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静仪道:“其实也未必,暴乱中士兵杀红了眼,即使不是孕妇,碰着了也很难活下来,他们肯定会躲在无人处,避开叛军,二公主难产而死,除了乱军外,应当也有她年岁已长的缘故,从前李氏大龄产子,保养得那叫一个精细,才能母子平安,二公主孕期漂泊在外,没能静心养胎,再一碰上暴乱,受惊又受苦,大龄生产,自然就困难,四公主毕竟还年轻么,说不定还能熬过来。”
    女子生产本就是鬼门关走一遭,还碰上了暴乱夺权这种阿鼻地狱,双重叠加,我几乎无法想象两位公主的惨状,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二公主也真是,她向来喜欢出游,还偏喜欢往边关跑,听三皇子说,她从前就在西夷受过箭伤,却还是不肯消停,也不怕危险,唉,人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呢?”
    冯静仪也叹了口气,道:“是啊,这也是秉性使然,若二公主不是这样的人,便也就不会有这般际遇了,正所谓天妒红颜,芳华已逝,二公主此生几乎没有什么不顺,这一栽,便是一个送了命的跟头,别国暴乱,本就难以预测,连契丹王都没能防范,二公主久久未孕,偏偏在这时候有了身孕,这也都是命啊,也亏得裴统领已有了家室,否则还不知会做出什么来呢。”
    裴元福与裴元芳皆已成婚,且裴元福的妻子是个新寡妇,还带着两个孩子进了裴家的门。
    我道:“有了妻儿,就有了牵绊。”
    冯静仪道:“不过像二公主这样的人,可是远比妻儿更大的牵绊,裴统领纵然顾着裴家二老与兄弟妻儿,但心里想必还是难受的。”
    主战派若掌了契丹之权,大宁朝边关必不得安宁,再加上二公主之仇,大宁朝休养多年,也有一定的物资储备,皇上与群臣很快就做出了出兵的决定。
    只是这粮草有了,兵出了,还得有个带兵出征的将军呀。
    四公主还是没有消息,只有周然传信说是早产儿孱弱,他需在大宁朝边陲小城暂住,待孩子情况稳定了,再去寻二公主的尸身。
    皇上一下子没了两个女儿,其哀痛自不必说,按皇上的意思,他若再年轻几岁,必定要御驾亲征,血洗契丹,亲自带回女儿,但他连下床都困难,所谓子承父业,这领兵的责任,自然就要落在他的长子——也就是大皇子身上了。
    皇上将兵权交给了大皇子。
    然后大皇子原样奉还给了皇上。
    大皇子给的理由是,他武艺算不得精湛,也不通晓军中事务,难扬我大宁朝国威,不敢受此重任,希望皇上另选更合适的武将。
    冯静仪道:“依我看,大皇子恐怕没有什么是精湛的,武艺略通,文才略有,书法略通,琴艺略通,茶艺略通……啥都略通,就是没一个精湛的,只除了一颗仁爱之心突出。”
    皇上勃然大怒,又吐了一次血,并且把请罪的大皇子赶出了金龙宫。
    当天下午,三皇子来到了青藻宫。
    三皇子与二公主历来感情深厚,二公主惨死异国,三皇子的伤心实际上并不比皇上少,他也越发不愿意待在三皇子府了,常常来我这儿请安,听孔乐说,三皇子这几天基本上是军营青藻宫两边跑,只除了前天下午去了二公主府,昨天下午和赵方清在一茶楼会面。
    我有心安慰三皇子,对他的态度便小心了起来,既不嬉皮笑脸,也绝口不提契丹和二公主的事,只拣些轻松的家常事扯扯皮。
    这天中午,三皇子又来到了青藻宫。
    他往常都是下午来请安,今日却来得早,我留了三皇子用午膳,饭后,我们在撷芳殿暖室坐了一会儿,冯静仪说要去睡午觉,屋内便只剩下我和三皇子了。
    我久居深宫,所知晓的有趣的事情毕竟有限,扯皮扯了没一会儿,三皇子接话接得心不在焉,很快我便无话可说了,三皇子却仍是不走,我总不好开口赶他,只沉默着,装作口渴,喝了口茶。
