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磨灭你的志气,淡忘你的仇恨,让你彻底沦为她的掌心之物!等有一天她玩腻了,必定会杀了你!”
    不是的!
    “公主最恨的……是你们裴家人!那日在……奴隶营,她是来杀你的……”
    我不信!
    裴漠攥紧了双手,力度大到骨节微微发白,双目有些泛红。
    乌云蔽月,天地一派黯然,裴漠握紧手中的青虹剑,转身跃上对面的屋脊,黑布靴飞速在屋脊上踩过,朝灯火正明的清欢殿跑去。
    柳拂烟的警告,还有盛安临死前的话语,一句句一声声,如同梦魇盘旋在他的脑海。他不愿去相信,却又无从辩驳,一颗心仿佛被钝刀凌迟,绞得他不得安宁。
    思绪紊乱,他忽的脚底一滑,身子在屋檐上滚了几圈,摔落进清欢殿的前院。
    这是他十八年来,第一次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心乱,连步伐也乱了。
    落地之前,裴漠及时调整了身形,不至于摔伤。他自嘲一笑,刚撑着剑站起,便见一群禁军唰地围上来,将明晃晃的刀刃架在他脖子上。
    襄阳公主刚刚遇刺,虽然未曾伤到,却依然惊动了东宫和皇上,李常年父子震怒,命禁军统领王枭连夜追查刺客。故而戍卫清欢殿的巡逻禁军宛如惊弓之鸟,将从天而落的裴漠误认成了刺客。
    “怎么了怎么了?抓着那吃里扒外的小贼了?”李心玉刚送走了前来抚恤的父兄,便听见前院一阵喧哗,还以为是盛安去而复返,远远一看,只觉那挺拔的身形甚为熟悉。
    “裴漠!”李心玉一惊,忙提着裙边哒哒哒跑过去,怒道,“抓错人啦!快放开他!”
    禁军不敢违逆,忙撤了刀剑。
    李心玉见到裴漠回来,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里,彻底踏实了。裴漠没有食言,果真拿着公主令回来了!
    外面人多眼杂,李心玉不敢逾矩。她强忍住欢喜,清了清嗓子,面色如常地朝裴漠招手道:“本宫有话问你,进来说话。”
    说着,她率先进了休憩用的寝殿。
    裴漠望着她的背影,良久终是迈动长腿跟了上去。
    禁卫们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退远了几步,给公主和那漂亮的少年留了个清净之处。
    裴漠一进门,李心玉便猴急地关上了门,转身朝裴漠扑去,欣喜道:“你可算回来了!明明也就走了一两个时辰,对我而言却像是过了一个甲子般漫长!”
    望着她扑过来的俏丽身影,裴漠犹豫了一瞬,便微微张开了双臂。
    然而,怀中并没有想象中的温软到来。李心玉只是一把拉住了裴漠的手,惊道:“怎么这么凉!指尖都冻红了!”
    裴漠的手一僵,视线落在两人紧扣的手上,目光闪了闪,将淡色的唇抿得更紧了些。
    裴漠的指节修长干净,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李心玉被他冷得龇牙咧嘴,一边嫌弃他手凉,一边却将他握得更紧了些,拉着他在铺了兽皮大袄的案几后坐下,将一个手炉塞到了他手里。
    “你一定想象不到我方才经历了什么!简直是九死一生!”
    我知道的。裴漠用泛红的眼睛凝望着她,心道:你遇刺了。
    “我遇刺了!刺客竟然是皇兄送到我宫里来的那个小太监!”
    所以说,早告诉过你,盛安不安好心,让你离他远些。
    “没想到他那么文静俊秀的小郎君,拿起匕首的样子竟是那般可怖,就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似的!本宫想不明白,我待他不好么?他为何要杀我?是奉谁的命令潜伏在我身边?”
    你对谁都好,清欢殿的宫婢都以能侍奉你为荣……可朝中暗流涌动,有多少人喜欢你,便会有多少人想要你死。
    “……还好本宫机智勇敢,与那刺客大战八十回合,这才没让他得逞!否则你现在回来,就看不到一个活蹦乱跳的我啦!”
