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他不想见我?”恒君第一次露出这种神情,不解而痴癫:“你知道他有多喜欢我吗?”
    宿问清就着忘渊帝的搀扶站起身,一字一句:“你不就是仗着他喜欢你吗?”
    恒君如同被人掐住了脖子,说不出话来。
    这要让上界其他人看到肯定要以为恒君被夺舍了,那个长居寂雪原千年万年不问世的神祗,心里空的连众生都放不下。
    “好些了吗?”柳妄渊问。
    宿问清侧过头,他跟柳妄渊离得很近,顺势亲吻了一下,“好多了,不用担心。”
    “好,不担心。”柳妄渊的语气硬邦邦的,“我就是有点儿生气,你坐在一旁休息,我很快回来。”
    一般忘渊帝这么说话的时候,都不是一般的生气。
    他说要捏碎恒君的琵琶骨,那就要现在捏碎。
    柳妄渊一动,那边恒君也跟着动了,但恒君不是为了跟忘渊帝打架,他眼神空而直,像是一颗心被忽然挖走,想靠近点儿,看着宿问清的眼,听他说栗方真的不在了,说栗方不愿意见他。
    不愿意……那人对他几乎什么都愿意。
    不过是救了他一命,就跟小尾巴一样陪着他在寂雪原待了整整五十年,而五十年对修真者而言不过转瞬即逝,可如今细细想来,万年苍茫,只有那五十年在恒君记忆中是鲜活明亮的。
    恒君未半步飞升前曾与一人结下因果,那人有一儿子,生魂少了一半,为人痴傻,为此跋涉万里求见恒君,为了了解这段因果,恒君答应救人,所需材料,是在活人体内养出的一株灵花,栗方虽不是先天灵根,但从前一直待在神殿,侍奉着问清仙尊,体质干净纯粹,十分合适。
    恒君不想强人所难,问栗方愿意与否,毕竟以身养灵绝非易事,花朵生长的过程中人会很痛苦,但当时不等他说完,栗方就答应了。
    于是栗方替恒君养了那株灵花,在偿还那段因果。
    变数在灵花结成的当日,栗方的体内只留下残破的花根,花叶全部消失不见。
    救子心切的那人当即指着栗方说道:“定是他拿走了!君上莫不是还不知道?他来寂雪原就是为了夺您悉心培育的九转莲,为了救他的主子,神界的那个罪人 !”
    恒君忘不掉栗方当时惨白绝望的一张脸,他的心里也跟着风雪呼啸,他被人骗了,这不足为奇,人心素来诡谲多变,可为什么是栗方?这人跟了他五十年,嘴上天天说着“喜欢”。
    什么是喜欢?欺骗对方,再拿走对方的东西吗?
    灵花尚有一丝灵力存在,饶是栗方说灵花不是他拿走的,但当恒君问起九转莲的事情,栗方却无从辩驳。
    恒君不懂什么是愤怒,爱恨嗔痴离他太远,但那一日,寂雪原大雪封山,恒君带着栗方来到这里,用铁链禁锢住他的神魂修为,要从他体内拿出灵花最后的气息。
    恒君觉得应该杀了栗方,又不断否决,他已半步飞升,何苦跟一个骗子过不去?
    他在这种纠结中极尽煎熬,后来灵花灵力提取出来,恒君悉心培养,偿还了因果,等再回来,栗方已经自爆金丹神魂,魂飞魄散了。
    那一刻,空荡荡的铁链成了恒君的心魔。
    他筹备千年在各地埋下眼线搜索先天灵根,为的就是等栗方醒来,问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恒君的嗓音不复从前的沉稳,像是风雪穿透天幕,带来远古的哭嚎,他被忘渊帝一剑贯穿琵琶骨,却跟感觉不到疼痛似的,拼命往宿问清的方向冲。
    宿问清那么说,定然是知道什么的!
    他几乎在咆哮:“为什么?!”
    宿问清盘腿坐在石头上,身上纤尘不染,他仔细盯着恒君看了一会儿,忽然说道:“你天生断七情六欲,如果真的断了,怎么会是这样?”
    嗡——
    像是脑海中一根沉寂落灰的弦被忽然拉响,恒君猛地跪在地上,不动了,这个功夫焚骸自上而下,贯穿了他另一侧的琵琶骨,不管恒君疼不疼,他怎么对宿问清,忘渊帝就要怎么对他。
    利刃在骨血中摩擦,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恒君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但他本人却没表现出任何痛楚,而是因为宿问清这句话,陷入了某种深深的困顿中。
    断七情六欲,被喜欢被偏爱无感,同理,被欺骗被利用也无感,如果是这样,恒君当时何必那么暴躁,根本不听栗方的解释将人拉至这处阵法中?愤怒蒙蔽了他的理智,那么在这层愤怒后,归根究底是什么?
