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王宫,后山陵园。
    一位浑身裹在黑袍里的男子微低着头,独自一人拾级而上。
    他走得很慢、很慢,似乎每一步都要花费不小的力气,甚至中途还会停顿一会儿用来歇息。
    当来到山巅后,他安静地环顾一圈,很快就找到了一些熟悉的名字。
    兜帽只遮盖住了他半张脸,露出来瘦削的下巴和毫无血色的薄唇,隐约还可以看到脸庞上诡异的金银花纹。
    虽然四下无人,但男子还是下意识扯了扯兜帽,好似见不得阳光一般。
    他默默地走到了一块墓碑前,动作轻缓地放下了一束白色的小花,整个过程中未发一言。
    墓碑上有一片枯黄的落叶,男子伸出手将它扫开,忽地轻轻一叹。
    “和你争了一辈子,如今想来真是没什么意思啊……”
    “虽然最后是我站在这里,但终究还是我输了。”
    “可是,我倒宁愿你自私一点啊。”
    “明明已经不是宗门的人了,为什么还要为我们这些不相关的人拼命呢?”
    “是为了战争的胜利?为了大荒星?为了保护你父亲最后的心血?亦或者,什么都不是?”
    “有时候,还真是很嫉妒你,都去了雪峰那么久,我仍然无法插手地部一星半点。”
    “有时候,却又觉得,都无所谓了。我们争了一辈子,争得头破血流,机关算尽,却又如何呢?”
    “其实也挺好的,无论是你,还是我接手那个位置,定然免不了分个生死,但对他而言,一宗之主却无足轻重。”
    “如果换做五年前,看见你的墓碑立在这里,可能是我做梦都想的事。”
    “但,人真的是很奇怪的动物。”
    “裴师兄,你说过你最讨厌一身正气的君子,和一腔热血的英雄,但这恰巧是我最欣赏的两类人,因为我做不到。”
    “我一直都知道,我们是不一样的。”
    “你生于阴暗中,骨子里却比谁都要清高骄傲,我行于阳光下,却比谁都要虚伪歹毒。”
    “于是……你成为了英雄,你所认为的,你最厌恶的人。”
    “如果还有以后,百年以后,过往种种不会有人记得,他们只会看到这块墓碑,只会知道有一个叫裴天令的人,在大荒星之战中牺牲了一切。”
    “裴师兄,这是你想要的吗?你会开心吗?”
    男子慢慢地抬起了头,声音也随之抬高。
    “你会吗?”
    “冷血无情的地部暗王,有一天居然会为了别人牺牲性命?”
    “聪明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最后却以这样的方式收尾,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吗?”
    “你但凡稍稍清醒一点,都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
    “呵……绝阴冰毒,重创百余高手,阻截傀儡大军,真是好大的威风。”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跟周傲柏一样,愚不可及。”
    “我炼火宗怎么会有这么多傻子,一个个的赶着送死,仿佛活着就了无生趣一样。”
    “倒显得我没有死成,是一件多么令人遗憾的事。”
    “咳,咳咳咳……”
    解子安抵住唇,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得慢慢蹲下了身子,痛苦地撑着地面,裸露出来的手背上尽是妖异而扭曲的纹路。
    “还有谁呢……还剩谁呢……”
    伤势再也难以压制,本就一路强撑的他几乎瘫倒在地上,连意识都变得模糊,只有言语浸透着几分惘然。
    仿佛一瞬进入了严冬,无边无比的寒冷包裹而来,拉扯着他沦入深渊。
    一位寻灵卫的随手一击,对他而言便已是足够致命的重创,若非是最后裴天令将他扔到了通往地下传送阵的宫殿内,他早就淹没在了傀儡大军中。
    只是他可以接受自己死在战争中,却无法接受被这位宿敌所救。
    这意味着,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他曾以为,他已经足够了解裴天令,但直到那时,他才恍然觉悟,他可能从未真正看透过这位地部暗王。
    也许,自管亦青死后,他就再也不是曾经的裴师兄了。
    朦胧之中,解子安看见一个人影走到了他身前,浓郁的冰寒死气弥散开来,让他本就微弱的生机更加渺如烛火。
    “唉……”
    那个人蹲了下来,冰凉的手轻轻按在解子安的额头上,传来一股很熟悉、很亲近的力量。
    发作的暗伤渐渐平息,解子安脸上的纹路也缓缓变淡,直到重新隐藏在皮肤之下。
    他睁开眼,眼瞳已重新转为黑色。
    “单其王上?”
