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自强帮他们找了房间。
    现在他是军区贸易公司在深圳办事点的负责人, 这活他不干谁干。
    他之所以同意做这份兼职,纯粹是从专业角度出发。他对部队经商这个课题充满了兴趣,必须得亲临一线调查参与。
    进了房间, 陈自强就开始向上级领导,周经理汇报自己最近这段时间的工作。
    “我从上个礼拜开始收购深发展的股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下子吃货多, 今天我问了, 价格居然涨起来了, 已经涨到了快40。要不要继续吃进?”
    余成下意识地看了眼周秋萍。充20块钱的面值涨到40, 已经翻了一倍了。这距离深发展发行还不到一年呢。
    周秋萍却一点感觉都没有,点头肯定:“继续吃进,如果收不到深发展的股票了,其他几只股票也可以买。市场大环境摆在这儿,一个涨,其他的会跟着涨。”
    主要是眼下摆在深圳柜台上卖的也没几只股票,让股民选,大家也不知道选谁合适呀。
    周高氏在旁边收拾东西,这会儿忍不住冒了句:“我能买股票吗?”
    众人转过头,全都惊讶地看着她。
    陈自强更是眼睛在周秋萍和周高氏之间不停地打转。
    看不出来呀,这位阿姨样子朴实,一瞧就是从农村出来的人。结果还挺时髦,居然都炒股票了。
    周高氏有点不好意思,搓着手道:“这不是支援国家建设吗?我寻思着,国家总不会赖账。钱放着也是白放着,不如拿来支援国家建设,还能多赚点利息。”
    她在部队家属区就听人说过,厂里让职工买股票,给国家筹钱做事。
    以前她没想过这些。她一个老农民,手上能有几个钱?人家也不会敲她的门,让她买股票。
    可现在不一样,国家政策好,她挣钱了,她有钱买股票。
    陈志强目瞪口呆,竖起大拇指夸奖:“阿姨,要是全深圳的领导干部和职工都由您这觉悟,他们哪里还愁股票卖不出去呀?不过这个股票……”
    周秋萍打断了他的话,直接问阿妈:“你要买多少?”
    周高氏有些犯难。
    这一趟女儿带她出来,除了旅游之外,主要目的还是为了买房。
    可如果买了那种几层楼高的大别墅,她手上就拿不出多少钱了。
    “我得看看,等明天买了房子剩多少钱。”
    陈自强觉得这事儿特别有意思,连连点头:“好,阿姨,我就等你的钱到账了啊。”
    时间不早了,连青青和星星这两个精力过剩的娃在跑来跑去疯了半天之后,直接躺在床上睡成了两只小香猪。
    几人谈完工作上的事,明确好继续收购股票这个大方向不动摇,便不再说闲话,各自散去。
    周秋萍拿热水壶自己倒水喝,看到阿妈在给小姑娘们掖毯子,忍不住笑:“阿妈,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啊。现在你不觉得被亏待了。”
    前些日子,阿妈动不动就委屈,感觉自己这辈子的遭遇太不公平。
    周高氏认真道:“就你讲风凉话,本来就是国家政策好,不然我能住上这屋子?”
    进门的时候她就觉得地面怪漂亮的,那石头跟水泥地可不一样。
    等到了房间,她就更觉得自己成了进大观园的刘姥姥。
    乖乖,也太好了吧。
    这窗户跟一般地面的窗户完全不一样,就像商店的橱窗似的,贴着地呢。拉开蓝丝绒的窗帘,还能瞧见外面的阳台和回廊。
    屋子里面装了大穿衣镜,钢丝床上铺着的床单被套都是丝绸质地,又软又滑。床头柜上摆了一拧就亮的台灯,照出来的光怪好看的。
    床尾不仅有沙发,还有藤椅,想软的坐还是硬的坐,随便你高兴。
    周高氏已经来来回回走了个遍,十分肯定:“这比陈奂生在县委招待所住的房子还敞亮。”
    人家陈焕生是因为有县委书记打招呼,才能住进那样的屋。
    现在,她自己掏钱就能住进条件更好的旅店,不是沾了国家政策的光还能是什么?
