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十三从假山慢慢走出来,看着趴在石桌上一动不动的女人,叹了口气,从木长凳上捡起披风,轻轻地给她披在身上。
    也只有在夜晚,在没人的时候,他才能靠近她。
    吴十三指尖轻轻抚着她冰凉的发丝,叹了口气,何必妄自菲薄呢,云恕雨连你脚指头都比不上。
    男人俯身,凑近她,闻着她身上浓郁的酒味和淡淡的体香,看她醉红了侧脸、脖子,他到底没忍住,吻了下她的侧脸。
    不够。
    吴十三也不晓得自己现在什么心情,激动、紧张、心疼,都有,他屏住呼吸,将她的头掰正,吻了下她的唇,软软的,很凉。
    也就在这时,袁玉珠身子忽然动了下,她迷迷糊糊地起身,都没睁眼,一把抱住吻她男人的腰,哭得像小孩子:“荫棠,你不要玉珠了吗?”
    吴十三顿时怔住,动都不敢动,他低头温柔地望着脆弱的女人,明知道她喝糊涂了,认错人了,可他愿意欺骗自己,他觉得这瞬是生平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欢喜。
    吴十三用食指揩去她的泪,轻抚着她的脸,柔声低语:“你傻了,我怎会不要你。”
    第17章
    怀里的女人醉得厉害,脖子就像没了颈骨似的,软软地耷拉在一边,身子也如同一滩泥,不自觉地往下沉,若没有吴十三在旁抱着,早都瘫倒在地了,饶是如此,女人仍小声啜泣,不住地喃喃:
    “荫棠,你说过这辈子只有我一个的,可为什么食言?为什么有了福浓,还冒出个云恕雨,你骗我,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荫棠,咱们孩子找不回来了,怎么办啊。”
    “荫棠,你,你是不是厌弃玉珠了。”
    吴十三看见她这般,心里也难受得紧,可更多的是酸涩,他真的太妒忌陈二爷了,那个男人怎这么会投胎,老天爷不仅给了他财和貌,居然还格外照顾他,将玉珠给了他,他还不珍惜,什么东西!
    “我怎会厌弃你。”吴十三轻抚着她的脖子,柔声安慰。
    “那你怎么不亲亲我。”袁玉珠哽咽着醉语。
    吴十三又紧张了起来。
    可以么?
    吴十三心里清楚得很,自己真的下作,而且非常无耻,可他没办法不去想,正如他忍不住一次次想起她、尾随她、窥伺她,而且他知道,他们之间是云泥之别,若是错过这次机会,那么,此生都不再有。
    他发誓,只要这次能得偿所愿,那么他就真的离开,再不打扰袁夫人平静的生活。
    吴十三就这般一次次给自己壮胆,他手捂住袁玉珠的眼睛,轻轻地将桌上的几个空酒瓶撤到地上,随之,将女人抱起,平放在石桌上。
    腊月的夜很黑,只靠着积雪的那点微光,足以能让他看清玉珠,她醉得厉害,朱唇微张,难受地大口喘粗气,唇角噙着残酒。
    酒。
    吴十三想起那天晚上在芙蓉阁,窥伺到她在浴池中喝酒,琥珀色的绍兴黄自下巴落下,淌过喉咙,聚集到了锁骨。
    吴十三紧紧捂住女人的眼,朝她的锁骨而去,沿着酒迹逆流而上,吻到她轻颤的唇。
    而此时,她竟抱住他的腰,反客为主,冲他攻城略地,他是毫无经验的新兵,紧张又害怕,动也不敢动,只能在慌张之余,细细品尝来自她唇齿之间残留的烈酒。
    没多久,吴十三便跃跃欲试地迎合,他很快就熟练了起来,若说玉珠是细雨春风,那么他就是疾风骤雨,他能清楚地察觉到她禁受不住,扭头要躲开,他不愿放过她。
    而她,终于因太醉,失去了意识。
    情动之下,吴十三准换了战场,吻去她脸上的泪,隔着衣裳,轻吻她的肩头、纤腰……
    就在此时,吴十三听见远处传来阵窸窣脚步声,他是杀手,自小就训练听、视,哪怕微毫响动,都能立马察觉,他急忙放开玉珠,抓起立在石桌旁的剑,闪身躲避到假山中。
    吴十三觉得自己也醉了,整个人晕晕乎乎的,他咽了口唾沫,压盖住惊慌,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听见女婢恭敬问安声:
    “二爷,您可回来了,奶奶她、她一个人在凉亭里饮酒,您快去瞧瞧吧。”
    “什么?”陈砚松惊呼了声。
    紧接着,急促的奔跑声响起,朝这边过来了。
    吴十三眉头紧蹙,屏住呼吸朝外望去。
    陈砚松回来了。
    他跑得急,身上的披风都要飞起来似的,面色虽说依旧沉稳,眉眼间的焦躁却难掩,看见妻子上半身平躺在石桌上,两条胳膊无力地垂落,身子正一点点往下滑,陈砚松急得一把将貂帽扯下来,扔到地上。
    “玉珠,玉珠。”
    陈砚松一个健步跃上台阶,终于赶在袁玉珠跌落的瞬间,接住了她,“怎么喝成这样呢?”
