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友都未必能做到这一步。
    齐河镇的面包车也要回去了。不放心这孤儿寡母过来的大大爹跟大伯娘也要坐这车走。
    临走之前,大大爹跟周秋萍保证:“你放心,家里有我们看着呢。他再作妖,我代表族里把他赶出去,省得你阿妈再犯糊涂。”
    周高氏垂着脑袋,一句话都不敢说。
    周秋萍却想起一件事,赶紧跟大大爹交代:“我在县城这段时间,发现光靠种田来钱太少,日子真不好过。”
    大大爹叹气:“可不是嘛,但农民就守着这一亩二分地,也不能开出花来呀。”
    “有两件事,我觉得可以试试。一个是下半年好好给猪育肥,家里有老母猪的多下点崽。现在城里猪肉价格涨得厉害,生猪的收购价格肯定会涨。养猪挣钱了,想捞小猪的人自然更多,仔猪的价格也能上去。后面周伟拉菜籽饼,看能不能再弄点油糠,多让猪长点膘。
    还有一个是搓草绳做草包。现在不是防秋汛要做圩埂嘛。好些地方都愿意花钱买。本来各家各户的稻草用来烧锅的,但我发现粮站的稻子壳就堆在仓库里没人要。那个当柴烧干净又省事,稻草完全可以省下来。”
    她一点儿也没藏私。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家乡建设得越好,人的见识越多,也就不会被老思想框一辈子。
    大大爹一拍大腿,连声说好:“你这丫头,从小就是个聪明的,上学都比人家灵光。我找大队合计合计,要是咱们下河村都动起来,家家户户能添个百八十块钱的进账,那也好过个肥年。”
    虽然现在已经承包到户,但作为老党员,大队的老书记,他还是习惯性地从村集体的角度看问题。
    他站起身,直接告辞:“那秋萍你好好歇着,我跟你大伯娘先走了。你放心,迁户口的事,大爹一定盯着。要有事,你尽管开口,别客气。”
    周高氏赶紧起来,把人送到门口。
    上车时,大大爹冲她叹了口气:“你啊,别糊涂了,你以后能享的是女儿的福。”
    周高氏抿抿嘴,到底没吭声。
    等到重新回到病房,看到女儿高高肿起的面颊,她又忍不住抱怨老天爷不公。
    “我们娘儿俩苦啊,怎么就不生个儿子呢?”
    但凡有一个儿子,也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如果她有儿子,她儿子就能给女儿撑腰,冯家还敢这么欺负人吗?小舅子冲了姐夫的家,外人只会鼓掌叫好。
    周秋萍翻白眼:“女人没孩子只会过得更轻松。”
    周高氏被她气到了:“照你这么说,你还后悔生了?”
    周秋萍抿抿嘴巴,看着两个女儿。她们都很可爱。可如果真的能选择的话,如果她重生的节点更早的话,她大概不会生孩子。
    因为生儿育女,就意味着责任和负担啊。
    如果没有孩子,她一定能够更早摆脱冯二强。孩子是她的弱点,她投鼠忌器。
    如果没有孩子,不指望阿妈帮忙带孩子。她未必有耐心拽着阿妈往前走。说不定在阿妈接二连三让自己失望之后,她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坚决不会再理会阿妈的人生。
    从这个层面上来讲,她真的很自私。在她心中,她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周秋萍心情复杂地摸着两个女儿的脸,最后只给了一句话:“生都生了,我当然得管。”
    周高氏赶紧出病房门,她怕自己再多呆一分钟,都会跟女儿吵的不可开交。谁晓得女儿还会说出什么样的鬼话。
    这又不是在自己家,她丢不起这个脸。
    出了病房之后,她又猛的想起今天是丈夫的忌日。因为担心两个外孙女儿的安危。饭菜还摆在桌子上呢。
    也不晓得大嫂会不会帮忙收拾妥当。
    死老头子说走就走,留下这堆烂摊子还得她来管。
    她叹了口气,想要继续第二声。
    又叫人的话给硬生生地噎了回去。
    走廊上一个大肚子女人好奇地张望病房,嘴里嘀嘀咕咕,十分鄙夷的模样:“没儿子还有脸哦,声音比谁都大!”
    周高氏盯着对方的脸,瞬间瞪大了眼睛:“是你!”
    就是这个臭女人引来了计生干部,害得她女儿被结扎还离婚了。
    “你害死我们一家了,我要去举报你!”
    孕妇惊慌失措,不想在这里还能碰上苦主。
    主要是周秋萍被打得太凄惨,她一开始根本没认出人脸。
    现在周高氏要找她算账,她就吓得直躲。
    周秋萍听到外面的动静,赶紧过来拉住阿妈:“行了行了,万一她摔一跤有什么不好,这可是两条命。”
    周高氏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呸!你个烂货,生个儿子没屁.眼!”
    结果和妹妹一道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的青青却委委屈屈地喊出声:“外婆,我要吃鸭鸭,不吃鸭屁股。”
    呵!她们这一家子从早上到现在,滴水未进,粒米未沾,个个都饿得肚子咕咕叫。
    周高氏看了眼女儿惨不忍睹的脸,只能认命地出门买晚饭。
    她真是命苦。当了一辈子的老妈子,还落不到一句好。他规规矩矩地做个了好女儿,好媳妇,怎么就不能享到妈的福呢?