    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自己应该多买点股票支援国家建设。
    周秋萍乐不可支,连连点头:“对对对,那买吧,到时候你想买多少就买多少。”
    第2天早上她下楼吃饭,跟陈自强和余成提及此事,还忍不住笑:“这店是谁家开的?叫什么名字呀?我要给他们送锦旗。”
    陈自强听了事情始末,先是瞠目结舌,旋即哈哈大笑,几乎要拍桌子:“等老四醒过来,你干脆给他把锦旗发到学校去吧。”
    这里哪是什么饭店,就是陈自强的舍友老四他家。
    本来陈自强还想给他们订香港人开的高档酒店。好歹他们有贵宾卡,能打88折呢。
    结果没想到都要过年了,酒店居然爆满,根本定不到空房间。
    周秋萍好奇:“他家生意怎么这么好了?”
    都说人的忘性大,九月份发生的跳楼事件,都过去有四个月了,足够让人淡忘。但出事之前他们去住酒店的时候,也没发现这么火爆啊。
    “嗐,你不知道。”陈自强表情有些微妙,“他们家把歌厅改成卡拉ok房之后,那个生意呀,甭提了,好的不得了。现在有人来深圳办事,请客人去香江大酒店唱卡拉ok是最时髦的。你要没去过的话,人家都要笑你土老帽没见识的。”
    陈自强说到后面就哈哈大笑:“你还想租人家的房子办卡拉ok呢,结果人家自己来了。”
    周秋萍真有种金子就在脚边,自己却因为闪了腰没捡到,只能眼睁睁地看别人发财的遗憾。
    余成却冒了句:“这说明秋萍眼光好啊,当时她就说开卡拉ok房肯定挣钱。事实不正证明了这一点吗?”
    老四放了通宵的录像,这会儿才打着呵欠回家吃饭。可他分明已经两眼鳏鳏,听到“挣钱”两个字,却陡然来了精神,立刻迫不及待地问:“什么挣钱啊?有什么挣钱的门路,赶紧说来听听。”
    周秋萍看他黑眼圈都要挂到腮帮子上了,却双眼放光的模样,哭笑不得道:“就是卡拉ok房,生意很好,不愁没客人。”
    老四摸着下巴开始沉吟,卡拉ok房他知道,的确场场爆满。因为太少,大家还担心自己买不到票进场。
    买方市场旺盛,卖方市场还没跟上,的确是挣钱的好门路。
    他立刻扯着嗓子喊他妈:“临街的那层铺子不要租出去啦!等过完年我立刻找工人改装成卡拉ok房,自己做买卖啦!”
    周高氏上完卫生间过来,疑惑地询问:“说什么呢?又做啥买卖?”
    陈自强随口应道:“挣钱的买卖。”他又调侃老四,“我看你现在是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啊。这么大一栋楼做酒店还不够,又要开录像厅,现在连卡拉ok房都要做。你就不能留口饭给其他人吃吗?”
    老四不以为意:“我算什么呀?我只是小虾米,我要真有能耐,我坐在家里拿着批文左手转右手,就能挣钱。”
    周高氏在旁边听了半天,突然间反应过来:“这是你家的房子?不能吧?这楼有4层高呢。自家房子咋能盖这么高,这么漂亮?”
    陈自强不以为意:“罗湖新村这边都这么盖,盖的都是别墅。自己住不完,就拿出来出租。别小看他们,用他们的话来讲,现在你让他们出国,他们都不乐意去。有钱又舒坦。”
    老四反驳道:“谁说的,现在让我出国,我肯定愿意去。出去长长见识也好。不过留下来就算了。我上次去香港,感觉也就是那么回事,一点没在家里自在。想想也不可思议,往前数五年,我表舅第一次带我去香港,我还觉得天堂也不过如此了。”
    周秋萍笑道:“那是因为你家有钱,你现在过的日子比全国90%的老百姓都滋润。你不需要放手一搏,当然没迫切需要出去闯荡的必要。”
    周高氏点头,再一次强调:“还是国家政策好,泥腿子也能住上大洋房。”
    跟这儿一比起来,她家的小洋楼真是拿不出手。
    她又一本正经地教育年轻人:“你们是没经历过,不晓得以前日子有多苦。逃荒的时候饿死人唉,死人肉都吃。只要有一口气在,都不敢倒下来。因为一旦倒下来,就有人把你拖走直接吃掉。”
    在场的四个年轻人都变了脸色。
    他们出生的时候,这个国家已经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即便没好东西吃,靠粗粮果腹,但也没亲眼见过这种惨烈。
    周高氏苦口婆心地劝年轻人:“你们手上要有钱也多买点股票,支援国家建设。”
    她现在越看深圳越顺眼,电视广播里天天说要学习深圳。那以后全国不都跟深圳一样了吗?家家户户都有这么漂亮的4层大洋楼。
    陈自强笑得厉害,拼命点头:“那阿姨你可得多买点。”
    青青左看看右看看,像个小大人一样点头,目标远大:“以后我家也住4层楼。”
    陈自强逗她:“你家就这点人,怎么住4层楼啊?”
