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静好。
    我很快就醒了。
    三皇子坐在床边,面色复杂地看着我,脸上红扑扑的,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
    我道:“焕儿。”正欲起身,三皇子率先将我扶了起来,我这才发觉,我身上仍是绵软无力的。
    三皇子在我背后垫了羊皮枕,又递了个碗到我嘴边,我一张口,一股咸咸的奶香味儿在口中散开。
    原来是骆驼奶。
    三皇子的脸色十分复杂,动作也不太自然,我惴惴不安起来,三皇子却只道:“陈娘娘,你好好休息吧,我问了部落中的人,初尝飘飘果,是会反应更大些。”
    我点点头。
    三皇子突然别开头,深呼吸几次,又像是喘了几口气,才道:“陈娘娘,我们明天下午就出发,返回边关军营。”
    我因飘飘果而郁闷的心情顿时明朗了几分。
    三皇子的态度太过反常,我怀疑是我误用飘飘果后的丑态吓到了他,便找时间问了女医官。
    女医官道:“你当时的样子不丑啊,还可以,挺好看的,三殿下当时都呆住了。”
    三皇子与我相伴十余年,彼此亲密无间,他都能呆住,可以想象,我当时与平日里一定判若两人。
    我顿感不妙,忙道:“我当时是什么样子?”
    女医官微微昂起头,视线上飘,回忆了一下,道:“面色潮红,呓语不断,眼睛里也泛着水光。”
    如果只是脸红和喘气,那倒也没什么。
    我道:“我当时还睁着眼?”
    “当然了,”女医官道,“就是感觉睁着和闭着没区别,整个人都是迷糊的,像喝醉了酒一样,又像是犯了痨症。”
    脸红喘气的醉酒之态……那也还好,也没有十分不端庄。
    我道:“多谢了。”
    因为飘飘果的缘故,士兵们体会到了不战而胜的快感,又在绿洲内修生养息,士气高涨,行军速度大大提升,没几日就到了边关军营。
    三皇子早先便派人将那持鞭兵的头送到了边关,因那一支兵追捕过二公主,他们的将领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难逃报复,是主战派中最为坚定的那一支,而那持鞭兵,即所谓“二将军”,又是军队里真正的领头人,边关将士得知三皇子还活着,已是一个大喜讯,又得了敌军首领的头,自然十分欣喜。
    在三皇子的命令下,持鞭兵的头被悬挂在哨塔高处,原先已经求和投降,但因三皇子失联而蠢蠢欲动的契丹兵便老实了一些。
    同时,三皇子还让人带着契丹王的遗书前往契丹大漠中的各部落游说,目的是让所有大部落保持中立,不参与大宁朝与契丹叛军的战争。
    这个活儿被冯静仪揽了下来。
    冯静仪的口齿,向来是十分了得的,只因是女子之身,又为生父所累,始终没能充分发挥出来,此次冯静仪不但去了各个大部落,还去了娜娜公主前夫所占的绿洲。
    按契丹王的遗旨,继承王位的应当是娜娜公主与其前夫的儿子,但这也要娜娜公主的前夫和儿子有此意愿才行。
    娜娜公主的前夫是不想掺和这些事的,但冯静仪诱导——或者说洗脑了娜娜公主的儿子。
    娜娜公主的儿子受娜娜公主影响,是标准的主和派,若由他统治契丹王庭,契丹大漠各部落保持中立,三皇子再趁热打铁,乘胜追击,清理了契丹残存的激进主战派,边关应当很能太平一段日子。
    第127章 红线
    可是三皇子高兴之余,直接宣布要返回京城了。
    我道:“焕儿,你不准备清理一下残存的主战契丹军吗?”
    边关仍蛰伏着一批激进的契丹主战派,全靠三皇子镇着才没有冒头,他们恰如火烧不尽的野草,若不及时除尽,直接班师回朝,无异于放虎归山,是在边关留了个大隐患。
    三皇子笑道:“陈娘娘不是常说穷寇莫追么?父皇也总这么说,我也该受一次君命了。”
    我不通军事,虽觉得有些怪怪的,但也不知该说什么。
    “战事过后,必定还有许多民生外交事宜,你不用在边关布置一下吗?”
