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笑,木然地转身,直勾勾地盯着荷花池,忽然大手反复搓脸,良久,哽声说了句:“以后,我就再也没娘了啊。”
    说到这儿,一行浊泪流下,魏王也没去擦,他俯身将放置在地上的食盒勾过来,打开,从里面拈了只馒头,嚼了一口又一口,也不知吃进去多少眼泪,最后,实在是难以下咽,呆呆地攥着馒头发呆,良久轻声问:“老和尚怎样了?”
    吴十三冷冷道:“失血过多,受了重伤,但好的是性命无虞,杜神医吩咐,要他安心静养。”
    “孤对不住他。”魏王抬眼看吴十三,“也对不住你、玉珠还有骏弥,对了,还有王妃……”魏王长出了口气,苦笑:“太他妈多了,算不完。”
    吴十三撇撇嘴,没忍住小声讥讽了句:“您这这么倔,竟也会认错。”
    “是啊,多稀罕。”魏王锤了下发酸的腰背,犹豫了片刻,定定道:“带句话给老和尚,他活着的年岁里,孤王不会做那只践踏百姓的猛虎,否则阖家不得好死,请他放心养伤,好好活,争取比孤王长寿。”
    吴十三和玉珠互望一眼,魏王这是告诉惠清,他在惠清活着的期间,绝不会造反。
    吴十三有些不信,忙问了句:“那……万一您派人暗算师父,只要他死了,您也算没违背誓言哪。”
    魏王冷笑了声:“孤又不是陈二,说过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没收回的道理,必定践行。”
    说到这儿,魏王指了指地,看着眼前的这对璧人,忽然道:“你俩跪这儿。”
    吴十三和玉珠面面相觑,不晓得魏王又想要整什么幺蛾子,又开始心惊肉跳起来。
    “是。”玉珠害怕惹恼这阎王,忙拉十三跪下。
    这时,只见魏王朝挥了挥手,立马有个小太监捧着个漆盘奔上前来。
    魏王将漆盘放在腿面上,手轻抚着上面摆着的三个描金绘彩的锦盒,深深地望向玉珠,似有千千话要说,最终全都埋进心里,全部化作坦然和无奈,柔声道:“因孤的私心痴念,害你受了很多苦,这两个盒子里分别是你的和离书,还有你女儿的下落。”
    玉珠身子猛地一震,仰头望向魏王,女儿……女儿有下落了。
    魏王笑着点头:“原本想着你跟了孤后,孤当做一份礼物送你,哎,其实半个月前孤已经得到了风声,暗中拨了二十几个叱北营的精锐士兵去找,他们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口风也紧,已经找到了你女儿,暂时把孩子安置在栎县的一个别院里,很安全,只是那个偷孩子的梅大郎是个奸猾无比的,叫他给逃了。”
    “妾身多谢王爷。”玉珠猛地以头砸地,哭得战栗不止,这几年来的心结,总算是打来了,老天爷总算待她不薄。
    “你……”魏王颇为嫌弃的看向吴十三,虎着脸,骂道:“孤王这辈子情场就输了这么一回,这次本想整死你的,但看在骏弥的份儿上,饶你一回。”
    说话间,魏王将一个锦盒递给吴十三,亲昵地拍了拍十三的脸,笑道:“你知道的,大叔一直挺喜欢你,所以今儿赏你个恩典,给你把户籍弄好了,以后,你堂堂正正地做人,好好对玉珠,她是个好女人。”
    吴十三也是诧异不已,更多的是惊喜,他也磕了个头,当着魏王的面儿打开那个锦盒,取出里面的户籍单,眯着眼使劲儿看,疑惑地喃喃:“是不是写错了?我叫吴十三,这上面怎么是吴、吴什么?”
    魏王扶额:“是吴锋,孤王给你重新取了个名儿,希望你以后收起杀气,最一把无锋之剑。”
    吴十三连连点头,笑道:“哦哦哦,这名字挺好!吴锋…无疯,不是个疯子,寓意不错,王爷不愧是王爷,念的书多,就是厉害。”
    吴王无语地白了吴十三一眼,对玉珠说:“以后多教他读书认字,不然能把人给气死。”
    玉珠忙含泪答应了。
    “好了。”
    魏王挥挥手,起身,一瘸一拐地离开,淡淡说道:“都回去休息罢,明日不必来拜见了,孤待会儿便启程去长安,今生有缘再见罢。”
    玉珠望着男人魁梧又萧索的背影,紧紧抱住那两个锦盒,喃喃:“保重。”
    第90章 花好月圆
    一个半月后
    七月流火, 八月萑苇。
    转眼间就到了金秋九月。
    虽说已经过了立秋,可白日还是热得慌, 到了晚上凉气就泳了上来, 若要外出,必得穿件夹的。
    今夜月正圆,如同一块银饼子似的悬挂在天空。
    张家小院里灯火通明, 墙根底下摆了五六盆菊花,院中的麻绳上悬挂着刚洗的衣裳,还往下滴着水, 东边墙角整整齐齐地摞了一人来高的干柴, 欢声笑语时不时地从厨房里传来。
    玉珠今儿精心捯饬了番, 穿了浅紫色裙衫,长发梳成浮云髻, 除了插戴枝金芍药步摇外,还特特簪了朵红山茶花, 眉子勾成了柳叶, 为了配衣裳,眼妆用了红偏紫的胭脂, 惹得吴十三时不时的朝她看。
    此时,她正立在厨房的灶台前,忙着蒸糯米糕, 而身后的方桌跟前坐着福伯、璃心还有吴十三,他们在剥蒜、摘菜。
    因太后娘娘薨逝,国丧期间,民间禁音乐嫁娶十天, 之后不禁, 正巧八月十五在期内, 官府便将今年的中秋佳节挪在九月十五。
    今晚外面街面热闹得很,有花灯展、猜灯谜和杂耍等节目,家里也热闹,他们从早上就开始准备食材,打算做荤八碗素八碗,席面就摆在院子里,到时候大家便可以一边赏月裳菊花,一边吃珍馐美酒。
    毕竟这是和十三过得第一个重要佳节!
