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生有些惊讶,抬起头同忘渊帝温和地笑了笑。
    “因为时间过去不久,我可重现那晚的一切,你要看吗?”宿问清问。
    不得不看,像柳生生这样的冤魂,肯定是死因不对,她对事发经过能够清楚回忆起来,就说明魂魄完整,若是解不开这一层,她哪怕最后消散于天地间,也不可能入轮回。
    柳生生好半晌没说话,四周只剩下风吹林木的沙沙声,她忽然开口:“若换成两位仙人,你们看吗?”
    宿问清跟柳妄渊异口同声:“看。”
    人生一遭,真相哪怕再残忍那也是真相,是一个人存于世上最后的痕迹,若是连这点儿都抹去,就活该不如轮回,未免太可怜了些。
    柳生生深吸一口气,坚定点点头:“我看!”
    宿问清颔首,抬袖一挥。
    周遭一点点斑驳脱落,再被新的场景替代——暴雨不断,一辆马车六个护卫,加上柳生生跟婢女一共个人,歹人从左侧的小山上一跃而下,虽然只有三人却身手不凡,这是柳生生第一次以这种视角看到那晚发生的一切。
    她看到血花喷溅,婢女开始没出来,但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小,紧跟着婢女探出一个头,脸上写着护主心切,算是个忠仆,但她只是个弱女子,被从侧面冲出来的黑衣人抓住领口,长刀推上,直接抹了脖子。
    “小月!”柳生生没忍住惨叫出声。
    “她已经入了轮回,不必担心。”清冽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稍微稳住了柳生生的魂魄。
    三个歹人在马车前汇合,其中两人对视一眼,时间像是过了很久,但其实雨滴落地不过瞬息,面对着柳生生的那位点点头,看身形跟手上的刀,是那日的凶手。
    “别心软,想想我妹妹。”那人往下一扯面纱,嗓音熟悉:“你们忍辱负重近十载,不就是为了今天吗?柳界已经死了,如今你送他女儿去地下团聚,也算是功德一件。”
    哪怕已经成为了鬼魂,但柳生生仍旧感觉到一股寒意像是利剑般捅穿全身,她止不住轻颤,死死咬着嘴唇,本就惨白的脸更是布满了隐隐的绝望跟狰狞,她盯着那个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开始牙齿打颤。
    一道闪电划过,凶手的脸暴露无遗。
    像是一个无从反驳的证据,柳生生肩膀一垮,几乎是伏在地上。
    雨滴一静,宿问清让一切都停下来,问柳生生:“你知道了吗?”
    “以前不知道。”柳生生嗓音空洞:“但是现在知道了。”
    “我只是听他说过,儿时他的父亲被一个商贾陷害,最后落得一个贪污问斩的结局,他母亲大受打击,不久后悬梁自尽,他是在一个叔父家长大的,自小寄人篱下,我很心疼。”柳生生淡淡:“我当时就想,我一定要给他一个家,最好生一双儿女,一辈子都不离开他。
    柳生生跟着惨淡一笑:“但是我没想到,他口中那个十恶不赦的商贾就是我爹爹。”
    “可是早些年千叶城闹旱灾,都是我爹爹开仓救人,他行事光明磊落,跟‘恶’一字沾不上边。”柳生生的声音逐渐坚定下来:“我爹爹不是这样的人!”她从地上爬起来,眼中流出血泪,朝那个黑衣人走去。
    到了面前,对上那双日思夜想的眼眸,柳生生轻轻笑了,“果真是你。”
    她的好夫君。
    以游魂样子最后一次见夫君是在半年前,看他从过往的打击中逐渐缓过来,脸上重新带出笑意,后来又娶了那个叔父的女儿过门,名叫林诗然,她一个鬼魂的心事就了了,柳生生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很豁达,想着斯人已逝,活着的人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而那个凶手,就是林诗然的亲哥哥。
    如此看来,后来被斩首的一个哑巴,只是个替罪羊罢了。
    他们选在一个雨夜,将所有痕迹洗刷干净,后来男人击鼓鸣冤,一向坚强的人哽咽不止,当时柳生生就守在夫君身边,心痛难忍,怨恨老天为什么要让相爱的人阴阳相隔。
    如今所有情谊化作最大的嘲讽,她夫君这样做,不过是为了做给世人看,好洗清嫌疑罢了。
    难怪仙人说她是冤魂,可不就是一冤到底吗?
