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欲界仙都才是真正的销金窟,街道两旁的伎馆都开门做生意了,所有伎馆的一楼都用栅栏围着,做成一个个笼子的形状,而笼子里则盘坐着各色燕瘦环肥的艳装美人儿。她们从笼子里伸出一只只白生生的手臂,意兴阑珊的朝着街道卖笑,期盼换来恩客的垂怜。
    木笼子里关着的是最低等的风尘女,银笼子里的容貌才艺都会更出色些,而关在金笼子里的,则是全长安烟花柳巷中最美丽动人的姑娘。她们温柔体贴,才貌双全,有大把大把的男人为他们挥金如土,为他们疯狂。
    在那一群美人中,李心玉甚至看见了几个清秀干净的少年郎。
    “小郎君,进来陪奴家喝杯酒可好?”
    “小郎君,来我这儿听小曲儿呀!”
    耳畔娇笑不断,李心玉回首,俏皮的兔子面具下,一双玲珑眼璀璨异常。她调笑道:“小裴漠,她们在叫你呢?”
    裴漠持剑而立,挺拔如松,也笑道:“公主,她们是在叫你。”
    正说着,一片霞粉色的花瓣飘然坠地,来不及惊叹,花瓣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天空中竟然下起了花瓣雨。星空闪烁,灯火如昼,淡粉的花瓣纷纷扬扬,落在屋顶、地面,落在李心玉的发顶、身上,也落进了裴漠的心里。
    “奇怪,隆冬时节,哪来的这些花瓣?”李心玉抬掌接了一片花,放在鼻端嗅了嗅,随即打了个喷嚏。
    她抬头一看,只见金碧辉煌的朝凤楼回廊上,站了数位素衣美人,美人们将花篮中的花瓣一一洒下,纷纷扬扬的花雨中,她们高声笑道:“各位看官,拂烟娘子见客啦!”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爆发出一阵骚动。
    “柳拂烟!是长安第一美人拂烟娘子!”
    “快看,真的是柳拂烟!”
    李心玉一头雾水。沉默了片刻,她望着裴漠,大言不惭道:“这个柳拂烟是谁?长安第一美人不是我吗?”
    裴漠没有回答她,只是抬头,安静地望着楼上的长廊处。
    李心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顿时呼吸一窒。
    那一刻,她确然是看见了此生最美的情景:红妆美人,美丽无双,宛如月中仙子谪落尘世。
    第17章 美人
    那的确是个很美的女人,云鬓金钗,花容月貌,一袭血色的红罗裙上点缀着长安最华丽的团花。橙红的灯火下,她如雪的肌肤被镀上一层温润的光,好似这世间最珍贵的羊脂暖玉精雕细琢而成……
    楼下街道上挤满了前来一睹芳容的男子,他们争相晃动着手中的礼盒、钗饰和最昂贵的绫罗绸缎,大声高呼着柳拂烟的名字。若是那红妆美人的目光在他身上驻足片刻,那男人便好像得到了莫大的恩赐似的,高兴得几乎要发狂。
    李心玉被人潮挤得东倒西歪,但仍伸长了脖子去看那楼上的美人儿,饶是她这种见惯了美色的纨绔帝姬,也不禁要为柳拂烟的容貌折服。
    “小心。”身后传来一个温暖的声音。裴漠伸出手臂,将她护在自己身后,压低声音道,“若是走丢了,可没人负责将公主捡回来。”
    李心玉这才想起裴漠身上还有伤,被人群挤来挤去,约莫伤势又要加剧了。她张了张唇,刚要开口说话,声音却被楼上姑娘的吆喝截断:“诸位郎君,拂烟娘子要拋手绢啦!今夜若是有幸能拾到手绢者,便可与长安第一美人把酒今宵。!”
    闻言,李心玉眼睛一亮。
    裴漠却是收回视线,对李心玉道:“此处人多眼杂,还是离远些吧。”
    李心玉笑吟吟地看着他:“正是精彩的时候呢,不多看一眼再走?”
