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又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尴尬和暧昧中。
    吴十三用帕子擦嘴,这当口连连瞟向玉珠,怎么回事,她现在荆钗布裙,却比往日华服美妆时还要惹眼,漂亮的要死。
    垂眸间,吴十三瞧见床边叠放着摞武士劲装,是之前他去益阳县穿的那身,洗的很干净,破了的地方也缝补好了,也就在这时,他发现自己身上穿着那套竹绿色中衣。
    吴十三难得脸红了,小声问:“那个……是你给我换的衣裳?”
    玉珠臊得要命,加上快下雨了,天气闷热,只觉得后背汗津津的,浑身似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她啐了口,死不承认:“我哪儿干过这种粗活儿,是、是主持和明澈明通两位小师父给你弄的。”
    “哦……”吴十三见她这般害羞,顿时了然,却故作生气:“回头我要骂一顿明澈明通,好好擦洗不行么,干麽把我的腿毛刮了!”
    “胡说八道,我哪里刮你的……”
    玉珠立马闭口,心知中这小子诡计了,她气得拿帕子抽他,啐骂:“你太坏了!”
    “你又不是第一日知道我坏。”吴十三抓住女人的腕子,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玉珠忙扭转过头,笑骂:“再看,我就挖了你的眼!”
    “你来呀。”吴十三瞪大眼,故意凑近,越瞧,越能发现她的各种美,皮相的、内心的、善良的、坚韧的、冷漠的、热情的……总之就是很喜欢。
    这会儿,她脸儿绯红,眼角含春,像清晨带露的杜鹃花。
    吴十三推开革在中间的炕桌,凑近、再凑近,吻向她的唇。
    可就在距离一指间的距离时,玉珠忽然往后闪躲了下,头越发低了,有些局促不安地说:“我、我还没准备好。”
    “哈哈哈。”吴十三忽然捧腹大笑,“你以为我要亲你?我刚逗你玩呢。”
    “你过分!”玉珠脸红的都要滴血,听见这话,气得用头撞了下他的头。
    “哎呦。”吴十三疼得哼了声,不甘示弱,也撞了回去。
    “你还敢还击。”玉珠扁着嘴,更用力地撞他的额头,挑衅似的瞪着他,“来呀,咱们看谁更厉害。”
    “你当我不敢哪。”吴十三怕撞疼她,却故意做出凶样,双手抵在头上扮成牛角,俯身冲过去。
    可就在这时,他并未撞到她的额头,而是落入一个香暖的怀抱,她,她抱住他了?
    吴十三先是一怔,转而喜上眉梢,反将娇小的她搂入怀中,方才的那种奇异的尴尬在这瞬间全都化解,怎么说呢?仿佛煮茶时经过了炭烤、初沸、二沸,自然而然熬成了碗浓酽馥郁的好汤,个中滋味只能细品,不可言说。
    “玉珠,我现在真的、真的、真的很欢喜。”
    吴十三轻声呢喃,下巴抵在女人的头顶,带着她轻轻摇。
    “有多欢喜?”玉珠脸紧贴在他胸口,双手搂住他的腰,闭眼笑着问。
    “嗯……”吴十三想了想,“就像主持师父念经一样,别人嫌他唠叨,他却越念越起劲儿,越念越兴奋,叽里咕噜,绵延不绝,都不带停的。”
    “哈哈哈。”玉珠笑出声,“师父晓得你这么作比,肯定要打断你这孽徒的狗腿。”
    吴十三骄矜地抬起头,撇撇嘴:“我是他儿子,他才舍不得打我哩,倒是你这个狠心的,刚才那么大力撞我的头,白把心肝肺掏给你了。哼,当初说好的,等我回来,你就送我份大礼,就这么虐待我呀。”
    “瞧你那小气劲儿。”玉珠拍了下他的腰,“放心,我没忘。”
    她顿了顿,越发羞了,声如蚊吟,“只是你现在身上有伤,若是做那、那个事……那我可真虐待你了,等你伤好了再,在做也不迟,也能更尽兴。”
    吴十三惊喜万分:“真的?”
    玉珠抿唇笑,嗯了声。
    正在此时,外头忽然响起阵叩门声,紧接着,惠清温和的声音随之传来:
    “玉珠、十三,老衲可以进来么?”