    陈砚松单膝跪在地上,像抱小孩子那般抱住妻子,轻轻拍她的脸:“玉珠,玉珠,醒醒呐,哎呦,喝得流了一嘴哈喇子,你呀你。”
    陈砚松扫了眼地上横七竖八的空酒瓶,单手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盖在妻子身上,同时扭头,责备一旁侍立的璃心:“你也是的,怎么让她一个人喝这么多,会出事的!”
    璃心眼里含泪,噘着嘴:“奶奶她不高兴,发泄出来才好呢。”
    陈砚松俊脸刷一下阴沉下来,呵斥:“为什么不高兴?可是谁欺负她了?隔壁院的大嫂子?”
    璃心冷哼了声,阴阳怪气道:“二爷问问自己呗。”
    “我?”陈砚松环抱着玉珠站起来,准备带她回屋,眼里的阴翳更浓了,“我怎么了?”
    这时,良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伏地,吓得都不敢抬头:“二爷,是、是奴婢同奶奶说,您今晚去探望百花楼的云娘子,这、这……”
    “混账东西!”陈砚松一脚踹向良玉的肩头。
    良玉顿时身子后仰,头咚地一声砸到了木长凳边缘。
    “好大的胆子。”陈砚松气恨得胸脯一起一伏,瞪着良玉厉声喝道:“没脑子的东西,你难道不知道玉珠是个痴性子人,身上又有病,你在她跟前胡嚼什么舌头,若是她有个什么闪失,你十条贱命都不够赔的!”
    良玉只觉得头热烘烘的,一摸,竟摸到一小块血,她打小就在陈砚松身边伺候,这么多年了,二爷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嗳,原是她没思虑周全。
    良玉也顾不得自己受伤破相,手肘撑着木长凳忙要站起,忍住泪,忙劝道:“是奴婢多嘴了,爷,咱们还是先将奶奶扶回去吧。”
    璃心赶忙过来搀扶住良玉,剜了眼陈砚松,愤愤道:“二爷,您也不必将火儿撒在良玉姐姐身上,奴婢今日就算不要这条命也要说一句,若是您真的在乎我家姑娘,就请您不要再做让她伤心的事了。”
    “你懂什么,我自有我必去的原因,是王爷,”陈砚松的话戛然而止,厌烦地挥挥手:“罢了罢了,跟你们这些蠢东西说不清,去,赶紧去准备热水。”
    这时,醉得不省人事的袁玉珠忽然醒了,挣扎着推开陈砚松,摇摇晃晃地往后退,“哎呀,吵什么吵。”袁玉珠这会儿头重脚轻的,渴得很,她看见地上躺着只酒瓶,立马扑过去捧起,拔掉酒塞,仰头就咕咚咕咚地喝。
    “嘿!干什么呢!”陈砚松急忙过去夺,发现这眨眼功夫,酒居然被她喝掉大半。
    “要不要命了!”陈砚松气得将酒瓶子扔远,蹲坐在地,环抱着妻子,手不住地抚她的背,哄道:“乖,咱把酒吐出来,那不是好东西。”
    “我不。”袁玉珠手掌按住男人的脸,往远撑,嘴里含含糊糊地喊:“酒呢?拿来,我、我要一醉解千仇,都欺负我,你们就欺负我吧。”说着说着,女人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我要回家,我要找我哥哥去,叫他打你们。”
    “好好好,是我错了啊。”陈砚松连声道歉,他捏住妻子的下颌,强迫妻子张开口,手指进喉咙里抠,柔声哄:“吐出来就舒服了,你又不会喝,哎呦!”