    三皇子也喝了口茶,随后道:“这茶的味道有些不一般。”
    我道:“这是霖泉宫宝儿新研究出的茶方子,是用契丹特产的一种糖搭上突厥一种药草调的。”
    话音刚落,我便后悔了。
    二公主死于契丹暴乱,我和三皇子却吃着契丹的糖。
    三皇子垂下眼,轻轻覆住了我的手,道:“陈娘娘,你不必忌讳这些,曦姐姐死在契丹,不管你说与不说,这都是事实。”
    我与三皇子相处多年,对他熟悉得很,纵使三皇子此刻并未大哭流泪,甚至连眉毛也没皱一皱,但我能看得出来,三皇子很是为二公主伤心。
    我叹了口气,便也握住了三皇子的手,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三皇子又道:“契丹不太平,我早该想到的,若非我央求曦姐姐帮忙,惹了父皇不快,周大人也不会被派去突厥,曦姐姐和周大人不出京城,自然就不会想去契丹,也不会碰上这样的事情……这都是我的缘故。”
    三皇子央求二公主帮忙,自然指的就是二公主帮助陈家那件事了,这论起来,这实际上是我的罪过。
    我一时又是愧疚,看着三皇子的样子,又觉得心疼,但我身为长辈,再怎么难过,也不至于跟三皇子抱头痛哭起来,便忍着了,只道:“契丹这暴乱来的突然,二公主去契丹,也是一时乘兴而去,皇上掌天下事,都没能预料得到,契丹王身在其中,也没有防范,你又如何能未卜先知呢?”
    三皇子低头不语。
    我接着道:“你央求二公主帮忙,也是为了助我,真追根究底,这其实是我的过错,你不必自责。”
    三皇子却倏地抬了头,一双眼亮如星辰,道:“不,陈娘娘,这不是你的错,始作俑者,另有其人,终有一日,我定报此仇。”
    我心知三皇子这是把账算到淑贵妃头上了,要不是淑贵妃害了陈家,二公主便不必帮我的忙,皇上也不必敲打周然,将他派去突厥偏远之地,便不会生出之后这许多事端来。
    我道:“焕儿,你要征伐契丹吗?”
    三皇子忽然坐到我身边来,与我胳膊挨着胳膊,低首看着我,道:“陈娘娘,你希望我去吗?”
    第112章 征伐契丹
    我作为一个并不恶毒的养母,自然不会希望自己的儿子上战场,即使是一个恶毒的养母,也不会把恶毒的话说的这么明白,显然,三皇子的意思应当是:“你会不会拦着我?”
    三皇子去契丹,是想为自己的姐姐报仇雪恨,我无权反对,也没有理由反对。
    我道:“你若要去,我便为你收拾行装,在京城等你回来。”
    三皇子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道:“好,陈娘娘,你在京城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接下来又是沉默,不过这沉默似乎没之前那么尴尬,反而像是一种默契,我们俩都安安静静地坐着,不发一言。
    暖室内带着甜香的热气熏得人醉,我低着头,有些昏昏欲睡,待我略微清醒过来,才发现我竟然靠在了三皇子身上。
    我连忙坐正身子,三皇子道:“陈娘娘,是我打扰了你,往常这个时候,你都是在午睡吧。”
    我摆摆手,道:“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我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要睡的。”
    暖室内有一方软榻,正是用于春寒料峭之际,供我和衣而卧,午睡休憩的,三皇子道:“陈娘娘,你去榻上躺一躺,养养神吧。”
    我点点头,正要唤阿柳进来,三皇子却道:“何须劳烦阿柳?今日便让儿臣伺候陈娘娘一回吧。”
    说着,三皇子就在软榻上铺了一层毯子,动作甚是熟练,我笑道:“焕儿从哪里学来这些铺床叠被的本事?”
