就像眼前这个呛人的姑娘。
    牵起袖子替她斟了杯梨花酒,他说:“这酒已经勾兑得极淡,几乎没有酒味了。我知道你们姑娘孤身在外不饮酒,这是用来解腻的,不必担心。”
    夹起一片兔肉,放在砂锅里涤荡涤荡,然后放进她碟中调好的酱汁里,“尝尝。”
    肃柔没计奈何,只好低头尝了一口,说实话很是鲜美,酱料浓郁,兔肉嫩滑,先前的那点不悦,因这好味道,勉强消散了一半。
    他看她吃完,比自己吃了还高兴,抿唇一笑,复又往砂锅里添了些肉,娓娓道:“相传林洪入山中拜会隐士,途中猎得一只兔子,苦于没有厨子烹饪,隐士告诉了他这个做法,他便给这道菜取名叫拨霞供,收录进了《山家清供》里。朱宅园子的菜色,多出于《山家清供》……”说着略顿了顿,终于还是切入了正题,“那日在杨楼遇见小娘子,本想与你打个招呼的,但又怕惊扰了你们宴饮,因此没来打搅。”
    肃柔心里嘀咕起来,这话透着牵强,明明那时是孤身一人站在酒阁子外的露台上,哪里会惊扰了别人。不过他遮遮掩掩,自己也不会较真,毕竟打不打招呼都不是什么要紧事,就算街市上遇见错身而过,也是再寻常不过的。
    胡椒在喉头留下一串微辣,她捏起杯子饮了一口梨花酒,对面的赫连颂看她反应淡漠,心里又添了几分失落。
    她似乎对一切半点也不好奇,因为不在乎他这个人,所以什么都能安然接受。然而话头总是要挑起的,否则吃完这顿饭恐怕也无事发生,他只得叹了口气,意有所指地向上看了一眼,“我现在的心,就像这屋顶。”
    肃柔抬头望,草庐的顶部是由稻草纵横交错织就的,他的意思是心里很乱,乱成了一蓬草?
    这下她总算给了一点回应,搁下杯子道:“王爷先前说有话要交待,究竟是什么,还请王爷明示。”
    他的眉眼间隐约有郁色,但也只是一眨眼,便很好地隐藏了起来,换了个苦恼的神情道:“小娘子大约还不知道吧,外面忽然流传起了你我假定亲的传闻。”
    肃柔心下一跳,惶然说:“这件事由头至尾只有至亲知情,家中连下人都不知道,又怎么会有这种传闻呢。”
    赫连颂说是啊,展开折扇,边摇边道:“事情如今很棘手,只怕闹得不好,会传到官家耳中去。那日杭太傅招我问话,也提及此事,我自然不能承认,愤然指责是谣传……不过我今日来见小娘子,还有另一个问题要问你,你与那个王四郎……没什么吧?”
    这个问题问得心惊胆战,很怕她默认,所以他就算老醋喝了一缸,也不敢义正言辞地去指责她。甚至小小的一点不满都要好生隐藏起来,语气也是带着引导性的,然后故作轻松地等她回答,唇角仰得越疲惫,手里的扇子打得越急。
    对面的肃柔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那日的反常,归根结底是因为王四郎。
    怎么解释呢……虽然没有必要解释,但人家既然问起,总不能不应他,于是直言道:“王爷不要误会,王提举的祖母和我祖母是闺中好友,平时常有往来。我与王提举,那日在杨楼中是第一次见面,以前并不认得。”
    赫连颂暗暗松了口气,笑道:“我就说呢,先前我听到些传闻,说王家本来欲与小娘子结亲的,可惜被我抢先了一步,想来至今还带着遗憾……小娘子,贵府上没有向王家透露内情吧?”