    陈砚松吃痛,这冤家居然咬住了他的手指。
    “撒嘴!”陈砚松疼得嘶嘶倒吸冷气,扬起手,佯装要打:“再不松开我可揍你了啊。”虽这般说,可他还是没舍得动手,只是用力摩挲妻子的背,如此能让她舒服些。
    而这时,袁玉珠也被丈夫弄得喉咙发痒,恶心阵阵袭来,终于没忍住,一把挥开丈夫的手,弯腰大口吐了起来,全都吐在了丈夫身上。
    “真是个冤家!”陈砚松倒也没躲,摇头苦笑,轻拍着她的背,等她吐了会儿,没动静了,他忙将污秽了的袍子解下,用大氅裹住妻子,一把将她横抱起,疾步朝上房行去,同时嘱咐两个大丫头:“快去准备醒酒汤和热水。”
    假山里的吴十三将一切看在眼里,她的悲痛,还有陈二爷的担心、无奈和宠溺。
    作为男人,其实他倒是懂几分,陈二爷虽风流,但却是打心眼里爱他的妻子。
    吴十三叹了口气,拿着剑,趁夜离开了陈府。
    天上的雪没有要停的意思,纷纷扬扬的,如鹅毛般撒落,北国的风雪严寒,可却冷不掉吴十三那颗激热的心。
    吴十三从陈府出来后,便狂奔在一处处大街、小巷,他身上、口里全都是酒味,从前他不明白,一直觉得二师兄很蠢,明明知道戚银环喜欢旁的男人,甚至和宗主之间也不清不楚,为什么还那么爱戚银环?为什么死前还惦记着,甚至着急得让那个算计了他的环儿赶紧跑。
    现在,他仿佛明白了。
    喜欢一个人,是根本没道理可言的,明明知道是鸩毒,还会一口接一口地喝,甘之如饴。
    其实从遇到袁玉珠的那天,吴十三就清楚地知道,自己离不开洛阳了,哪怕这辈子只能卑微地躲在暗处窥伺,那也是很欢喜的。
    第18章
    天寒地冻,吴十三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所以他又一次返回了广慈寺。
    在路上,吴十三前后斟酌了许久,玉珠今夜失常酗酒,不仅仅因为听到了丈夫去百花楼探望花魁娘子,更因为他吴十三着急。
    急什么?当然是寻爱女的唯一希望破灭了。
    吴十三可以确定,不出一日,玉珠肯定会放低姿态,带着厚礼聘金来广慈寺道歉,求他别与她一般见识,只要他能帮她找女儿,什么都好说。
    可问题是,玉珠面上谦卑恭顺,但心里肯定厌恨鄙薄他。
    吴十三不想要这样的事发生,起码不能让玉珠觉得他脏,陈二爷和花魁之间有风流韵事,但他没有,这一点,他还是比她丈夫强的。
    老和尚惠清是玉珠的师父,若是由老和尚在中间说和,来化解他和玉珠之间的误会和矛盾,那肯定会事半功倍的。
    没多久,吴十三就冒雪跑到了广慈寺。
    寺外的大树上绑满了善男信女祈愿的红布条,寺里一片寂静,有两个小和尚举着蜡烛,猫着腰去厨房偷馒头吃。
    吴十三径直朝后山去了,到了主持的小院,发现还亮着灯,隐隐望见惠清正拿着扫把,身子佝偻着,哧哧哧地一下下扫院中的雪。
    吴十三从地上掬起捧雪,胡乱擦了把脸,用雪水将头发抿齐整,又整了整衣襟,深呼吸了口气,笑吟吟大步朝惠清走去,扬起胳膊挥手:“爹!我回来啦,哎呦,您这么大一主持,咋还亲自扫院子呢,来来来,儿子帮您扫。”
    惠清停下扫地,眯起眼睛朝小门那边望去,看见是吴十三,略说了句原来是吴施主,便不再理会,埋头继续扫雪。
    “爹,您还生我气呐?”吴十三厚着脸皮凑上前,自来熟地搂住老人的肩膀,嘿然道:“原是我错了,不该在那种烟花地损了您的清誉,只是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从小到大四处漂泊,受尽了白眼,您老慈悲为怀,这段时日收留我,待我那般好,我呀,真是将您当成了亲爹般看,您,应该不介意吧。”
    惠清这辈子什么人没见过,一听就知道这杀手在扯鬼话,这人行事狷狂任性,白日做的种种事着实过分,惠清扭过头去,正要呵斥几句,蓦地瞧见跟前的小伙子唇红齿白,俊俏非常,顿时生了怜爱之心,不忍责备,摇头无奈笑笑:“你呀你,顽皮!”
    惠清叹了口气,拖着大扫把,朝禅房走去。
    “大师父,您别不理我呀。”吴十三食指挠了挠下巴,小跑着跟了上去,进屋后,一股带着香烛味的热意顿时迎面扑来。
    吴十三被暖得打了个哆嗦,跟着惠清一道站在火盆前,烤手。
    “老衲还以为吴施主走了。”惠清搓着手,语气平和,问:“施主用过饭食没?”
    “用过了。”吴十三笑吟吟地答,谁知肚里的五脏庙却不争气地响了,男人脸一红,尴尬笑道:“就是没太吃饱。”
    “厨房里还有饭菜,待会儿热热。”惠清看着神采飞扬的吴十三,敛眉道:“吴施主,你这么年轻,实不该纵情于烟花之地,要知道,色即是空,太过沉溺于己于人不好,还有,你真不该言语羞辱袁夫人,她看着光鲜亮丽,实是个苦命的孩子。”
    “嗯嗯。”吴十三心里骂了几十遍,叫你一声爹,还真拿起老子的款儿来教训你外公了,迟早拔光你这老秃驴的牙,虽这般想,吴十三还是乖觉地点头:“是,您老教训的是,原是我今儿喝多了,嘴上也没个把门的,得罪了袁夫人,现在清醒了,后悔得紧。”
    惠清手摩挲着吴十三的胳膊,“吴施主能这样想,老衲真的很高兴。”
    “那……”吴十三一脸的兴奋,笑道:“您能不能下帖子将袁夫人约出来,我想当面给她道个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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