    青青认真地数着家里人:“奶奶一层,妈妈一层,我一层,妹妹一层。”
    陈自强笑得快直不起腰了,促狭道:“那你干爸呢?”
    他本来以为小孩子会说出爸爸和妈妈睡一起这种话,好趁机调侃一番余成和周秋萍。
    没想到青青却相当有原则:“干爸有自己的家呀。如果干爸来做客,我跟妹妹睡。”
    天啦,这是还不满三周岁的小姑娘吗?这逻辑,这口齿,难怪是眼睛珠子一转就有挣钱金点子的周经理的姑娘。
    陈自强一边笑一边拍腿。
    余成已经抬脚往外走:“不是还有事吗?别耽误时间了。”
    周高氏听了直犯愁,她既希望两个丫头当剂子,好早点让死面疙瘩开窍,膨发成喧乎乎的大馒头,又怕叫人觉得自家是上赶着,失了女儿家的矜贵,假装没听明白陈自强的言外之意,跟着往外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存了心思要多买点股票,不愿意在房子上多花钱;反正面包车开进银湖后,周高氏就各种表示不满。
    什么太偏了,都跑到农村来了。正儿八经的农村自建房,好比他们住的旅馆,可比这里强多了。
    “又是山又是树的,这跑路要跑死个人了。”
    陈自强在旁边乐:“阿姨,这叫半山别墅。放在香港,除了大老板,一般人根本住不起,很贵的。”
    周高氏理解不能:“那他们干嘛不去农村自己盖房子?二三十万呢,现在去村里盖个两层楼也就三四万。”
    陈自强被问住了,他也是房地产的门外汉,想了半天才冒出一句:“他们在农村也没地呀。”
    周高氏第一次深深地同情起城里人,连块地都没有,怪惨的。
    房子要是在城里也就算了,跑到这么荒的地方,有什么意义?
    周秋萍跟阿妈解释:“城市发展总要时间的,深圳以前还是小渔村呢,你看看现在市中心的大楼多漂亮。以后这里就是闹中取静的好地方,寸土寸金。稀缺的地段就这么点,以后捧着钱想买都买不到了。”
    周高氏却固执己见:“你买了怎么过日子?你上一趟菜场要跑多远?靠着两条腿,你走到猴年马月呀。青青和星星上学怎么办?这里有学校吗?真成了山里小孩,要翻山越岭跑半天去上学。”
    他们老家县里也有丘陵地带。山里的小孩上完小学基本上就不会再升中学。因为中学得到镇上去读,而他们出一趟山太麻烦,碰上天不好的时候还危险。
    周秋萍本来怀揣了一肚子房产投资经,结果被阿妈一套组合拳打得溃不成军。
    是啊,她现在买房是刚需,要自己跟家人住的。就算30年后,这房产能翻10倍,现在住不了,住的不舒服,那也是花钱买罪受。
    周高氏好歹也经历了半个世纪的风雨,她要打定主意做件事,就能充分显现出华夏妇女的坚韧和执着。
    她还在滔滔不绝:“住在这么偏的地方,就跟我们村里的老方头一样,人死在家里外面都没人知道,身体都臭了,长蛆了,叫老鼠咬的一塌糊涂。”
    农村人为什么恐惧自己没儿子?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一年能回几趟门?没儿子,人死了都没人收尸。
    周秋萍被她说得毛骨悚然,她怕的倒不是死后被老鼠咬。她是死过一回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她害怕的是阿妈提出的这个荒凉问题。
    是啊,还不知道周围什么时候能热闹起来。偌大的别墅区,如果空空荡荡没几个人影子,就算有物业有保安,也还是不安全。
    以她上辈子的人生经历,一个小区的安全重点取决于居住人群。尤其在这小区有大量热心的老头老太太时,那小区里多跑进了一只流浪猫流浪狗,他们都能清楚地传播到全小区的人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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