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冯静仪灌了一大口茶,道:“怎么样?”
    冯静仪道:“枸枸,你这跑路的想法来的真是时候,嘉嫔也在计划着跑路呢。”
    “哦?是吗?”我忍不住坐起身。
    冯静仪道:“嘉嫔被旅心画师迷的神魂颠倒,想出宫快想疯了,你也知道,她有钱嘛,广结善缘,宫女太监老嬷嬷都可喜欢她了,嘉嫔说,最近这几天,有一个宜春院的老嬷嬷找到她,说愿意帮助她假死出宫。”
    “宜春院的老嬷嬷……”我顿时有点纠结,“宜春院好像是被皇上把持着的,你确定这不是坑吗?”
    冯静仪道:“宜春院就算被皇上管着,也不是铁板一块,总有几个爱财的,况且皇上都这样了,国事尚且管不过来呢,哪还有心思顾着后宫里的事?”
    我道:“也是,那嘉嫔愿意捎上我们吗?”
    冯静仪道:“嘉嫔自然是愿意的,她巴不得多两个人陪她一起溜,万一出了事,要死大家一起死,而且嘉嫔出宫是游山玩水的,她家里虽然有钱,却也不能天南海北地罩着她,多几个人陪她一起玩,既尽兴,还能互相有个照应,我已经在霖泉宫见了那老嬷嬷了,她答应了能把我们两人捎出去,只是得加钱,你起码得给她两个金元宝。”
    金元宝能解决的问题,对我来说都算不上问题。
    “我可以给她四个大金元宝,你的那一份也我来出吧!”我豪爽地挥一挥手,道,“那嘉嫔准备什么时候跑路呢?”
    冯静仪道:“跟我们想的一样,待国丧之时,国无君主,新旧交替,宫中诸事混乱,正是假死的好时机,到时候那位老嬷嬷会引我们出宫去,待到了京城长街上,她就不管我们了,宫里的事她会操作好,有钱能使鬼推磨,嘉嫔在这方面,一向是让人放心的——嘿嘿,看嘉嫔那样子,我也有些蠢蠢欲动了,我从记事起,唯一一次出京城,还是寻三皇子那一趟呢,除了契丹大漠里气候恶劣,宫外的生活实在是太舒服了,我跟嘉嫔说了泉州那姻缘庙的老仙姑,她说她也要去玩一玩,那老仙姑说我姻缘晚至,莫非我会在游玩时遇见我的桃花?”
    “说不定还真是。”
    “我也很想去一次河东郡,听说河东郡有一奇景……”
    我听着冯静仪眉飞色舞地说着,突然也兴奋起来,一颗心怦怦直跳,仿佛已经看到了我和冯静仪嘉嫔三人行走江湖,游山玩水,赏天下美景奇观的日子了。
    啊,真是久违的自由的气息。
    实在不是我不安分,面前如此一条光明大道,我如何能忍得住不跑路呢?
    没过一会儿,大王妃就送了皇长孙过来,也不知她是怎么跟皇长孙说的,皇长孙瞧着乖巧,似乎一点儿也不疑惑。
    我让宫人收拾了晴芳殿给皇长孙住,皇长孙果然好带的很,跟先前三皇子一样,整日忙于学习,身边宫人环绕,并不需要我费什么神。
    皇上下了赐死淑贵妃的旨意,虽说是给了淑贵妃体面,可赐死的具体事宜却是由三皇子来完成,见识了金龙宫那一场,我几乎可以想象,淑贵妃这体面的死法下,会是多么凄惨的死相。
    果然,三皇子来用午膳时,我问了问三皇子的打算,三皇子说,他打算赐淑贵妃毒酒寸断肠。
    寸断肠这种毒,名字取自“肝肠寸断”一词,服用后,痛不欲生,且痛感会持续一个时辰,直到一个时辰后,若有仵作验尸,便会发现死者已肠穿肚烂,腹中五脏六腑皆已不成型了。
    冯静仪沉默片刻,慢吞吞夹了块酥皮豆腐,道:“焕儿,你一定要用这个法子么?”