    三皇子道:“在军营里,常有和衣而眠的时候,孔乐也不能时时伺候着,自然就要自己动手了——陈娘娘,来吧。”
    我坐上软榻,踹了软底缎鞋,三皇子却仍站在屋内,我道:“焕儿?”
    三皇子道:“陈娘娘,你好好休息吧,我想再坐一会儿。”
    我衣裳整齐,本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以我和三皇子亲厚的关系,让他看一看我的睡颜也无妨,况且三皇子正是伤心时,本就该尽量顺着他,我猜三皇子是想等皇上午睡醒来,再直接去金龙宫请战,便由他待着了。
    三皇子说的是闭目养神,我原本也确实只是想养养神,但许是这温暖的软榻实在太舒服,又许是我这几天也没怎么睡好,我竟一下子就睡死了过去。
    不过是个午觉,我却睡了许久,醒来时天色都有些暗了,三皇子已经离开,阿柳正在我身边,拽着我的毯子,我便是被这阵动静弄醒的。
    我道:“阿柳,你在做什么?”
    阿柳道:“姑娘,您睡得不太安稳,好几次把毯子踹到了地上去,三皇子为您捡几回,因您衣裳凌乱,便把奴婢唤了进来。”
    我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
    阿柳道:“姑娘,您可是做什么噩梦了?”
    我道:“确实做了个梦,不过倒也算不上噩梦。”
    我梦见二公主了。
    梦里的二公主不知为何,一直死死抱着我不放,还模模糊糊地喊着“娘,娘……”,二公主其实是个轻盈女子,但我在梦中却总感觉被二公主压得喘不过气来,忍了没一会儿,便忍不住开始挣扎,好不容易挣脱开了二公主,却发现二公主流着血泪,而我肩头濡湿,被染红了一片。
    这实在不是一个美妙的梦,尤其是那种被紧紧抱着的感觉,极为清晰,还有那衣服上的湿意……
    我一怔,摸了摸肩头,发现我衣服上竟果真有些潮湿。
    这……
    莫非这其实是因为我睡梦中不知不觉流了口水,又因二公主刚死,心怀愧疚,这感觉便映射到了梦中?
    那我是被什么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我跟二公主算不上熟,二公主就算要托梦,也绝对不会找我啊。
    我拎了拎毯子,又拽了拽衣领,觉得可能是这毛毯太沉,衣服太紧。
    我起身换了衣服,走出暖室,冯静仪早已起了床,拿着话本看了好一会儿,我们俩刚喝了口茶,却听顺子道:“德妃娘娘,三皇子自请出征了。”
    这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我道:“三皇子和二公主姐弟情深,二公主的尸首还在契丹大漠中,这一趟是免不了的了。”
    冯静仪道:“是呀,而且皇上这次非得要从皇子里挑一位去,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我道:“说是皇上为女报仇心切,皇子应替父出征,可我觉得皇上不像是会这么感情用事的人,尤其大皇子可是……三皇子是今天下午才刚去见的皇上吧?怎么顺子你这么快就知道了?你最近打探消息的本事很有长进啊。”
    顺子还没开口,冯静仪便笑道:“你是睡懵了吗?三皇子明明是今天上午去找的皇上啊?皇上上午议事后,精神便一直不太好,听说连午膳都没用,直接就午睡了,现在可能还没醒,这究竟是睡还是昏睡都还说不准呢——怎么,三皇子没跟你说?”
    我道:“三皇子还真没跟我说,只问我希不希望他去。”
    冯静仪道:“那肯定是因为三皇子前几次离开京城,你都是不太赞成的态度,搞得三皇子现在都不敢跟你说了,只好暗戳戳地试探着……说起来,三皇子到现在可连个后儿都没留呢,啧。”
    “是啊,”我叹了口气,道,“甚至连个侍妾也没有,也亏得我只是个养母,不是他亲生母亲,否则万一三皇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可真是终生没了依靠——呸呸呸!都是屁话!”