    裴漠疑惑。
    李心玉又道:“我见你眼也不眨地盯着她,还以为你喜欢她那样的女子呢。”
    闻言,裴漠略微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他别过头去,闷声道:“没有的事,你想多了。”
    正说着,人群中一阵欢呼,李心玉抬首一看,那柳拂烟倚在雕栏上,已将手中的红绡帕子轻轻一丢。
    夜风袭来,那张嫣红的手帕在空中飘飘荡荡,众人的视线也随之漂移。
    那一刻,四周静得可闻落针,每一个人都屏息以待。万众瞩目中,帕子如一只轻巧的红蝶,从楼上飘然坠下,准确无比地落在了……裴漠的头上。
    四周静了一瞬,随即如沸水入了油锅,滋啦一声引爆全场。
    “看,是个少年!”
    “拂烟娘子怎么选了个小孩儿啊!”
    “不管了,把手绢抢回来!”
    完了完了,这下成了众矢之的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李心玉一把拉住怔愣的裴漠,不顾一切地挤开拥挤的人潮,朝着僻静的小巷跑去。
    跑着跑着,回过神来的裴漠反客为主,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掌,反拉着她往前跑去。李心玉是锦绣堆里养大的姑娘,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哪里能跟得上裴漠的长腿?
    不到片刻她就气喘吁吁道:“慢、慢些!要死啦要死啦,我快喘不过气儿来了!”
    裴漠闻言停了脚步。欲界仙都浓烈璀璨的灯火下,他回过头望着她,一只手里还攥着柳拂烟的帕子,神情在灯火的浸润下显得那么温柔。
    “你看着我作甚?”李心玉叉着腰喘气,又往后看了一眼,惊道:“跑,快跑!他们追上来了!”
    裴漠松开攥着她的手,眼里带着笑意,极低极低地说了句:“冒犯了,公主。”
    “什么……啊!”
    李心玉话还未说话,便见身子腾空而起——她,堂堂帝姬!竟然被裴漠轻轻松松地打横抱在怀里!
    “喂,小裴漠!你要干什么?”
    李心玉有些窘迫。想她前世今生加起来,也是二十好几的人,早已过了懵懂青涩的少女时期,如今却被十七岁的少年郎打横抱在怀里,怎么想怎么别扭。
    “别乱动。”裴漠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胸腔中的心跳蓬勃且有力。他说:“公主跑得太慢了,我抱着你跑更快些。”
    话音未落,他足尖一点,如一只敏捷的黑隼,抱着李心玉跃上墙头,踩着洒满残月清辉的瓦砾,躲进了巷子转角的阴影里。
    今夜的长安真美啊,天上漫天星斗,人间万家灯火,天上人间遥相辉映,美得惊心动魄。
    李心玉躺在裴漠怀里,望着他精致而略显青涩的下巴,思绪纷杂。
    若没记错,他们裴家,大多都是俊男俏女……
    这条巷子离朝凤楼已经很远了,裴漠弯腰,小心地将李心玉放下来,又伸手扶稳了她的身子。
    离开裴漠怀中的那一刻,李心玉竟然有些贪恋和不舍。前世今生,她已经太久没有尝过与他亲昵相处的滋味了。
    她掀开兔子面具的一角,红唇轻翘,说:“小裴漠,你的心跳得好快。”
    闻言,裴漠有些不自在地抬手,将脸上的狐狸面具压低了些许,垂下眼盖住眸中的波澜。
    因在斗兽场受了内伤,方才又剧烈奔跑过,他的唇瓣有些发白,平添几分脆弱之美。
    见他不语,李心玉伸手抽出他掌心的红绡软帕,笑着问:“还去朝凤楼么?与长安第一美人春风一度,可是千金难买的好事,你看,郎情妾意,连上天都在帮你。”
    “不去。”裴漠皱了皱眉,很快又松开。他说,“柳拂烟这条帕子本该是给你的,风吹偏了,才落在了我身上。”
    “我看未必,也许柳拂烟想见的就是你呢?”李心玉直视裴漠的眼睛,像是要深深望进他心里似的,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道,“只是拂烟娘子的年纪大了些,与你不像是情人,倒像是……姐弟。”
    裴漠眼中闪过一抹暗色,看着她道:“公主此话何解?”