    周高氏茫然地走在医院里,希冀有人告诉她答案。然而来来往往的人匆匆忙忙,谁会搭理她呀?
    她甚至生出了后悔,早知道这样,就不回乡祭祀了。活人都管不了了,她还管得了死人在地下有没有香火吗?大不了就在城里的房子摆上忌日饭嘛。反正有自家的院子,现在家家户户烧煤炉,她烧点纸钱又怎么样?又不是破四旧的时候。
    唉,不回下河村也不行,她们还找周伟联系拖拉机运菜籽饼呢。
    不卖菜籽饼,怎么好好挣钱啊?
    什么都是虚的,钱才是真的。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要是再没钱才真叫完蛋了。
    好在林场县医院的食堂伙食不错,没有粮票也能花钱买饭票,价钱甚至比宁安县还便宜一两分。
    周高氏买了面条肉包子拎回去,青青瞬间就忘了要吃鸭鸭,高高兴兴地抓起肉包子就啃。
    周秋萍喂小女儿吃烂糊糊的面条,然后自己扫荡战场。
    一顿饭吃完,母女俩想说话时,青青突然吐了起来,然后身体抽搐,牙齿咯咯作响。
    周秋萍和周高氏都吓坏了,一叠声地喊大夫。
    值班医生跑过来,先是抱怨他们不该给小孩吃肉包子,然后又给在□□里塞了药,隔了好一会儿,原本抽搐不止的小丫头才渐渐安静下来。
    可这一安静,反而让周秋萍和周高氏心里跟15个吊桶打水似的,七上八下。
    因为孩子掉了魂啊,怎么喊她都没反应。
    大夫二度被叫进来时,已经极为不耐烦:“用了药,这是药物反应。她不安安静静的,你们还想让他抽起来吗?”
    周秋萍和周高氏对着白大褂都不敢多吭声,可又不放心小丫头,真是为难死了。
    还是周高氏咬咬牙,抱起了大外孙女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嘴里念叨着:“青青来家啊!跟奶奶回家。”
    这是老辈人叫魂的办法,大概属于封建迷信。
    可周秋萍早就病急乱投医,哪里还管得了迷信不迷信。只要女儿能好,什么她都顾不了。
    不知道是药物过了效,还是叫魂的确有用。过了个把小时,周高氏的两条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怀里抱着的外孙女儿终于发了话:“奶奶,我要吃肉包子。”
    屋里的两个大人悬着的心可算是落回了胸腔子。
    还吃啥肉包子呀,不够吐的。
    开水泡馒头,最适合你这种病人。
    孩子永远扛不过大人,青青委委屈屈的,到底还是靠馒头填饱了肚子。这回她没吐,又趴回床上,躺在妹妹身旁,一块儿打起了小呼噜。
    周高氏这才一屁.股坐回凳子上,又开始愁眉紧锁。
    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然后有人叫唤着:“不行的,不行的,赶紧去产房。”
    林场县医院比宁安县小,就一栋楼。孕妇也跟外科病人住一层楼。
    周高氏看着先前那个孕妇被推着往前跑,惊讶不已。哎呦,这就发动了,动作还挺快。
    她心里乱糟糟的,看到女儿跟外孙女儿就犯愁,索性出门看热闹。刚好也能问人打听打听,看看能不能打开林场县菜籽饼的销售市场。
    周秋萍也懒得理阿妈,自己从包里摸出本英语书,默默地背单词。
    现在她看计算机书实在太艰难,还得指望以后上夜校,由专门的老师教。
    只可惜闹出方红英的事,不晓得后面会不会有麻烦。
    她背着背着就沉浸到字母的世界中,渐渐忘记了那些烦心事。等到两页单词背完又重新巩固了一回,两个女儿都在床上睡得直打小呼噜时,阿妈才回病房。
    周秋萍抬头看她脸色不好,好奇了一句:“怎么了?”
    周高氏皱眉毛,说话带了点鼻音:“情况不好,大夫问保大保小,他们家说保小,他们算过了,是个儿子。”
    即便是她这种认为女人一定要生儿子的人,也觉得不至于为此送了一条命。
    第49章 求仁得仁
    产房的叫声响了一夜, 到天麻麻亮的时候,孩子终于生了出来。
    果然是个男孩。
    只这一切不过是悲剧的开始。因为从这个孩子下来之后,她妈妈就出血不止。
    那个血淌的, 据说人还没靠近产房, 就能闻到里面浓郁的血腥味。
    产妇的丈夫被叫过去交代情况。赶紧去找人抽血,他老婆需要输血抢救。快点去交钱, 后面要花不少钱。
    男人嗷嗷答应着, 转身往外走。
    等过了半个小时,助产士问护士:“孩子呢?”
    护士满脸茫然:“他爸爸抱出去了呀。”
    助产士跟大夫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喊了一声:“糟糕!”
    产妇的丈夫再也没回来。
    医院到处找人给产妇输血,可她熬了一个白天,到了晚上还是没撑住,永远闭上了眼睛。
    她甚至没有来得及看一眼她拼命生出的儿子。
    她的丈夫也没过来瞧她最后一眼。
    死也要生个儿子。
    果然是死也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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