    三皇子道:“这些事情,就让父皇去操心吧。”
    可是皇上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再操心下去,他只怕真的要操碎了心。
    我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咽下了话头。
    我与冯静仪在边关军营休养几天,很快便踏上了回京的路。
    路过江北郡时,我们停留了一段时间,三皇子将持鞭兵风干的胳膊交给了周然,周然很高兴,当天便在院子外烧了那条胳膊。
    “你能为她报仇,你曦姐姐一定很开心,此人污秽不堪,还是别让他污染了院子里的风水。”
    三皇子还抱了抱二公主曦的孩子,那孩子生的玉雪可爱,是个美人坯子,性子也活泼,见谁都咯咯直笑,三皇子一抱,她便哇哇大哭起来。
    三皇子有些失落地放下她,周然笑道:“阿念是被你腰间的刀硌疼了,你把刀解下试试。”
    三皇子便卸下刀,再次抱起阿念,阿念立刻又笑了起来,还揪住了三皇子的耳朵。
    周然虽是想辞官还乡,皇上却没同意,只给他又批了十个月的假,还说周然可以布衣还乡,但阿念永远都是二公主的女儿,是大宁朝的小郡主,只能在京城长大。
    周然自然不可能抛下女儿,便决定在八个月后启程返京。
    我在江北郡好好歇了几天。
    被契丹大漠的风沙摧残了几十天,我和冯静仪特意租了个精致的小院,买了个木制的大浴桶,并香澡豆等物,好好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绸衣。
    我与冯静仪在暖融融的屋内散发而坐,冯静仪喝了口茶,瘫软在榻上,道:“这大漠里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要不是顾全大局,我是真不想进到大漠里去。”
    好不容易从大漠出来了,裹在温暖柔软的云被里,我却反而失眠了,总觉得自己应该是在大漠里席地而眠,听着外面呜呜的风声和狼叫声。
    这可真是贱骨头了。
    我忍不住自嘲道。
    辗转反侧间,我又想起了服用飘飘花后,我在梦里看见的场景,祖父和祖母在一起,给荼靡浇水。
    荼靡花的寓意可算不上吉利。
    我心里有些担忧,又觉得自己实在是荒诞,居然会为神志不清时的梦境而忧心。
    江北郡的日子再舒服,也不是我该过的,我毕竟是偷溜出来的,虽有皇上默许,但淑贵妃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为防意外,也为了三皇子,我还是应当早些回京。
    我和冯静仪从京城来边关时,心里压着事,快马加鞭,紧赶慢赶,只用了不到十天,这会儿和三皇子回京,三皇子似乎恨不得把十天的行程拖到半年,先是让大军先行,自个儿随后,然后又一路游山玩水,且玩且行,若不是我催促,他恐怕得在沿途每个县都住一晚。
    冯静仪也不愿意回去,这是她第一次出京城,看什么都是看不够的,她道:“枸枸,你这么急着回去做什么?皇上不是说了两年之内吗?这才不到一年呢,你看看你风沙满面的,一看就知道是去过苦寒荒凉之地,别人不怀疑你才怪,你可不得先把自己的皮肉养的娇嫩些。”
    我觉得冯静仪说的有道理,便与三皇子约定了两月内到达京城。
    路过泉州时,三皇子有意去看看工部尚书何钧亲自监工的泉州渠,便入了城门。我还是照旧女扮男装,扮作了一个男哑巴,冯静仪则假作扮成小厮伺候哑巴少爷的丫鬟。
    泉州城张灯结彩,似乎碰上了什么节庆,我们问了客栈的伙计,才得知这是在纪念泉州渠的开工。
    但凡节庆,必有夜市,泉州城解除了宵禁,允许众人通宵玩乐,一时间,泉州街上张灯结彩,贩夫走卒,引车卖浆,锦衣纨绔,稚童少女,皆摩肩擦踵,熙熙攘攘,挤作一团。
    这样的盛事,我和冯静仪自然不能错过,我和冯静仪换了裙装,挽起百合髻,化了桃花妆,与轻裘缓带的三皇子一同出门逛街。
    民间节庆,又是外地,我和冯静仪走马观花地瞧过每一个摊子,看什么都新奇。
    三皇子常于各处军营奔走,对这些物什似乎已经见怪不怪,全凭我和冯静仪拉着走。
    我们在一捏泥人的匠人前停下,看了一会儿,却见一个孩童买了泥人,咬掉了那泥人的头,才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我与冯静仪满脸惊悚地对视一眼。
    三皇子道:“这其实是面人,用加了菜汁和果汁的彩色面团捏出来的,能吃,可能还会有甜味,陈娘娘,冯娘娘,你们想尝尝吗?”