    这一个半月,玉珠过得很幸福。
    原本她想第一时间去找女儿,可想到此番师父重伤,需要人照顾,所以她和十三商量了下,决定暂且留在洛阳,侍奉在师父身侧,等他伤势稳定了,再做其他打算。
    再者,十三这次也受了不少伤,需要时间来调养恢复。
    说来就气,他嫌祛疤膏太香,怕抹了招蚊子,总不愿擦,结果呢?她凶狠得把这小子堵在墙角,喝命他立马将衣裳脱光光,她亲自动手,给他擦药膏。
    毕竟这么漂亮的身子,有疤痕得多碍眼。
    结果擦着擦着,就叫这小子哄骗到床上去了,唉,又被“收拾”了。
    想到此,玉珠悄悄朝方桌那边看去,今儿十三可真俊哪,黑发用玉冠子竖起来,穿着体面的方领深紫色长衫,别说,这人身材样貌绝佳,好好打扮一下,当真赏心悦目,适合夜深人静时独自把玩。
    吴十三正在剥蒜,察觉到有人看他,仰头一瞧,正巧与玉珠四目相对,男人粲然一笑。
    玉珠脸红了,抿唇偷笑,低头接着洗糯米。
    “姑爷,明儿陪我去一趟王庄罢。”福伯摘着芹菜叶子,瞥了眼一旁切肉的女儿璃心,“我想再去瞧瞧那个宋逢春。”
    吴十三笑道:“行啊,那咱们吃了早饭就去,回来时我去趟集市,买上几片瓦,把厨房顶子补一下,前儿晚上下雨了,水从缝隙处漏进来,把米都给打湿了。”
    福伯忙笑道:“这点小事你就别管了,现在活儿尽让你干了,又是挑水、又是劈柴补瓦,还得抽空去相看镖师,太累啦。”
    吴十三大手一挥:“这有什么的,顺手的事。”
    “不成不成。”福伯连连摇手:“你是姑爷嘛。”
    玉珠听到这儿,笑着插了句嘴:“快打住,别叫他姑爷了,我还没打算嫁他呢。”
    吴十三听见这话,扁着嘴,朝女人扔了一小瓣蒜。
    玉珠轻巧躲过,笑骂:“瞧瞧,还敢打我呢。”
    福伯自然明白俩人在打情骂俏,故意笑道:“姑娘你这话可就不对了,你们俩可是惠清主持见证,王爷保媒的,你哥哥信中也说同意了的,很想尽快见到妹夫,等回江州后就办事,我叫声姑爷又没什么。”
    玉珠莞尔。
    之前福伯虽喜欢十三,但因为他的身份,始终抱有些许成见,经过这次的事后,尤其听了十三在王府的那两日是如何的舍身取义,又如何的英勇无畏,顿时对十三的印象大为改观,后面福伯在给哥哥的家书中,三页中有两页半在夸十三,成日家姑爷长姑爷短,时不时还找姑爷下棋喝酒,关系就跟父子似的。
    有一晚,十三抱着她忽然哭了,说过了二十多年,终于体会到什么是家,什么是家人。
    “唉,你们俩干麽去找宋大哥。”
    璃心撇撇嘴,将案板剁得咚咚直响,不满道:“你俩不怀好意,像去打人似的。”
    吴十三忙笑道:“不打人,就是去和宋老爹商量一下你们的婚事。”
    璃心咚地一声将菜单剁在案板上,都急红了眼:“商量什么?有什么可商量的,逢春哥你们俩不是见了很多次,之前想法设法打听他,甚、甚至还故意用逛窑子考验他的品行,可查出什么了?我逢春哥就是个老实头,大好人!”