    冯静仪轻轻笑了一声,道:“你现在竟也开始避讳这个了,也亏得你只是个养母,否则你这一颗老母亲的木石心,怕是都要操碎了。”
    我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只觉得自三皇子成年后,我叹气的频率是越来越高了。
    “唉,谁让三皇子总爱上战场呢,不是灾区就是战场,听说契丹多大漠,有不少部落零星分布于大漠绿洲中,茫茫沙海,处处沙丘,基本上只有常出没于大漠的契丹本国人才能辨得清方向,上次在百越有熟悉地理的哈顿带路,这回又有谁能助着三皇子呢?”
    冯静仪道:“上次在百越,三皇子总积累了些经验,也不至于要一直靠贵人相助,而且听说契丹很多部落之间距离遥远,交通不便,少于联系,并不太受王庭管辖,全靠自发的尊敬爱戴之情,有些甚至比百越那些部落还要独立,到时三皇子贿赂了这些部落,让契丹部落的人带路打契丹王庭叛军,也不是不可以。”
    我并不通军事,但依冯静仪所言,若部落不受王庭管辖,契丹王室如何处理国家内政,维持王庭运转?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少于联系,又如何能对王庭有自发的尊敬爱戴之情?而有了对王庭的尊敬爱戴之情,又如何会为大宁朝军队带路?
    我道:“你说的是真的吗?你可别骗我。”
    冯静仪道:“我说的是假的,我还真骗了你。”
    我一脸无语。
    冯静仪道:“我又没打过仗,连兵书都只翻了几本,是跟你一样的不通军中事务,也没怎么出过京城,如何能于领兵作战上说出什么真话?就算我怀揣一片真诚,奈何见识有限,与事实不符,如何能算得上是真话。”
    冯静仪语调随意,明显是想逗得我放松下来,但我此刻心情烦躁,几乎想撸起袖子揍人了。
    我沉默良久,冯静仪道:“好了好了,你还是去为三皇子收拾行装吧,这事你也有经验了,三皇子想来也更喜欢你的安排。”
    契丹风沙多,为防沙子入眼,护目琉璃镜是一定要的,这还是先前能工巧匠为契丹商队发明打造的护眼之物,样式固定,材质自选,有钱人用合格琉璃,更有钱的人用上品,皇家私库里的琉璃是珍品,剔透坚硬,摔打不坏,还能防止日光刺眼,极为贵重,要不是我特意敲开了垂棠宫的门,委托良妃去见了皇上,还真不一定能搜罗出这宝贝。
    四公主迟迟没有消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良妃反而好像振作了一些,用良妃自个儿的话说,只要没人见着尸首,四公主就还有可能活着,她一听三皇子要去契丹,便激动的不得了,连连央求我要嘱咐三皇子去仔细寻一寻四公主等人。
    “我也会尽量给三皇子多拉来一点支持,只求他能好好找一找,那些边关的莽夫只知御敌,如何会知道该怎么找人……”
    良妃这便是急得口不择言了。
    护目的琉璃镜,再加上防风沙的鞋,防风沙的中衣,防风沙的斗篷,防风沙的水壶……总而言之,契丹的大漠令我很是担忧。
    军情紧急,据说边关的将士们已经拦了好几波攻击,第三天一早,三皇子便领军出发了。
    三皇子离开这日,正好是个大晴天,结束了连日来的凄寒阴雨,连皇上都起了身,坐在轮椅上,亲自送三皇子出了城,众人皆道这是吉兆,寓意着三皇子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不过我也很清楚,军队出征在即,大家只是为博个好彩头,增一增士气,即便今儿是个阴雨天,大家也会说这阴雨绵绵水龙王现身,专克契丹大漠的烈烈毒日头。
    战况究竟如何,还是要看军中的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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