    我与冯静仪齐齐摇头道:“不想。”
    不过我们还是买了两个面人,不为吃,只为看着好玩儿,捧个场。
    面人摊子是摆在姻缘庙旁边的。姻缘庙这东西,各地都有,我年少时和裴元芳没少去过姻缘庙,玩闹说笑间,心里也暗戳戳地求过,最后却落得个有缘无分的结果,此后便再不信这些,但既然是来玩的,自然得把各个地方都玩个遍,只要不扫兴,信不信倒在其次。
    我们三人进了姻缘庙,有一个扮演月老的老人于高台上正襟危坐,身上缠着重重叠叠的红线,看着活像一个针线架。月老旁边还有两个仙姑,一老一少,老的已是半老徐娘,小的还是个妙龄少女。
    那位小仙姑负责收钱发红线,两文钱一根,取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意思,虽然是吉利话,但也是真的坑。
    老仙姑负责给人算姻缘,但大部分时间都是闭着眼的,只偶尔一睁眼,盯着面前的人说几句测算出的预言,百姓们管这叫仙姑只会有缘人。
    我只觉得这是个装神弄鬼的法子,但玩闹本不必较真,我拿了六文钱,准备买三根红线,那小仙姑却道:“不可,不可,求姻缘不可贪心,一人一次只可求一根。”
    三皇子轻轻笑了起来,一股热气扑在我耳后。
    我只好递过去两文钱,买了根红线,模仿着周围百姓的样子系在中指上,三皇子也买了一根,我看向冯静仪,冯静仪摇摇头,道:“我的姻缘早已尘埃落定,再难更改,就不浪费这两文钱了。”
    我们三人欲离开姻缘庙,但不知怎么的,姻缘庙突然涌入了更多的百姓,人群拥挤间,我和三皇子被挤到了那老仙姑面前。
    老仙姑忽然睁开眼,目光炯炯地盯着我和三皇子,道:“你二人有前世的缘分,今生必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这吉祥话说的……
    果然是个装神弄鬼故作玄虚的。
    她必定是看我和三皇子一男一女同行,瞧着年纪相差不大,又到姻缘庙一起求了红线,便以为我们是一对相会的情人,故意说这种话来讨巧的。
    我无言以对,无动于衷,三皇子却笑容愈深,在一片喧闹声中,忽然握住我的手,高举在身侧,与我十指相扣,朗声笑道:“那就借仙姑吉言了。”
    我们两人手上还系着红线,两根明艳的姻缘线挨挨蹭蹭地绕在一起,恰如少年郎脸上缠绵的笑意。
    我莫名觉得有些脸热,一时分不清三皇子是在玩闹,还是有别的意思。
    这脸热没能持续多久,眼下的环境容不得我细想,我和三皇子随着人流被挤到别处,冯静仪与我们散开,站到了老仙姑面前。
    老仙姑又睁眼了。
    “这位施主,你姻缘晚至,半老之时才能得有缘人,不如在本庙求个姻缘,让月老保佑你的姻缘早些到来。”
    冯静仪漫不经心地笑道:“不必了,半老之时得姻缘,怕是要晚节不保,我宁可命里无姻缘。”
    老仙姑摇摇头,道:“真是红尘一痴人。”便又闭上了眼。
    我看着那老仙姑一本正经的样子,心中只觉得好笑。
    按皇上这个样子,冯静仪半老之时,怕是已经做了太妃了,如何能碰上晚至的姻缘?
    莫非冯静仪的有缘人是个鲜嫩的小太监?
    冯静仪勉强挤了出来,我们三人离开姻缘庙,继续往前走着,路过一座高台时,三皇子突然道:“陈娘娘,那是什么?”
    三皇子这一路来都是答疑解惑的,鲜少有发问的时候,我踮起脚尖,试图越过人群向里看去,却突然脚下一空。
    是三皇子以手托我腋下,像抱小孩那样将我举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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