    “你看你这丫头。”福伯柔声道:“我和姑爷不是担心你嘛,婚事我们是同意的,宋逢春那孩子的确不错,只是咱们不日要回江州,这不,我和姑爷去跟他爹老宋头商量一下,看逢春能不能跟着去。”
    吴十三紧着说:“对,到时候咱们家出银子,给你们买套宅院,不用他们宋家掏钱。”
    璃心都要哭了:“这不就成了入赘嘛,人家好好的儿子,能同意他吃媳妇家软饭?能让他去江州吗?别又像上回,因着礼单的事,您和他爹吵起来,多让我和逢春哥难做,不行,你们不许去。”
    福伯板起脸:“你这丫头也忒傻了,我们都回江州了,你一个人嫁到这儿,受气了找谁?”
    璃心不依不饶:“可、可宋老爹肯定不会让逢春哥走的。”
    福伯冷哼了声:“要么放儿子,要么这门婚事拉倒,反正我是不会让你一个人在这儿的!”
    璃心急了,向玉珠求救:“姑娘,你瞧我爹爹,也太霸道了。”
    玉珠笑道:“你爹是为了你好,将来你成婚后,有娘家人在跟前,会少受很多罪,我听说逢春他娘很难缠的,拼命给大儿子和二儿子的屋里塞妾侍,挑拨离间,弄得两房夫妻俩成日打架、妯娌之间不和睦,家里鸡飞狗跳的,万一将来你们成婚后,她又往逢春屋里塞人,到时候你怎么办呢?谁替你去争呢?宋家家里斗得厉害,住在一块是非太多,你是个直肠子,肯定会吃亏,何必掺和进去?咱们和宋老爹好好商量,看能不能让逢春去江州,不入赘,就单纯人去就行了。”
    璃心脸胀红了,跺了下脚,想了半天,终于憋出句:“那你们可得好好说话,得给人家爹娘留面子啊。”
    吴十三大手一挥:“这你放心,我早都找了个巧嘴的师爷,定说动老宋头。”
    “嗯。”璃心抿唇点了点头,嘿然道:“净顾着说话,都忘了要炒菜,姑娘,你炒五个,我炒五个。”
    玉珠手附上小腹,俏脸微红:“我这几日不太舒服,闻不惯油烟味儿,还是你炒吧。”
    福伯起身往外走,笑道:“家里没酒了,我去街上打点去。”
    吴十三也站了起来,笑着冲玉珠招手,“我陪你外头走走。”
    璃心见三个人都借口跑了,气得拿起刀猛剁肉,嘟着嘴:“哼,又把活儿都留给我,你们太坏了!”
    此时,正是月最亮的时候,院子里悬挂着几盏中秋节花灯,风一吹,煞是好看。
    玉珠和吴十三缓缓在院子里漫步,影子交叠在一起,如胶似漆。
    吴十三搂住玉珠,手附上她的小腹,这厚脸皮难得脸红了,轻声笑:“璃心这丫头反应真慢,你都说了闻不了油烟味,她还傻乎乎的不懂。”
    玉珠打了下他不安分的手,笑着嗔:“还不是怪你,害得我现在吃什么都想吐。”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吴十三从后面环住女人,生怕她跌倒,仰头看向天上的月亮,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玉珠柔声问。
    吴十三叹道:“这次咱们回江州,这辈子也不晓得会不会来洛阳,此一别,怕是再难见师父了。”
    玉珠心里也难受得紧,牵住他的手,笑道:“那咱们走之前去一趟广慈寺,再看看师父,给他送些月饼,你这几日无事,手抄上一卷佛经送他,他一定很高兴。”
    “嗯!”吴十三重重地点头,笑道:“说起来也感慨得很,之前入了王府,经历了那么多重危险,我差点以为我要死在那儿呢,真是多亏了有师父在,珠,他真和旁的和尚不一样,一开始见他吧,觉得小老头挺烦,那张嘴噼噼叭叭说个没完,可你却能感觉到,他没恶意,是个大好人,这回他真是救了无数人的性命,我觉得他不像和尚,倒像个侠客。”
    玉珠笑道:“没错,师父做这些事从不为了虚名,是真的对万物众生抱有怜悯慈悲的心,就像李太白说的那句,‘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他可不就是个侠客?”
    吴十三无比赞同,冲玉珠竖起大拇指,笑道:“从前在极乐楼时,偶然听宗主说他最敬佩的就是惠清大师,我那时肤浅,寻思不就是个敲木鱼的臭秃驴,有什么了不起,敬佩他做甚,难道觉得他念经好听?如今认识了师父,我也服气,真的不是所有厉害的大人物,都配得上个侠字,也不是所有人能同时叫黑白两道敬服钦佩,可师父绝对是一位。”
    正在两人谈笑的当口,忽然响起阵咚咚敲门声。
    吴十三疑惑:“福伯不是打酒去了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回自己家干麽敲门呢。”
    说话间,吴十三急步奔过去开门。
    玉珠也没在意,拎起水壶给菊花浇水,她见门那边老半天没动静,转身望去,十三这会儿双臂环抱在胸前,冷着脸,面色有些不悦。
    “谁呀?”
    玉珠问了声。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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