    宿问清沉寂的眼中终于露出悲悯。
    恒君不懂,栗方却是懂的。
    “这样,你亲自试试。”忘渊帝忽然开口,他唤了声“太骨”,因为太骨早已认他为主,必要时心意相通,于是很快,从太骨嘴里吐出一条跟刚才阵法中一模一样的铁链,帝尊又如法炮制,体贴地重塑之前的符文,恒君此刻的心思全部飘出体外,他被忘渊帝提到阵法中央,本就血肉模糊的琵琶骨又被尖钩刺穿。
    太骨乃神器,复原出的铁链跟正品比差不多,但上面的古朴韵味肯定不存在,重启阵法又太新,禁锢不了恒君太久,这本来就是压制半步飞升以下的。
    宿问清被柳妄渊抱起来,他看着一动不动的恒君,到底一个字都没说。
    忘渊帝想要了恒君的命,宿问清摇头示意不可,神魂修为越大,积攒的因果就越大,再者现在还不到恒君死的时候,宿问清等着他,等着他想清楚后,冲破阵法来找自己。
    栗方不能白死,有些事情语言叙述过于苍白。
    “帝尊找了雾林?”宿问清太了解自己道侣了,也不拐弯。
    “嗯。”忘渊帝应道,他亲昵地蹭着宿问清的脸颊,带着失而复得的珍重,“要去看看吗?”
    神殿吗?
    宿问清点头:“去。”
    一路上宿问清揽着柳妄渊的脖颈,喷出的气息就在男人脸颊上,他身上那层清冷端肃剥落,只剩下柳妄渊能见到的柔软,时不时的,宿问清去寻他的唇。
    “好好的别招我。”柳妄渊开口。
    宿问清:“想你了。”
    柳某人:“……”
    身后,太骨坐在焚骸身上,看着心里冒酸水,诚然他一个器灵懂个屁,但够作,他学着前面两人那腻歪样子,往焚骸剑身上贴去。
    焚骸开始没明白,等反应过来开始猛甩,清楚表达着一个字:滚!
    太骨嗤笑:“干嘛?你有媳妇儿吗?这么洁身自好的。”
    原本是一句嘲讽的话,下一刻听到剑鸣清澈,朗樾从宿问清识海中出来,直奔前方,焚骸身上的业火瞬间拔高三丈!差点儿给太骨送走。
    太骨跳起来扇灭身上的火,眨眼睛焚骸已经追了出去,两柄剑在空中来回绕圈嬉闹。
    太骨一直知道焚骸喜欢跟朗樾玩,但剑灵嘛,又都是神剑,同类凑一起很正常。
    “哎呦,搞得跟一对似的。”太骨坐在忘渊帝肩头,酸溜溜的。
    忘渊帝没说话,宿问清也没说话,就那么直直盯着他,脸上清楚写着:你不知道?
    太骨:“……不是吧。”
    片刻后,太骨任命地贴在忘渊帝身上,因为张大嘴巴,被风一吹,发出生无可恋的“啊——”的声音,这个世界堕落了,明明他上一世的时候,人人潜心问道,道侣都没有!
    两把剑破开云雾,曾经的神殿近在眼前,宿问清忽的有些头疼。
    第一百三十四章 无语凝噎
    “难受了?”柳妄渊第一时间注意到宿问清的反常,就停在巍峨矗立,仙云缭绕的宫殿外。
    “无碍。”宿问清任由帝尊给自己按揉着,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神殿,眼中无任何退却之意,他感觉得到,有很多东西都在无形地阻止他回来,而问清仙君从来都不会逃避。
    他稍稍站稳,沉声道:“进去了帝尊。”
    中间的神鼎还在运作,柳妄渊看宿问清脸色尚可,再算算时辰,觉得差不多了,于是一伸手,将雾林从神鼎中捞了出来,中途还受到了些许阻力,像是那些先天灵根者的亡灵不愿意就这么放过仇人。
    “一会儿还你们。”柳妄渊沉声。
    雾林像一坨烂肉似的被扔在地上,头发全白,不知经历了什么,被折磨得生生苍老了二十岁,身形枯瘦佝偻,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想他当年立于上界,一剑斩杀下界无数修士,何等风光。
    “渊帝……”雾林盯着柳妄渊,语气徒然激烈仓皇起来:“渊帝!”