    林诗然她是见过的,小家碧玉身体孱弱,看到自己总会下意识躲在夫君身后,怯怯地喊一句“小嫂”,当时夫君解释说她常年闭门不出,怕生,她就相信了,因为林诗然一家曾经照顾过夫君,她几乎将林诗然当作自己的亲妹妹,结果呢?
    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暗通款曲,又是什么时候布下杀局?
    “夫君。”柳生生看着眼前这张双目空洞的俊俏面容,轻轻踮脚,乌发垂至脚踝,她吻了男人一下。
    忘渊帝:“……”你不把他大卸块还等啥呢?
    “我看……”不起两个字还未出口,忘渊帝就听柳生生轻轻地说:“宋欲,今生我跟你夫妻情分已断,接下来我要找你讨命的。”
    她除了一开始的悲切,没有任何歇斯底里,像是娇羞的女儿遇到了心仪的郎君,如同说情话般:“我要向你讨命的。”
    忘渊帝小声:“这还差不多。”
    柳生生莲步轻移,看得出生前温婉有礼,她最后站在宿问清跟忘渊帝面前:“多谢二位仙人,我已知前因后果,我去讨命,还望仙人允准。
    宿问清正要点头,帝尊抢先开口:“你一个鬼魂势单力薄,万一那薄情郎心中害怕,请个懂行的术士随便贴点儿符咒什么的,你就要灰飞烟灭了。”帝尊轻轻叹气:“既然如此,我跟我道侣便再送你一程,也好成全一段因果,下一世再见,记得给我们一杯茶。”
    宿问清:“……”您看热闹是真的很积极!
    柳生生感动得无以复加,又是两行血泪,带着哭腔:“多谢仙人,您大慈大悲,日后必能得道成仙!”
    忘渊帝接下:“借你吉言。”
    新鲜,“大慈大悲”这四个字竟然能用到忘渊帝身上,这让那些被他一手按死的妖魔鬼怪听到,得从土里爬出来反驳一句。
    宋欲就在千叶城内,重游故地,柳生生神色清冷。
    “不恨吗?”宿问清忽然问。
    “恨,也爱。”柳生生回答:“但他骗了我,害了我的性命,这不是同一件事。”
    忘渊帝微微挑眉,竟然不是个恋爱脑,看得还挺透彻。
    柳生生的母亲早没了行动力跟主事力,女儿一死更是浑浑噩噩,按照律法,柳家的东西尽数归了宋欲,宋家老宅扩建一倍不止,算得上这一片的高门大户。
    但是光耀的门楣上染着血。
    第一百二十二章 见见我
    柳生生在门口驻足片刻,轻轻飘了进去。
    忘渊帝牵着问清仙君的手,眼神一直盯着前面,看戏看得毫不遮掩。
    忘渊帝对柳生生的印象不错,这女子拎得清。
    外院一进去就能听到密集的敲锣打鼓声,像是有人在唱戏。
    “对了,今日是宋欲婶婶的五十岁生辰。”柳生生说着一顿:“不,该是宋欲的岳母了。”
    她一直唤着夫君,此刻直呼大名,除了心头一处空荡荡的,竟也没有觉得多疼。
    林诗然的亲哥哥林洲正陪在林母身边,也算一个英俊青年,谁能想到他能在雨夜行凶杀人?
    林诗然坐在另一侧,说话时指缝中夹着张月白色的帕子,侧脸恬静乖顺,许是看到最精彩的地方,她立刻扭跟一个男人悄声耳语。
    那男人稍微转过头,露出较为出挑的侧脸轮廓,他宠溺地摸了摸林诗然的发顶,林洲跟母亲瞥见了,立刻欣慰地笑了笑。
    没了柳生生的日子,他们真的很幸福。
    宋欲跟妻子说完,正要将目光挪回到戏台上,但是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白,许是错觉,许是风帆,许是从内院吹来的一件衣衫,但宋欲像是被瞬间扼住了喉咙,顷刻间浑身发寒,他转身的动作着急而慌乱,还有些手脚僵硬。
    林诗然惊讶:“夫君?”
    宋欲喉头滚动,接了句:“没事,看错了。”
    如此,宿问清跟忘渊帝看清了他的面容。
    面如冠玉,眸若秋水,身形修长高挑,眼神却透着截然不同的冷硬果决,哪怕此刻盛满了惊恐,也像是深埋骨髓的硬石,想必正是这样才敢对发妻动手。
    宋欲又坐了回去,调整好神态,陪着家人直到台上落幕,林母笑了说了声“好”,主家气势很足:“赏!”