    听见这话,相拥着的两人就跟针扎了似的,瞬间分开。
    吴十三被打断好事,“气”得朝门那边胡乱挥舞胳膊,以表达自己的不悦,玉珠抿唇笑,食指按在唇上,冲这傻小子连连摇头。
    两人很有默契地各自整理衣裳。
    吴十三仍装作重病孱弱,将薄被拉到腿上盖好,“疼”得哼哼唧唧。
    玉珠忙用手背贴脸,试图给发烫的脸降降温,她拿起炕桌上的一只空碗,佯装在收拾碗筷,疾步走向门那边,哗啦一声打开门,忙侧身笑道:“师父快请进。”
    第74章
    惠清相让着进来了。
    外头太闷热, 惠清头皮、脖子汗津津的,他笑呵呵地走向吴十三, 仔细地听脉、检查伤势, 微微颔首点头,温声道:“恢复得很好,气色也不错, 但还得继续再吃上几贴药。”
    装病的吴十三大窘,讪讪地垂下头,抿住唇偷笑, 不住地瞄玉珠。
    玉珠脸红极了, 手不住地在脸跟前扇, 嘴里说着“天好热”,心跳得极厉害, 主持什么时候来的?他是不是一直在外头站着?那有没有听到她和十三调情的话?要是听到了,主持会不会以为她很轻浮?
    嗳呦, 真是羞死人了, 都怪吴十三!
    想到此,玉珠眼神做刀, 飞向吴十三,用嘴型恨恨地骂了句“混蛋”。
    吴十三见状,耸了耸肩, 一脸的无辜,亦用嘴型回了句“咋了”?
    玉珠横了他一眼,忙倒了杯清茶,双手给惠清捧过去, 蓦地瞧见炕桌上的荤腥狼藉, 大为尴尬, 搓着手,磕磕巴巴道:“那个……这个,师父,我知道不该把肉食带进寺里的,只是想给他补补……”
    惠清摆摆手,笑得温和,“无碍,清规戒律是约束我们出家人的,你和十三身在红尘里,不必太放心上,否则就成了另一重枷锁,徒增烦忧罢了,记住,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听见主持师父这善解人意,且又禅机满满的话,玉珠和十三互望一眼,心里感慨良多。
    玉珠默默走向吴十三,很自然地坐在他身侧。
    吴十三轻握住她的手,拍了拍,颇有些焦急地望向主持,皱眉道:“师父,方才我听她说,您下山去城里见魏王了,结果如何?”
    玉珠忙补了句:“之前我被魏王欺辱,十三又被他围杀重伤,只要他肯放过我俩,那我们权当是遭了个劫,就这般受着,绝不敢有任何不满。”
    惠清叹了口气,“老衲并未见到王爷。”惠清坐到圆凳上,喝了几口茶,摇头道:“老衲依照玉珠昨夜的讲述,去了趟王府外宅,扑了个空,转而掉头去王府递上拜帖,府上的崔管家出来相会,却未让老衲进去,说王爷重伤昏迷,如今已经四处张贴悬赏告示,招引名医入府会诊,老衲与王爷十数年交情,略通岐黄之术,忙要入府探望,却再次被崔管家拦住,他将老衲引到一处僻静茶楼里,说了会子话。”
    吴十三忙问:“那个奸猾的大管家崔锁儿?他都和您说什么了?老色鬼真要被砸死了?”
    “不要妄语,十三。”惠清冲吴十三摇摇头,转而望向心慌不安的玉珠,温声道:“你头先同老衲说过王爷受伤的始末,下颌处的外伤按理说不打紧,就怕伤了头部,这才致使长时间昏迷。老衲忙问了崔管家,王爷如今的症状究竟如何,是否头中积了血块?崔管家顾左右而言他,试图绕过这个话头,反问老衲为何大暑天前来探望?又问老衲这两日见了什么人?”
    玉珠急得问:“崔锁儿知道我和十三在寺里么?”
    惠清点点头,略按了按手,示意玉珠莫要慌,柔声道:“老衲再三问他王爷的伤势究竟如何,崔管家最后才含含糊糊地说,王爷疑似中毒。”
    “中毒?”玉珠惊呼了声,“我记得前儿陈砚松劝我去跟王爷低头认错,忽然冒出句,说戚银环暗中给王爷下毒了,意图将过错按在我头上,想借王爷的薨逝灭门我全家,当时我还觉得是他又在扯谎,没成想这、这竟然是真的?”