    “没什么。”李心玉缓缓抬手,在半空中顿了顿,终是不受控制地抚上他略显苍白的唇瓣。
    裴漠浑身肌肉一僵,那是来自身体本能的警戒。然而当李心玉的手抚上他的唇时,他所有的戒备又全都分崩离析。
    她的指尖柔嫩且温暖,带着令人怀念的气息。奇怪,除了最开始被下药的那一次,这该是李心玉第一次如此亲昵地碰他,他却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好似前世就该如此。
    裴漠心跳如鼓,眸中仿佛有一片浓烈的夜色晕染开来。他受了蛊惑般握住她细软的手,低头朝她凑近了些许,淡色的唇微张,似乎下一刻就会吻上她俏皮的兔子面具。
    然而在他靠近的那一瞬,李心玉却是想起什么似的,不动声色地退开了些许,颇为不自在地说:“你受伤了。若是不想见柳拂烟,就随我回宫罢。”
    她在顾忌。是顾忌自己裴家后人的身份吗?还是她察觉到了什么?
    那一刻,裴漠心中涌起了诸多复杂的情愫,然而话到了嘴边,又被他生生咽回腹中,最后变成轻飘飘的一个字:“好。”
    出了欲界仙都的门,所有的浮华喧闹被冲淡了不少,李瑨的马车已经在街道旁候着了。
    “心儿,你跑去哪儿了?”李瑨焦急地从车内探出一颗脑袋,见她和裴漠并肩走在一起,他眼中的阴郁更甚,冷声道,“你若再晚回来一刻,我非杀了你那不称职的女侍卫不可。”
    白灵垂首跪在街边,一声不吭。
    “和白灵没关系。”李心玉向前一步,与裴漠拉开距离,又伸手扶起白灵,道:“起来吧。”
    李瑨命令:“上车,回宫。”
    李心玉依言上了车,坐在李瑨身边,见他神情郁郁,便小声试探道:“皇兄,还在生气呢?”
    李瑨撇撇嘴,哼了一声:“生气?你是小祖宗,我哪敢气你啊。”
    李心玉将脑袋凑到他面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顽劣模样,道:“还说没生气呢,嘴巴都快撅到天上去了。”
    “是,我就是生气!”李瑨破罐子破摔道,“你说那姓裴的有什么本事?也就是一张脸生的好看些罢了!倒让我疼了十五年的亲妹妹胳膊肘往外拐了,连朝凤楼的柳拂烟都要将帕子丢给他!”
    李心玉一怔,问:“柳拂烟?你也见着她了?”
    “长安绝色,我自然是要见上一见的。难不成只有你能见不成?”说到这,李瑨满眼闪着兴奋的光。方才的阴霾一扫而尽,他兴致勃勃地问李心玉:“哎,心儿,你觉得那柳拂烟如何?美不美?”
    “唔,只比我差那么一点罢。”
    “可惜了,那样的美人不该成为欲界仙都的金丝雀。”说到此,李瑨用折扇敲着手心,认真道,“终有一日,我要让她成为我的女人。”
    李心玉猛地瞪大眼,不可置信道:“皇兄,你疯了!”
    第18章 夜谈
    今夜,李心玉失眠了。仿佛只要一闭眼,眼前就有一条嫣红的软帕飘来飘去,轻轻的,落在裴漠的头上。
    欲界仙都,不夜之城,画楼之上的美丽金丝雀,让她想起了前世诸多纷杂的回忆。
    李心玉换了无数个睡觉的姿势,依旧难以入眠,干脆掀了被褥披衣下榻。
    “公主,您是口渴了吗?”值夜的宫婢雪琴揉了揉眼睛,进门问道。
    “不是,我睡不着,想去院中走走。”
    “啊,那奴婢陪您一起散心罢。外头更深露重,冷着呢。”
    “不用了,我想一个人待会儿。”李心玉穿戴整齐,接过雪琴递来的珍珠色兔绒斗篷披上,吩咐道,“给我点一盏琉璃灯,再熏些安眠的香料,我走走便回来。”
    雪琴福了福礼,很快提了一盏八角琉璃灯过来。
    李心玉接过灯提在手中,推门去了庭院。
    今夜月明星稀,夜色深沉,远处隐隐传来了宦官打更的声响。不知为何,李心玉突然想去看看裴漠。
    白天在斗兽场,他似乎伤的不轻,虽然已命白灵赐了药,也不知他有没有按时涂抹。
    脑中乱七八糟地想着,李心玉已穿过中庭到了后院,偏间的灯是灭的,寂静而黑暗。看来他早已睡下,自己一时兴起白来这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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