    肃柔忙道没有,“王爷请放心。”
    她言之凿凿,对面的人终于眉舒目展,轻快道:“这才是,毕竟兹事体大,闹得人尽皆知了不好。不过眼下传闻甚嚣尘上,小娘子看,怎么解决才妥当?若是真要退亲,岂不是正好落人口实吗,再说退亲后小娘子打算怎么办呢,再和王家联姻吗?若这样,我还是要劝小娘子一句,官家是个执着的人,目下因为你我定了亲,不便夺人所爱,他让的是我的面子,不仅仅是因为小娘子有了婚约。再者那位王提举,年纪大了点,长得又黑,和你不相配,既然如此,索性一客不烦二主,可否考虑一下在下?我身份家世不错,钱财样貌也拿得出手,小娘子虽然心里不情愿,但为顾全大局,还是这个办法最为稳妥,也好打破外面的谣言啊。”
    他循循善诱,肃柔却怔住了,没想到他说了一大圈,最后会绕到这个问题上来。
    怎么会这样呢,她以为事先大家都商量好了,不会对彼此造成困扰,谁知如今事态发展偏移了原位,看来还是要提前筹谋下一步才好。
    于是正了正脸色道:“王爷的好意心领了,这场亲事不过是权宜之计,过后该退的亲还是要退的,倘或将错就错,实在太为难王爷了。”
    对面的人忙道:“不为难,真的一点都不为难。这几日我也仔细思量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那日杭太傅说很为我的婚事操心,说句实在话,我的难处没有人知道。到底家中父母都不在上京,谁来替我操持婚事呢,如今既然已经向小娘子下聘了,顺势而为不是将错就错,是为向官家交待,为堵住天下悠悠众口,这样利人利己的事,小娘子还是考虑一下吧。”
    肃柔心下叹息,他好像已经忘了彼此的过节,忘了中间还隔着爹爹的一条性命。人活于世,麻烦事不断,有的事可以顺其自然,有的事必须较真,要不然过不去心里那道坎,也对不住她的继母。
    但实话就像一个结痂的伤疤,若是掀起来,容易伤筋动骨,她只好委婉地向他表达,“在我最困顿的时候,王爷向我施以援手,我心中很感激王爷。但先前商议好的一切,还是不变为宜,毕竟婚姻大事不单关系你我,也关系两家至亲。”
    这下他沉默了,知道她依旧为她父亲的死耿耿于怀。这种情绪,要化解就得靠水滴石穿,既然两下里已经说得很透彻了,就让她缓一缓,再继续深谈不迟。
    砂锅里的汤逐渐煎得浓稠,他取过一旁的铜吊往里注入高汤,温声道:“光顾着说话,竟忘了吃。小娘子现在不用想太多,先把肚子填饱,上回你送我山海兜,这次我回请你拨霞供,也算相宜。”
    然后涮肉布菜,尽情展现了温润君子的卓然风度。对面的姑娘仍旧显得心事重重,他也不多言,就着晚霞看她的脸,这些年他应酬交际,不断见到姿容上乘的女人,但没有一个能像她一样,堪称倾城。只是她美得内敛,从不张扬,他甚至想不明白,当初和官家提起她时,官家那有些迷惘的神情,究竟是审美与他有差异,还是见过太多艳丽的女子,已经让官家失去判断的能力了。
    反正亲事定了,大方向不错,唯一遗憾的是她现在对他毫无想法,那日杨楼一别后,他暗暗期待过她会来找他,谁知盼了一日又一日,他心里的郁结日渐加深,她倒忙于自己的事,广收门生,开设起女学来。
    所以这场亲事的拉锯战里,要她主动是不可能的,还需他自己努力。提壶再为她斟一杯酒,正要开口,忽然听见她说:“下月。”
    他迟疑了下,“什么下月?”
    肃柔道:“我回去与祖母商量商量,下月若是方便,就把退亲的事办了,王爷怕张扬的话,可以悄悄筹划。”
    赫连颂的心都沉下去了,可是脸上却扬起了笑意,笃定地说:“老太君思虑得必然比小娘子周全,毕竟家中留台和连帅都在朝为官,若是仓促退亲,官家万一问起,怕是不好交待,连着我和杭公,都难以面对官家和谏议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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