    吴十三环住瑟瑟发抖的玉珠,俊脸冷得吓人,骂道:“戚银环这贼贱人越发狠毒了,我早都警告过她不许动玉珠,还敢触我底线,老子这次非把她皮剥了不可!”
    “十三!”惠清皱眉喝了声,“你又动恶念了!”
    吴十三撇撇嘴,低下头小声嘟囔了句:“怎么算恶念,那她欺负我女人,还不容许我还手了?站着让她杀?”
    “好了好了。”玉珠摩挲着吴十三的手,安抚他,“咱先听师父说。”
    惠清摇头看了眼这“暴戾”的孽徒,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接着道:“老衲听崔管家説王爷中毒,更想要去探望,哪料崔管家忙说府上有高人料理呢,是前太医院的院判杜朝义,老衲多年前在长安时与杜太医颇熟,知道此人虽恃才傲物,可手上的的确确有绝活儿,用毒治病的本事天下无双,有他在,想必王爷定会无碍。后头,老衲紧着又追问崔总管,王爷之后要如何对待你们俩?”
    吴十三和玉珠异口同声:“他怎么说?”
    惠清道:“崔总管态度依旧含糊不清,只说王爷还未彻底苏醒,一切等他痊愈后再做处置。”
    吴十三剑眉深锁,“之前玉珠被他千方百计追求,不敢直白地拒绝,就是怕那老色鬼恼了,牵连到远在江州的袁家人身上。这王爷虽骄横跋扈,可总体来说还算要体面,对我俩也算客气宽容,也不知这次为何忽然发性,把人往死里逼……”
    “你看得倒准。”惠清捻须微笑,“今儿下山一趟,老衲意外从崔总管那里得知一件大事,陛下册封十二皇子,秦王李昭为皇太子。”
    玉珠一愣:“李昭?前不久王爷来兰因观看我,倒是跟我提起过这位皇子,当时他心情有些烦闷,说太后娘娘十分宠爱这位皇孙,此前王爷带李昭策马散心,不留意摔伤了李昭,被太后娘娘严厉斥骂,他气得一刻都在长安待不下去,便回洛阳了。”
    惠清点点头,“若说起来,当今太后真真是女中豪杰,她育有两子,一个是当今陛下,另一个便是王爷,当年太后扶幼子登基,垂帘听政,朝野内外动荡不安,于是娘娘便早做打算,安排年幼的王爷入行伍,渐渐掌了军权,内辅佐乃兄,外开疆拓土,拱卫江山,说来感慨得很,数年前老衲执掌北镇抚司的时候,曾近身伺候天家,眼见太后娘娘抚着王爷的手,掏心置腹地说‘你皇兄才智平平,而你文治武功有先帝遗风,只可惜吾儿非嫡长,将来若是你皇兄无卓越子嗣能继承宗祧,为娘必册封你为皇太弟’,王爷将这话放心上了,冲锋陷阵,镇守北疆,为社稷立下无数汗马功劳。”
    说到这儿,惠清叹道:“数年前,陛下册封他和皇后的嫡长为太子,王爷曾表达过不满,太后屡屡安抚,说其实她对皇后母子也不甚满意,此番太后更是暗中联手王爷,从三年前开始在朝堂内外布局,外呢,太后让王爷搜集皇后父兄在政事和处理水患上的过错罪证,内呢,太后娘娘又抬举徳贵妃和晋王母子,让皇后贵妃、太子晋王为储君之位明争暗斗,同时,太后娘娘还联络朝堂上举足轻重的老臣新贵,譬如首辅张致庸、中军都督何寄等人,万事俱备后,太后娘娘便开始发难,先以黄河水患处理不当,以至于引发民变为由,联合朝臣和徳贵妃父兄,大发罪状,贬斥降罪皇后家族,逼迫陛下废后废太子,紧接着又借巫蛊,抄灭了徳贵妃晋王母子,这时候,王爷欢天喜的以为太后娘娘会裹挟陛下,立他为皇太弟,哪知……”
    玉珠后脊背直发凉,咽了口唾沫:“哪知太后娘娘却将孙儿李昭扶上了太子之位。”
    惠清重重地叹了口气:“崔总管说,王爷自打收到册封李昭的消息后,便摒退下人,一个人坐在毒日头底下,一言不发,整整坐了一整日。”