    神界覆灭是万万年的事情,雾林按理来说是没见过渊帝的,但奈何此人曾经名震六界,给那辈人造成的阴影太重,像三金尊这样的半人半器是可以源源不断通过法器生产的,并且继承上一代的记忆,所以他们世世代代都记着渊帝,每一任门主即位,都会通过对三金尊施行“搜魂”之术,将万万年前的大战重温一遍,所以对柳妄渊这张本就令人过目不忘的脸愈加印象深刻。
    “你醒了又能如何?!”雾林明显神志不清,他被那群先天灵根的亡灵放大了心中最秘密也最恐惧的事情,现在被柳妄渊这么一刺激,脑子里嗡鸣作响,有些话根本来不及控制:“主人也要醒了!”
    “主人?”宿问清淡淡:“你的主人是谁?”
    雾林闻声看向宿问清,忽然咧嘴一笑:“你们曾经败于主人之手,逃亡下界,如今竟是忘了吗?”
    柳妄渊还在记忆碎片中搜寻是不是有这么一个人,宿问清却跟受到指引一般,脱口而出:“帝尊,中秋我们去凡间游玩,朱家老宅,柳生生保护的那面铜镜后的黑色鬼印。”
    柳妄渊心神一动,是了,那鬼印行势奇特诡异,是他没见过的一种,当时问清很排斥,说不喜欢,也是看到那个鬼印后,问清回去开始断断续续想起前尘。
    因为那里面有宿问清的东西。
    “你们杀了我也无用,主人会替我报仇的!”雾林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如果瞳孔颤抖得没那么厉害的话。
    柳妄渊提起雾林的衣领,打算再给他丢进去,就在这时门口的三金尊忽然喊道:“仙人!您在等什么?!”
    雾林浑身一震,在那些白色亡灵伸长手臂将他拖拽进去前,雾林捏碎了腰侧的玉牌。
    上界广袤无边际,而在这里,依附神殿而活的门派不少,他们或许知道雾林手中那些骇人听闻的法器是先天灵根者炼化而成,或许不知道,只是单纯的忌惮。
    漫天流光汹涌而来,雾林跟三金尊都不是柳妄渊的对手,但若是一堆修为不低的凑在一起呢?
    依仗神殿的一共大小四十个门派,玉牌为令,召请必来,想来雾林是给了他们足够的好处。
    等柳妄渊跟宿问清走出去,神殿外面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法袍不同门派分明,严正以待。
    不知为何,他们道侣二人脑中同时出现相似的场景,也是这般两军对立,曾经的渊帝站在仙尊身旁,他们孤军奋战,天幕苍凉。
    忘渊帝以前不懂,为何前世的自己带着仙尊的遗体去了下界,按照他今生的性子,若宿问清有任何意外,他便杀个天塌地陷,可此刻有那么点儿历史重演的意思,忘渊帝忽然就感同身受般地懂了。
    因为不甘,不甘就拉那么几个随波逐流的垫背者,到头来神魂俱灭,他曾经失败归根究底是因为弱小,为此可以轮回万年,将残魂养全,成为一个崭新的柳妄渊,身世凄苦生来孤煞,走最难的那条路,成就无双大道。
    如今他位临半步飞升,也算重回巅峰,神剑神器俱在,也绝非孤军奋战。
    另外两道流光朝这边奔来,落地不是别人,苏和跟风卿。
    宿问清失踪苏和是知道的,当时着急慌忙地想跟帝尊一起出去寻人,谁知忘渊帝速度太快,等他们追出,早就没了影,为此苏和担心良久,此时见宿问清安然无恙地站着,稍微松了口气,但瞧着脸色不好,“受伤了吗?”
    宿问清摇摇头:“已经没事了。”
    他挺感激的,一堆人在岐麓山安了家,哪怕出去行走也会留下话:有事就喊。
    除非进入秘境,一般在外界忘渊帝都有跟他们联系的法子,刚才帝尊只是通过秘法动了这样的念头,苏和跟风卿就立刻赶到。
    然后又几道流光。
    来的是瞭望首跟柳生生。
    他们同为魔族,私底下想来关系不错,明显是合力绞杀了什么,身上都带着血。
    “哎呦这么多人?”瞭望首扫了一圈,语气含笑,眼神却越来越冷。
    潜安尊者跟宋欲就是对面阵营的领军人物,混在人群中乍一眼没看出来,但很快就能对上号,自柳生生出现,宋欲的眼神就黏在了她身上,魔女十世历劫归来,不谈情说爱后那小日子过得叫个滋润,从前什么都给宋欲,什么都为了宋欲,还要看他跟他师妹林诗然暧昧不清,终日以泪洗面,瞧着也没多少风采,但如今不同,那走姿都是摆腰扭臀的,把离得近的几个大男人看得呼吸急促。
    柳生生的目光从宋欲脸上扫过,没有一丝波澜。
    宋欲握剑的手倏然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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