    三皇子闻言,微微一笑,突然看向了我,道:“反正淑贵妃最后都是要死的,也不是非得用这法子,陈娘娘,你有什么好法子想让我用吗?”
    我一愣,看了眼冯静仪,见冯静仪抿了抿唇,垂着眼,筷子将碗里的酥皮豆腐戳出了好几个洞。
    淑贵妃有今天这个下场,主要还是为着四皇子早夭的缘故,而四皇子早夭,又与冯静仪有着莫大的关系,冯静仪愧疚之下,心生恻隐,也属正常。
    我道:“要我说,还是赐她毒酒匕首与白绫比较好,让她自己选,断肠草也算是名贵的毒草了,若是没被她选中,也算是省了一份,可以赐给哪个穷凶极恶的犯人。”
    三皇子便笑着点点头,道:“好,都听陈娘娘的。”
    我现在一看见三皇子笑就觉得心虚,更何况还是要给淑贵妃求一个好死,看着三皇子那含情的笑眼,我只好也回了他一个笑,然后默默低头,一伸筷子,随意夹了个东西,放进碗里一看,正是半块酥皮豆腐。
    另半块……另半块好像是在三皇子碗里。
    三皇子动作迅速,当天下午执令的宫人便去了馥芍宫,冯静仪道:“枸枸,你想去看看吗?”
    我其实并不如何想看淑贵妃自尽,但冯静仪都这么纠结地开口了,我体贴道:“我想去瞧一眼,你陪我去吗?”
    “好。”
    我与冯静仪去往馥芍宫,直奔淑贵妃所在的暖殿,一路畅通,没人拦我,也不知他们说顾及我德妃的身份,还是得了三皇子的吩咐。
    不过我这德妃的身份,其实也是三皇子为我挣来的。
    淑贵妃已是戴罪之身,自是素容淡妆,没了胭脂首饰的衬托,淑贵妃的老态与疲态便彻彻底底地显现出来了,只从她端庄舒朗的仪态和淡然如水的神色中,窥得一丝昔日京城第一才女的风范。
    她面前摆着三个托盘,如三皇子所言,分别放着匕首、白绫与毒酒,自尽后,她将以贵人之礼下葬,皇陵中的合葬墓将是她最后的归宿。
    实在是,可惜了。
    左右淑贵妃已是必死无疑了,我内心还是希望她能用白绫,白绫自尽,不会流血,痛苦不大,还能留个全尸。
    淑贵妃看向我和冯静仪,突然冷冷一笑,道:“你们还想来问什么?”
    我与冯静仪对视一眼,冯静仪摇摇头,道:“不问什么,只是来看看。”
    淑贵妃面色愈冷,道:“看?看我笑话吗?若不是杨柳拿旁人来威胁我,就凭你们,你以为你斗得过我吗?连李氏都被我斗倒了,你们……”
    “旁人?”冯静仪打断她,道,“杨美人拿何昭仪威胁了你?”
    淑贵妃只静静地坐着,没说话。
    冯静仪道:“何昭仪应该是清清白白的,杨美人怎么威胁的你?莫非她是要给何昭仪泼脏水,你不想让何昭仪下水,就认罪伏法了?也是,你们何家这情况,若何昭仪出了事,何钧是一定不会护着她的。”
    第136章 伤离
    淑贵妃道:“本宫统领后宫,风光了这十几年,拉了李家下马,还弄死了皇上,算是活够本了,冯清芳,你就算活到了最后,也不过就是个太妃,三皇子再维护你,难道还能纵容你私通大臣?陈枸枸,你与养子不清不楚,如此丑事,陈老先生只怕要死不瞑目。”
    这可真是诛心之语。
    冯静仪面色冷了下来,道:“这就不牢费心了,我们自有分寸,不过,皇上跟你有什么仇什么怨,你非得弄死他?”