    解子安犹豫了一下,终还是唤了一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化尸族王上单其收回手,转身看了一眼墓碑前的白花:“怕你想不开,来看看你。”
    “我还是很惜命的。”解子安扯了扯唇角,却未能挤出分毫笑容。
    “惜命的话,你就不会是最后几批撤退的人了。”单其平静地道。
    “因为那是我的宗门,仅此而已。”解子安道。
    单其也没有与他争辩:“你伤势太重了,早些回血池休养吧。”
    解子安默然不语,只是注视着面前的墓碑。
    单其静静地等了他片刻,最终摇摇头,转身走向一旁的山路。
    “单其王上。”解子安却突然叫住了他。
    “嗯?”单其停顿了脚步。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快速到达不灭境?”解子安问道。
    “有。”
    单其平静地直视着他:“但我不建议你去尝试,因为最好的结果,就是变成我这样,这会毁掉你的未来。”
    “如果连现在都保不住,又何谈将来呢?”解子安道。
    “那你随我来吧。”
    单其也没有再劝阻,因为他知道解子安平静的外表下,骨子里已燃起了疯狂的火焰。
    而被这场战争逼上绝路的,又何止他一人呢?
    两人回到了陡峭的山路台阶上,解子安刚走下两步,便看见一个脸孔陌生的青年迎面而来。
    双方都没有打招呼,就这样擦肩而过。
    解子安下意识转过头,看着那青年走向了山路另一侧的墓碑林,将手里的花束依次放下。
    那一排墓碑刻着的都是解子安不认识的名字,由于视野的缘故,他只能瞧见最外侧的几个。
    影落炎、影落轩之墓,岳秋鸿之墓,良修之墓,景月之墓……
    解子安看到那个不认识的青年放下最后一束花后,便如雕塑般伫立在碑前,从背影看不出他是否悲伤。
    “单其王上,刚才那位你认识吗?”解子安随口问道。
    “好像是叫周盛吧,我在蛊王宫遇到过他几次,貌似他以前和玉盟主的关系很好,虽然后来疏远了,但也算是身兼要职,不过前段时间他的所有职务都被解除了,据说是为了安心闭关修炼。”单其道。
    解子安点了点头,虽然感觉这中间好像隐藏着什么事情,但他并没有追根究底的心情。
    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人类的悲欢从不相通,此刻的他,只想让自己变得足够的忙碌,以此来忘却那些无法释怀的事情。
    因为以后,便再也没有人与他争了。
    ……
    渺渺虚空,无数光球如漫天星辰般闪闪烁烁,又如镶嵌在黑暗中的璀璨明珠,即便是人们想象中最为神话的场景,也不如其万分之一的瑰丽。
    这里,就是北境唯一的虚空监牢——镇魔塔。
    只是此时的塔内一片寂静,所有光球囚笼皆是空无一人。
    从南境开始逐步沦陷的时候,这里的囚犯就全被种下魂印释放了出去,作为先锋前往战场一线,到如今尚还存活者已不足十之一二。
    镇魔塔也自此空落了下来,直到一纸密令传来,一个巨大的祭坛便围绕着镇魔塔修建了起来,方圆十里都被划为禁地,便是荀柒和绍叶堂也极少踏足。
    没有人知道这个祭坛的作用,即使是修筑者也一头雾水,只是按部就班地完成着任务。
    用了近半年的时间,这个宏伟的工程终于进入了尾声,空无的镇魔塔也迎来了这半年来的第一个客人。
    一个略小的光球前,一片涟漪徐徐散开,随后跨出了一道身影。
    玉凌环顾了一圈这熟悉的环境,一步迈出,便来到了虚空的边界。
    从这里可以看到无数扭曲而绚丽的光痕,它们宛如雷雨天密布的闪电,伴着空间乱流毫无规律地游弋着,看上去像是某种奇特的自然现象。
    但就是这些看似人畜无害的光痕,当年差点让玉凌的分身交代在虚空监牢外。
    当然,如今的他只是轻轻抬手按在虚空屏障上,那无形的桎梏就如融雪般轻易化开。
    没有了屏障的阻碍,光痕和空间乱流欢欣鼓舞地冲入了监牢内,但还没等它们大肆破坏,一片白光就蔓延开来,笼罩了整个世界。
    待光芒暗去,光痕与乱流尽皆烟消云散,镇魔塔内安静得没有一丝异响,只有丝丝缕缕冰冷的死气,不知从虚空的何处涌现,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死气浓度的增加并未让玉凌感到不适,他凭着感觉来到了当初冥井所在的位置,闭着眼睛驻足了片刻,随后右手下压,似乎从虚无中抓取到了什么东西,然后缓缓提起。
    于是平静的虚空再度风起云涌,死气疯狂地流溢窜动,近乎形成了一片狂暴的海洋,即将倾覆整片天地。
    若从外界看去,整个镇魔塔都在隆隆震颤,好似下一秒就会彻底崩毁,变成一片废墟。
    而就在这样的震动中,阴与阳的界限逐渐重叠,直到道则逆乱,有无颠覆。
    一道门户霍然洞开,扑面而来的是幽冥河水的哗啦声响。
    玉凌伸出手,向后虚引,于是幽冥河也不得不随之而动,被一点一点硬生生地拽入了阳界之中。
    然而,这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只有摄取幽冥之河,才能造就幽冥之台。
    当幽冥台真正筑成的那一刻,也便意味着,这场战争拉开了反攻的大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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