    他之所以会失手,与你的机智勇敢无干。而是在下手的那一瞬想起了你的好,一念迟疑,反葬送了他自己的性命……
    李心玉说得正起劲,终于后知后觉地觉察到了裴漠的异常。从回到清欢殿到现在,他一言不发,只静静地看着自己,神情复杂。
    李心玉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良久,她迎上裴漠探寻的目光,问:“小裴漠,你怎么啦?”顿了顿,她又颇为自恋地说,“是不是在担心我呀?你不必担心,白灵来得及时,盛安并未伤到我……”
    她的目光清澈,眼睛里带着笑意,没有一丝阴霾。
    裴漠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问出口。
    “是不是……柳拂烟出事了?”李心玉笑容渐渐淡去,担忧地想:莫非是他去晚了,柳拂烟已香消玉殒?
    虽然她并不知道柳拂烟与裴漠是什么关系,但见裴漠这般难受,她也有些难受起来。
    想到此,她敛裾跪坐在他身边,侧首望着他道:“裴漠,本宫能帮你些什么?”
    她的关切不像是作假。裴漠只觉得喉头发紧,赤红的眼睛一阵一阵地酸涩:这样赤诚的眼睛,这样娇俏的容颜,这个令他爱之入骨的姑娘……真的是那个曾下令要杀死自己的人么?
    “裴漠?”见他久久不言,李心玉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裴漠终于回神,收回探究的目光,垂下眼盖住眼底纠葛的情愫,轻声道:“没事,她很好。”
    他的声音有些暗哑,像是极力在压抑着什么。
    李心玉将双手拢在袖中,缓缓坐直了身子,认真凝望着裴漠,亦如他千百次凝望她。她说,“裴漠,你有心事。”
    裴漠睫毛颤了颤,修长的手指握紧了手炉。
    “自从欲界仙都救火回来,你便一直有些不大对劲。可否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何事?”
    两世纠缠,李心玉实在是太了解他了。裴漠一向沉稳内敛,若不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他绝对不会显露在脸上……
    一种不安感涌上她的心头。
    “我听说了一些事,是关于公主你的……”半晌,裴漠终于开口,声音有些艰涩。
    他的眼睛泛着红,流露出些许脆弱……李心玉曾见过他这般绝望的神情,像是即将坠入深渊的人,渴望别人抛下一根救命的稻草。
    裴漠究竟听到了什么?关于我的?多半是什么风评不好的话罢。
    “你即便不说,我大抵也能猜到,肯定又有人乱嚼舌头说我坏话了。”李心玉一副了然的神情,嘴角重新绽开了笑颜,淡淡道,“无非是什么恃美扬威、恃宠而骄、贪财好色,挥霍民脂民膏之类的。”
    裴漠望着她,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的脸庞,问道:“他们这样说你,你为何还笑得出来?”
    “有人夸我,我不会多一分钱财,有人骂我,我也不会掉一块血肉。本宫又不吃他们的家粮米,也不靠他们养活,管他们说什么呢。”李心玉笑道,“人生须臾百年,或许还不到百年,如果什么阿猫阿狗都要去迎合的话,该活得多累啊!他们爱说我什么就说去罢,只要不是骂你就行。”
    裴漠神色微动,指腹摩挲着她的嘴角。
    片刻,他沉声道:“还记得第一次去欲界仙都回来的那晚,公主夜里做了噩梦,睡不着,半夜将我叫去你的寝殿……”
    李心玉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及此事。
    “那时,公主突然向我道歉。”裴漠喉结动了动,湿红的眼中氤氲着经久不散的哀伤,轻声道,“你说你对不起我,说你当时只是太害怕了,并非真正地想要伤害我。”
    闻言,李心玉怔了一怔,笑容凝固在嘴边。
    “我一直不明白公主那番话是何意思,现在,却隐隐有些懂了。”
    “裴漠,是谁跟你说了什么?柳拂烟?”
    “公主害怕了?”裴漠看着她,嘴角勾起一个苦涩的笑来,颤声道,“原来,你怕我。”
    她竟是怕裴家怕到这般地步,怕得夜夜从梦中惊醒,怕得追寻到奴隶营来杀掉自己……可是为何又要临时反悔,将自己救回她的身边?
    若真像三娘子所说的,只是为了恣意玩弄自己,那那天夜里她从梦中惊醒,又为何向自己道歉?
