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瑨呸了一声‘晦气’,走过来道:“心儿,那老秃驴死了,多半是畏罪自裁。”
    畏罪自裁……多么熟悉的罪名。
    李心玉深吸一口凉气,对李瑨道:“剩下的事,由皇兄向父皇禀告罢。”
    “心儿,你去哪儿?”
    “别管我,让我一个人静静。”说着,李心玉拢紧了披风,快步走出了养生殿的大门。
    裴漠眼中闪过一丝担忧,抬腿欲追,李瑨却是一把拦住他,倨傲道:“别以为白灵受了伤,就有你小子的可趁之机!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对心儿……哎!”
    裴漠直接忽视太子的示威,足尖一点跃上宫墙,朝着李心玉的方向追去。
    李心玉并未走开太远,裴漠快走几步就追上了。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安静地跟在李心玉的背后,凝望她清丽的背影。
    “裴漠。”李心玉忽的停下脚步,背对着他颤声唤道。
    裴漠心尖儿一疼,放软了声音:“我在,殿下。”
    “线索断了……”李心玉回过身望向裴漠,玲珑眼中泛着湿红,是从未有过的脆弱和茫然。她说,“我们输了吗,裴漠?”
    裴漠走上前,将她整个儿笼罩在自己怀里,笃定道:“不,我们不会输。”
    “可是他杀了吴怀义,他洞悉我们的行动,并且先于我们一步动手,你不觉得这很可怕吗?”李心玉环视四周,只觉得草木皆兵,“他会躲在哪儿?此刻他又会用怎样冰冷的眼睛监视我们?”
    李心玉面色有些发白。毕竟死过一次,她知道死亡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哪怕平日再聪明镇定,死亡总能勾起她内心深处最阴暗痛苦的回忆……
    “四周无人,很安全。”裴漠轻声安抚,神情自信又认真,一字一句道,“有我在,公主不会有事。”
    他的嗓音很温暖,很轻柔,与平时大不相同。
    李心玉汲取着他的体温,渐渐地也能镇定下来了。片刻,她仰起头,揪着裴漠的衣领道:“小裴漠,你要保护好本宫呀!”
    她眼中波光闪动,带着对生的执着和渴望,那样的柔弱,又那样的坚强。
    裴漠怦然心动,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他想,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李心玉需要他更幸福的事情了。
    他望着她,眼波深邃,轻轻颔首,微笑,只说了一个字:“好。”
    一字承诺,重于泰山。霎时间乌云散尽,天光重现,李心玉逆着残雪释然一笑,恍若新生。
    入夜,星辰黯淡,高耸的观星楼上,寒风凛冽,太史令贺知秋穿着一身雪白的冬衣,腰间挂着公主赏赐的银香囊,茕茕孑立,仰首夜观天象,不时用笔在簿子上记录着什么。
    两名高大的侍卫尽职尽责地守在他旁边,其中一人抱拳道:“贺大人,我俩奉公主之命前来保护大人。此时天色已晚,恐生变故,还是让属下早些送大人回府歇着吧。”
    贺知秋观测星象,落完最后一笔,方轻轻点头道:“有劳二位。”
    下了观星楼,侍卫一前一后提着灯笼为贺知秋引路。此时天色阴沉黑暗,朔风凄寒,回府邸的路尚远,贺知秋思忖了片刻,体贴道:“今日太晚了,出宫多有不便,我便在太史局小睡一晚,二位不必相送了。”
    侍卫道:“公主命我等寸步不离地护着大人,即便太史局近在咫尺,我等也不能懈怠。”
    正说着,一阵冷风袭来,吹得人衣袍凌乱,眼睛都睁不开。
    贺知秋举起袖子遮风,待风停,放下袖子,狭长的宫道尽头却出现了一抹高大修长的黑影,如同一匹盯着猎物的苍狼。
    “谁在那儿!”侍卫警觉大喝,还未拔刀,那抹黑影却是瞬间发难,如离弦之箭般飞速冲来,带起掌风阵阵。
    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只听啪啪两声闷响,两名侍卫脖颈一阵麻疼,登时两眼一黑,直直地栽倒在地。
    两只灯笼在地上滚落了一圈,烛火湮灭。黑衣人击晕了两个侍卫,轻巧落地,回身紧紧盯着贺知秋。
    四周比黑暗更暗,唯有那黑衣人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斗更亮。
    贺知秋想起李心玉所说的,因他窥见了丹药的秘密,有人想尽办法地想要取他性命,不由一惊,朝后连退两步,清冷道:“你是来杀我的?”