    淑贵妃道:“后宫他做主,若非他纵容李氏作恶,李氏如何能害得了我的孩儿?”
    冯静仪沉默片刻,道:“四皇子的事,算是我欠你的,何昭仪会活得好好的,你就安心地去吧,我看这白绫就不错。”
    淑贵妃似是被“四皇子”三个字刺激了,猛地起身,喝道:“你个贱妇!你有什么资格提烨儿?”
    她一边怒骂,目眦欲裂,一边抓起桌上的匕首,向我和冯静仪扑了过来。
    我们躲了一下,殿外的宫人已经进来,很快就制服了淑贵妃,将她压跪在地上,淑贵妃匕首脱手,仍挣扎不断,咒骂不止。
    真真是状若疯妇。
    我心有余悸地后退几步,站远了些,一位年纪较长的太监道:“淑贵妃娘娘,您还是早些上路吧,三皇子仁慈,给了您这三件套,也算是体面的死法,您若是暴起伤人,伤了德妃娘娘,那您,还有何昭仪,可就没这么体面了。”
    淑贵妃喘了几口气,慢慢冷静下来,道:“放开!你们这些下人,还没资格碰我。”
    太监道:“哟?您还以为您是淑贵妃呢?这白绫一吊,毒酒一灌,您就是何贵人了,一个贵人,哪来这么多傲气?”
    淑贵妃冷冷道:“放开我,我这便自尽,你们也省些麻烦。”
    那太监踢开匕首,挥挥手,淑贵妃被放开,冯静仪盯着那白绫,淑贵妃却拿起毒酒,一饮而尽。
    寸断肠之毒,痛不欲生,肠穿肚烂,死状凄惨。
    淑贵妃面容扭曲地扶住桌子,晃了几晃,最终还是倒下了,蜷缩着身体,满地打滚,喉间发出阵阵惨叫,简直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声音,我在旁边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意窜上天灵盖。
    我看着淑贵妃滚到榻边,又滚到桌子下,撞击着殿内各种物什,衣鬓散乱,浑身是伤,她突然撞到了角落的架子,一个玉瓶落下来,砸得她满脸鲜血,她却仿佛感觉不到似的,仍然在碎片中滚动哀嚎。
    我一时竟不知该不该让人按住她了。
    冯静仪叹了口气,道:“这位公公,淑贵妃殿内的东西都贵重的很,打碎了也可惜,还请公公将这些物件都搬到殿外去,无论如何,总比摔成一地碎片好。”
    那太监顿时笑眯了眼,道:“冯小主真是菩萨心肠,这原是不合规矩的,但冯小主既然发了话,奴才就全了小主这份善心。”
    冯静仪道:“那就多谢这位公公了。”
    那太监搓搓手,拉了几个人,把殿内所有金银玉器都搬走了。
    淑贵妃仍在滚动挣扎,冯静仪又道:“这白绫放着也是放着,公公不如就把它给用了吧。”
    那太监躬身笑道:“冯小主这可是为难奴才们了……”
    我立刻褪了个金镯子,往那太监的方向递去,道:“有劳公公了。”
    那太监盯着我的金镯子,咽了口口水,却是后退一步,摆了摆手,没接,只道:“娘娘言重了,这白绫工艺特殊,是难得的坚韧顺滑,沾了晦气后,就得弃用,确实是可惜了,奴才这就用上。”
    淑贵妃似乎是累了,躺在地上,不再动弹,只是身子止不住地发抖,她不知是出了什么幻觉,突然伸手扒住了一条桌子腿,嘴里叫唤道:“烨儿,烨儿,别哭,娘在这儿……”
    几个太监压住了她,一人拉着她的头发,将她的头拽了起来,白绫套住了她的脖子。
    淑贵妃扯住白绫,撕心裂肺道:“大胆!太医,太医!烨儿——”
    冯静仪转过身子,将视线投向殿外。
    淑贵妃挣扎了几下,一个太监啐了一口,骂道:“劲儿还挺大。”被为首的太监训了一句,随即便敛了声。
    淑贵妃扯着白绫,但终究还是抵不过几个宫人的压制,白绫收紧,蹬腿的动作也渐渐小了,她被宫人拽着头发,仰面朝天,抽搐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回光返照般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叫道:“娘——”
    可惜,淑贵妃她娘已经死了,跟她一样,白绫束颈而死。
    我不忍再听,转身与冯静仪一同离开馥芍宫,刚迈出宫门,便见何昭仪匆匆而来。
    我道:“何昭仪来做什么?”