    她这样灿若骄阳的人物,一颦一笑都带着浑然天成的贵气,竟然低声下气地向一个奴隶道歉,那一瞬,裴漠只觉得自己的胸腔一阵绵密的痛意,万千执念都随着那句小心翼翼的‘对不起’而消弭散去。
    想起过往,裴漠心中翻江倒海,质询的话涌到嘴边,又被他数次咽下。他怕真相一旦说出口,他便连最后一丝念想都没了。
    李心玉望着他,怔怔道:“裴漠,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殿下恨我吗?”裴漠下巴紧绷着,微微颤抖,如此问道,像是在等一个裁决。
    李心玉看着他的眼睛,心中缓缓升腾出一股怒意。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气什么,是气自己的心意被质疑了,还是气裴漠妄自菲薄?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扑上去咬住了裴漠的嘴唇。
    她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兽,狠狠咬住裴漠的唇瓣,将他的闷哼尽数吞入腹中。直到唇舌间尝到了微微的铁锈味,她才放开牙齿,瞋目瞪着裴漠,眸子在灯火中熠熠生辉,恶狠狠道:“不管过去如何,我现在是恨你还是喜欢你,你难道自己感受不到吗?嗯?我的,小裴漠!”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咬碎了,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的。
    裴漠被她扑得身形后仰,破皮流血的唇微微开启,面上还有不曾散去的讶然。
    若是没记错,这是李心玉第一次主动吻他,尽管这个吻……有些凶残。
    裴漠保持着后仰的姿势,手肘反撑在身后的兽皮袄子上,眼中的寒冰散去,燃成炙热的火焰。
    李心玉仍是愤愤的,低声道:“如果让本宫知道,是哪个在挑拨离间,我非要将他大卸……唔唔!”
    话还未说完,裴漠一把将她扯入怀中,以唇封缄。
    这一吻热烈缠绵,换气的间隙,裴漠声音暗哑,在她耳畔急促蛊惑道:“我谁也不信,只信你。我要你告诉我,殿下,你会杀我吗?”
    李心玉眼中泛着波光水色,唇红艳丽,只轻声笑道:“本宫这一生所在乎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一个。”
    不管过去如何,现在的我对你喜欢还来不及,又怎会有心生恨意?
    裴漠眼底有诸多情愫交叠涌现,神情复杂,良久又归结于平静。他俯身,加深了这个吻。
    李心玉被亲的七荤八素,浑浑噩噩间想起一件事,便伸手去推裴漠,含糊道:“你还没告诉我,柳拂烟究竟是你什么人呢……唔唔唔!”
    第38章 纸鸢
    李心玉十六岁的生辰将至,皇帝提前一个月便下令让礼部着手准备生辰庆典,各族各家的贺礼从二月底就开始排着队地往清欢殿送,殿中一时盛况空前,热闹不减新年。
    这日,李心玉特意避开送礼的人潮,换了身骑射的衣物偷偷从侧门出,溜到东宫去找太子哥哥玩耍。
    此时桃红柳绿,莺歌燕舞,正是春意融融之时,李心玉束起长发,拿着一张风筝,偷溜到东宫的书房,从盘腿而坐的李瑨身后探出一颗脑袋,鬼鬼祟祟地偷看。
    案几后,李瑨正咬着笔杆,绞尽脑汁地思考着什么,一边挠头一边念念叨叨:“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嘶,接下来是什么来着?”
    “皇兄!”李心玉从他身后幽幽出声。
    “啊!”李瑨猝不及防被吓得一颤,大叫一声站起来。
    李心玉趁机抽走了他写了一半的信笺,顺着看了一遍,顿时‘噫’了一声道:“肉麻死了!好端端的写什么情诗?”
    “小孩子懂什么,别看!”李瑨恼羞,伸手将信笺夺回来,揉成一团丢进炭盆里烧了。
    李心玉一身烟青色的窄袖短袍子,转着手中的风筝线轴轮,笑道:“过两日我就十六了,哪里小了?”
    “你也知道自己十六了?整日没规没矩的,明天我就启奏父皇,让他寻个小子将你配了!”
    李瑨挑眉瞪眼,又拿李心玉嬉皮笑脸的样子没辙,只好放缓了语调道,“这几日,那么多权贵和官宦人家来给你送礼,你不挑几个家里有未婚郎君的去见见,来我这作甚?”
    “心中无聊,不想见客。”李心玉晃了晃手中的风筝,笑道:“今日天气晴朗,东风和顺,想邀我的好哥哥一同出门放纸鸢。”
    李瑨也正闷得慌,闻言眼睛一亮,而后想起什么似的,板着副脸道:“你那个打奴呢?你们平日里秤不离砣砣不离称,不是关系好得很么?这会子倒想起哥哥了。”
    言辞甚是不满,一股子酸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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