    黑衣人不说话,只眯了眯眼,朝前走一步,贺知秋后退一步;又走一步,贺知秋又退一步。
    “啧。”黑衣人流露出几分不耐烦的神色。他右手握上剑柄,倏地拔剑,剑刃摩擦剑鞘,发出清越的龙吟之声。
    这里是两面宫墙夹杂的狭窄小道,天色又黑,本就是路痴的贺知秋更是无处躲藏。他想,天要亡我,今日怕要命丧于此了。
    咻——
    黑衣人举剑,寒光一闪,面具下的贺知秋缓缓闭上了眼睛。
    可是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贺知秋只觉得腰上一轻,接着黑衣人剑尖一挑,一个物件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弧度,稳稳地落在了黑衣人的掌心。
    贺知秋讶然睁眼,挑起面具的一角望去,面前的宫道空荡荡的,哪还有什么黑衣人?再低头一看,腰间一缕残绳随风晃荡,公主赏赐的银香囊却不见了踪迹。
    而此刻,清欢殿内。
    修长的身影避开巡逻的侍卫,越过屋脊,落在庭院中,又悄悄转过回廊,摸进了偏间。
    他关上房门,扯下蒙面的三角巾,露出一张年轻漂亮的脸来。
    他屈腿躺在床榻上,从怀中摸出一只银香囊,借着清冷的夜色摩挲了许久,目光温柔眷恋。许久,他将银香囊放在唇畔一吻,又将其贴在心口处,如同护着一个稀世珍宝。
    半晌,他起身,拉开床头的柜子,将银香囊珍视地轻放进去,又细心锁好,这才满足地闭上眼。
    第二日,李心玉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惊道:“昨夜贺知秋遇刺?”
    “是的,公主。”两个侍卫惶惶然跪在阶下,道:“那黑衣刺客武功极高,我等还未反应过来,就……”
    就被揍趴在地上。
    李心玉一口气险些上不来,问:“贺知秋呢?死了还是伤了?”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支吾道:“贺大人毫发无损,只是被抢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公主恩赐的银香囊。”
    “什么,连个不值钱的香囊都要抢去?天子眼皮之下,皇宫之中,竟有如此荒唐之事!世风日下,贺大人也真是可怜。”李心玉感慨之余,百思不得其解,自语道,“你说这刺客图甚?莫非是先向贺知秋立个威,表示取他首级如取香囊一般容易?”
    一旁的裴漠一言不发,默默地走开了。
    第28章 除夕
    今日除夕,一向肃穆庄严的皇宫一反常态,从天还未亮开始就充满了欢声笑语。清欢殿为了应景,也挂上了排排鲜艳的红灯笼,窗棂地砖都擦得锃亮,嫣红的灯笼映着白雪,焕然一新。
    因是团圆吉日,李心玉今日穿了一身嫣红绣金的袄子,着血色团花罗裙,系珍珠色兔绒斗篷,搓了搓手立在廊下,仰首望着天空中纷纷扬扬的碎雪,呼出一口白气。
    她接过雪琴递来的手炉,这才朝长廊另一端招招手,笑吟吟道:“小裴漠,我们要走了。”
    每年除夕、上元和中秋等日,皇帝都会在兴庆宫举行宴会,其中以除夕夜的国宴最为隆重,届时各国在长安的使臣、驻守封地的皇室宗亲都会汇聚于此,饮酒作乐,欣赏歌舞,热闹得紧。
    此时已是申时,宴会即将开始,是时候该动身了。白灵自祭坛一案后重伤,现在还不能下榻,李心玉的贴身安全一直是裴漠负责,她去兴庆宫,裴漠自然也是要跟去的。
    暮色朦胧,嫣红的灯笼镀亮了方寸之地,染暖了纷纷暮雪。橙红的光线朦胧,长身挺立的少年持剑回眸,眸若星辰,嘴角轻勾,露出一个蓬勃朝气的笑来。
    裴漠穿了身簇新的武袍,玄色护腕,踏黑布靴,乌发束了一半在头顶,另一半自肩头垂下,挺拔俊逸如同苍松修竹。他朝她走来,李心玉竟有些抑制不住的心跳加速,仿佛这个少年天生就是为雪天而生,漂亮得不像话。
    在裴漠面前,李心玉总是定力不够的。
    “哎呀,好看好看。”李心玉光明正大地打量着裴漠,只觉得怎么都看不够,忍不住赞叹道,“你很适合在下雪天出现,裴漠。”
    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当年,碧落宫惊艳的初见。
    裴漠垂下眼,嘴角的笑意一闪而过,道:“走罢,殿下。”
    辇车到了兴庆宫门口,老远便听见了梨园乐师的丝竹之声,间或伴随着几声喝彩,热闹的气氛即便是深宫大门也阻挡不住。
    雪琴撑了伞遮雪,李心玉搭着她的手臂下了辇车,转身时看到裴漠一路步行跟来,发顶和肩头都积了薄薄一层雪,不由有些心疼,对他道:“这场宫宴少不得要闹上一两个时辰呢,外头冷,你去偏殿避避风雪,戌时再来接我。”