    何昭仪一愣,随后道:“见过德妃娘娘,我想来送姐姐最后一程。”
    冯静仪道:“何昭仪与淑贵妃真是姐妹情深,淑贵妃为了保全你,认罪自尽,你能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来看她,也算是对得起她了。”
    何昭仪垂泪道:“是啊,都是为了我,若不是杨美人威胁姐姐,说咬不着姐姐就要诬陷我,姐姐也不会这样,我早就说那杨美人傻得不正常,姐姐非说小门小户的女孩就是蠢笨……当初进宫时,父亲说宫里会有姐姐庇护我,没想到最后竟然真的只有姐姐庇护我,父亲已经许久未和我联系了。”
    何昭仪这番话实在天真的可以,不过一个醉心音律的大家闺秀,天真些也很正常,草草宽慰了她几句,便立刻离开了。
    当天傍晚,淑贵妃的死讯传遍后宫,她以贵人之礼下葬,生前位分低于李氏,死后也仍然被压一头,也不知这两人算是谁赢谁输。
    第二日,大皇子离世。
    大皇子自触柱后,便几乎一直昏迷,只有一次睁眼,贤妃正好不在,据说大皇子当时直愣愣地望着大王妃,一边望着,一边流泪,却一句话也没有说,流了一会儿泪,大皇子又再次闭上了眼睛,这一睡,便是长眠不起了。
    贤妃白发人送黑发人,整个人仿佛都老了十几岁,在大皇子的葬礼上,贤妃眼看着大皇子封棺下葬,泪流不止,哭道:“煊儿,你怎么这么糊涂啊,母妃都是为了你啊……”
    抚棺痛哭、悲痛欲绝之时,贤妃竟拔出发间银钗,欲当场自尽,同时,大王妃猛冲上前,一头撞死在了大皇子棺椁前。
    大王妃一直表现的柔弱安静,又有皇长孙在,没人能想到她会做出如此贞烈之举,在场的宫人都忙着拉贤妃,大王妃无人看顾,最后,贤妃被六公主劝住,不再轻生,大王妃却就这么弃子殉夫了。
    哦,对了,皇长孙还在青藻宫的晴芳殿住着呢。
    可怜的皇长孙,无知无觉中,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
    我觉得皇长孙都要被这噩耗打垮了,整天呆呆木木的,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当初李氏与太后离世,三皇子应当也有丧亲之痛,只是我收养他时,距离那时候已经过去了很久,三皇子自己就调整好了——将仇恨埋在心底,默默积蓄报仇雪恨的力量,应该也能算是一种心态调节吧。
    最后三皇子提出要将皇长孙送去沈辰府上暂住,我才安宁了一段时间。
    沈辰府上有沈清宜,我这小外甥女是个机灵鬼,想来能好好地为皇长孙治愈一下心伤。
    年关将至,宫里却一下子死了两个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第三个第四个,宫中一时气氛凝重,不少宫人都说,今年似乎格外晦气。
    淑贵妃已死,贤妃丧子之痛还没缓过来,正是心灰意懒时,良妃一心只顾全二皇子,宫中诸事宜一下子全落到了我的肩上,我管了几天事,为不出岔子,人累得几乎快断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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