    林家虽然有点儿小钱,但也没到这么铺张的程度,柳生生除了温婉懂事,经商天赋还随了父亲,她虽然人在内院,但柳家的生意一直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不觉得累,只想着让日子越来越好,却不想为他人做了嫁衣。
    林诗然在婢女的搀扶下起身,柳生生忽然瞳孔皱缩。
    妄渊帝挑眉,宋欲作孽成这样,竟然还能有孩子。
    “夫君。”林诗然靠在宋欲怀里,依赖又娇羞,柳生生终于明白她跟小动物一样受惊警惕的背后是什么了,她一直都喜欢宋欲。
    在场几位,可能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宋欲将林诗然送回房间,让婢女好生照顾,自己则以一些账目没看完为由在院中游荡,除去最开始的一个月,他已经许久不曾见过柳生生了,不管是梦中还是眨眼间的幻念。
    可是他有什么错?宋欲心想,为人子女,为父报仇天经地义,柳生生不过是他复仇的工具,他自幼跟诗然相识,两小无猜,如今成为夫妻也是顺理成章。
    宋欲如此这般安慰自己,但堵不住心中的口子越来越大,呼啸地往里面灌入冷风,他不懂为什么,只能刻意回避,直到今日看到柳生生的残影,以为结痂的伤口重新血流如注。
    “宋欲,你为什么不仔细查查呢?”寂静冰冷的风中,女人的嗓音像是揉了一把雪进去,空灵到不剩丝毫情谊。
    宋欲的神色就很精彩了,他的眼中像是有雪山崩塌,万浪哭嚎,面色瞧着镇定,却无端透出几分狰狞来。
    宋欲猛地转身,月色将湖水的波浪照的跟刀片似的,从堤岸一点点爬到纤瘦的人影上,柳生生站在一棵柳树下,单手扶着树干,安静盯着宋欲。
    妄渊帝伸出手,隔空在宿问清眼前抹过,然后宿问清就看到宋欲体内有一团黑火,不停变化拉扯,恨不得立刻破体而出。
    “嗯?”宿问清蹙眉,这分明是一部分神魂,宋欲不是普通的凡人,他在历劫!
    “不止宋欲。”妄渊帝早就发现了端倪,“林诗然,林洲,柳生生……仙君,我们似乎见证了一场成群结队历劫的爱恨情仇。”
    而这个“劫”对柳生生来说极为苛刻,修道者道心不稳或者遇到其它难以启齿的事情,分出一部分神魂下凡历劫很正常,但历劫不是说万无一失,一旦挣脱不掉最差的结局,神魂注定会在磋磨中烟消云散,那么等本体醒来就更倒霉了,还要想办法修补神魂。
    若是没有遇到妄渊帝跟问清仙君,柳生生注定魂飞魄散后,本体才能醒来。
    像是冥冥中的注定,帝尊心想你好歹跟我一个姓,没准千万年前是一家,我就帮帮你。
    认亲也是认得挺远。
    宋欲眼眶生疼,他钉在原地,宛如一个真人石像,但这次柳生生没有消失,她跟记忆中一样安静,却又带着从未有过的疏离。
    “宋欲,我爹爹一生正直,卖友求荣的事情他不会做。”柳生生继续,“如果你父亲的死与我爹爹无关,害了我的命,你要怎么还给我?”
    宋欲狠狠喘息了一下,他的肩膀上像是压了什么无形的重物,男人踉跄两下后仓皇后退,他嗓音低沉发颤:“你是人是鬼?!”
    柳生生轻轻笑了:“宋欲,那日刀锋划开喉咙真的很疼,可是很快我只剩心疼,我在想又剩下你一个人,你可怎么办呀。”
    这话诛心,宋欲身形剧颤!
    没人提及他就永远可以当不知道,为什么……
    宋欲没对任何人说过,他的魂魄像是分为了两部分,前半段坚定地要复仇,不惜一切代价,后半段总在迟疑不忍,然后他终于做了。
    后悔吗?宋欲都不敢去想。
    “你既然死了。”宋欲从后牙槽挤出这句话,“就别回来了!”
    “我要回来,你欠我一条命。”柳生生的语气没任何起伏,“你可以不爱我,但是你不能随随便便杀了一个人,再随便找个借口,就让自己后半生心安理得。”
    “心安理得?!”宋欲一字一句。
    “你去查吧宋欲。”柳生生说完,身形一点点变得透明。
    “你别走!!!”宋欲目眦尽裂,快步扑上去,他像一个急于寻求疗伤港湾的猛兽,浑身上下透露出的情绪十分矛盾,他害怕这样的柳生生,又疯了一样想要抓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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