    裴漠自知以他的身份,是没资格进到大殿中陪饮的,便点头道:“好。”顿了顿,他又有些不放心的样子,叮嘱道,“殿下多吃些菜,少喝酒。若是喝了酒发热,被寒风一吹,易染风寒。”
    闻言,李心玉轻笑了声。
    裴漠疑惑看她,李心玉便捧着手炉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平日一副孤标傲世的模样,却不料也有如此心细的时候。”
    浓烈的夜色中,灯火如炬,裴漠的眼中倒映着她的笑颜,轻声道:“也不是对谁都这般心细的。”
    这句话很轻,风一吹就散,李心玉并未听得清楚。她正要追问,裴漠却是提醒道:“该赴宴了,殿下。”
    李心玉恍然,恋恋不舍地看了裴漠一眼,转身走进了一场极尽奢靡的热闹当中。
    裴漠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目光追逐着她的背影,良久。
    “心儿,你怎么才来?”李瑨越过一群放浪形骸的官员和外族使臣,穿过婀娜起舞的舞姬,阴柔的脸上红扑扑的,满身酒气,显然是喝了不少,嘟囔道:“你不在,我只能对太傅和言官们耳提面命,硬谈什么治国安邦之道,好生无聊。”
    大殿金碧辉煌,灯火如昼,各色珠宝杯盏在灯火下折射出华美的光芒。李心玉笑着解下斗篷,寻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道:“既然怕太傅怕成这样,怎么不多读些书?”
    “我哪里是怕他,只是嫌烦罢了。”
    “现在就开始嫌烦,将来父皇将朝政交给你打理后,你岂不是要烦死啦?”
    “打理朝政?”李瑨亲手给李心玉温了一杯酒,不以为意道,“这不还有父皇在么,早着呢!”
    “不早了,皇兄,你要有个准备。”李心玉依旧笑着,但目光凝重了不少,“你也知道,父皇的身子经不得刺激,姓吴的狗贼死后,他更是失眠得厉害,对于朝政已是力不从心。父皇的身子需要花相当长的时间调理过来,治国安邦的重任只能落在你的肩上……”
    “心儿!”李瑨喝醉了,有些不满地放下酒樽,埋怨道,“今日是个快活的日子,能不能不要提这些烦心事?”
    他一炸毛,李心玉就得见好就收,顺着安抚道:“好啦好啦,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皇兄快些强大起来,做一代明君,妹妹我也好跟着皇兄享福呀!”
    李瑨哼了声,面色稍霁。
    李心玉环顾四周,问道:“皇兄,怎么不见琅琊王?往年这个时候,他不是该进京述职了么?”
    “琅琊王?哦,听说是因为连日大雪耽搁了时辰,大概要迟两日才到长安,昨天刚派人送了请罪书给父皇。”似乎惊讶于李心玉为何会突然提起他,李瑨醉眼朦胧道,“你最近很是在乎李砚白啊,上一次说要我杀他,这一次又向我打听他行踪……他可是得罪你了?”
    哟,傻哥哥终于聪明一回了。
    李心玉本还想会一会这位前世宿敌,兴许还能从他身上套出些许秘密来,不料天公不作美,计划得拖延几天了。
    她视线落在案几上的美酒佳肴上,忽然想起裴漠还未用膳,在风雪中等一两个时辰,绝对会饥渴寒冷。她可不舍得裴漠挨饿,便命雪琴取了一个食盒来,将自个儿案几上的胡饼、葫芦鸡、水晶虾藕等菜肴一股脑儿放进了食盒当中,而后觉得裴漠饭量大,怕他吃不饱,于是又将隔壁桌皇兄的菜肴也一同端了过来。
    李瑨望着面前空空如也的案几无语。好罢,没菜就没菜,多喝点酒也可。
    可他才刚把手伸出去,李心玉就将酒壶也放进了食盒当中,对雪琴道:“给裴漠送过去,让他先喝点酒暖暖身子。”
    此刻,李瑨内心涌上一股愤恨和沧桑,深刻体会到了自家白菜被猪拱了是怎样一种痛彻心扉的感受。
    若不是此刻皇帝李常年进了殿,他非得冲出去宰了那奴隶不可!
    天子入场赴宴,百官收敛了姿态,一个个正襟危坐,朝李常年叩首跪拜。
    李心玉行了礼,远远地看到父皇的面色有些疲倦沧桑。
    他两鬓秋霜,满眼血丝,颧骨突出,竟是比上一次见面又瘦削了不少。李心玉心中难受,生怕父亲又如前世一般不明不白地死在龙榻之上……
    她持了酒樽起身出列,接着敬酒的机会靠在李常年身侧,担忧道:“父皇精神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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