    “呵。”吴十三嗤笑了声,“搁我也不高兴,这老太太的心未免忒毒了,遛傻小子玩呢。可话又说回来,魏王就算再生气,也不该把火发在我和玉珠身上,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么。”
    “正是呢。”惠清笑看向吴十三,道:“老衲与王爷交情匪浅,倒不是替他说话,想是他近日心郁气闷,行事便有异于平常,听崔总管说,王爷强迫玉珠那晚被砸晕,其实后面苏醒了会子,言语间并未怪罪玉珠,而对于你,也只是让骏弥等人活捉,他还是有理智分寸的,没真的动杀心,你们俩放心罢,老衲定会从中间调解斡旋,一则请王爷成全有情人,再则也请他告知玉珠孩子的下落。”
    听见这话,玉珠和十三大喜,互望一眼,十分默契地从床上起来,一同跪到惠清面前,磕了三个头。
    吴十三心情十分激动,有些泪目了,双手合十,望着惠清哽咽道:“弟子幼年孤苦,三生有幸遇到师父,多谢您的教诲和相救。”他扭头看了眼同样红了眼的玉珠,接着道:“不管此事最后结果如何,我和她永感激师父的慈悲,来世结草衔环报您大恩。”
    “快起来,孩子。”惠清忙扶起两人,看着眼前这对金童玉女,笑道:“老衲这也算渡人了,没什么的,你们以后要好好的做人、做事。”
    紧接着,惠清又叮嘱了几句,让这俩人好好养伤,他近日还会去王府出面调解的。
    说罢后,惠清便离开了。
    玉珠搀扶着受伤的吴十三起来,二人望着主持略微佝偻萧索的背影,不自觉地握住手。
    玉珠轻声问:“你说咱们这次能平安么?”
    吴十三柔声道:“要相信师父,你不在江湖走动,不晓得他在黑白两道上的名声地位有多大,我只说一件,我义父,也就是极乐楼宗主曾说过,他这辈子打心底佩服的人没几个,广慈寺的惠清大师就是其中之一,所以,能遇着师父,是咱们的福气。”
    “嗯。”玉珠重重地点头,压在心头的石头总算落地,她转头望着吴十三,笑道:“能不能陪我做件事?”
    “什么?”吴十三忙问。
    玉珠俏脸微红,“就、就是好多天没有沐浴换衣了,大夏天的,再捂几天就馊了,我一个人不敢回兰因观,你陪我去。”
    “成。”
    这夏夜实在暧昧,连月亮都害羞了,也不知打哪里吹过一抹薄云,月便偷偷摸摸躲在云后头,同时让漫天的星子小声些,以免打扰到有情人。
    官道寂静无比,惟能听见草丛里传来阵阵虫鸣。
    袁玉珠此时侧身坐在马上,吴十三在前面牵着马。
    女人的身子随着马儿缓慢行动而微微颠簸,她拔下绾发的簪子,把浓密的长发散下来,用手作梳,慢慢地通发,清风拂来,撩起人的衣角,牵动人春心。
    好几年了,玉珠都没有这么舒心愉悦过。
    往前瞧去,吴十三此时吹着口哨,也不知是什么调子,轻快婉转,银白的月光洒满官道,照在他身上,在地上投出一片模糊的影子。
    玉珠手指绕头发玩儿,轻声问:“嗳,你有没有想过,将来要做什么?”
    吴十三踢开脚边的碎石子儿,“其实真没想过,从前在极乐楼时,每天醉生梦死的,我不认为我是个有将来的人,真的,说不准哪一天就见不到太阳了,所以总要吃好喝好玩好,享受够了再死,我是个烂人,就配过烂日子。可最近,我却在认真考虑将来了,将来……我想陪你去找孩子。”
    玉珠心里一暖,又问:“那找到以后呢?”
    吴十三粲然笑道:“那我就跟你去江州老家。”
    玉珠掩唇笑,再问:“那去江州以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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