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心玉心头一暖:“你也早些睡,裴漠。”
    裴漠转身离去,不一会儿,隔壁便传来窸窣的声响。李心玉估摸着他已躺下,这才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裴漠已经记起了一切,可是,他真的就一点也不恨她吗?那段爱恨交织的过往,他真的能放下?
    李心玉心力交瘁,甩甩脑袋,强迫自己闭眼,倒也没过多久,就累极而眠。
    而隔壁,裴漠却是一宿未眠,脑中尽是那些疯狂涌现的记忆碎片。
    他仍是记得,在看见李心玉尸首后的那段时光,他是怎样强忍着剜心刮骨之痛挨过来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和绝望,他此生绝不想体会第二次!
    睁眼到天明。
    第二日,李心玉还未醒,就被雪琴从被窝中摇醒。
    “公主,公主!您快醒醒,裴公子被陛下的信使带走了,太子殿下正急着见您呢!”
    “信使?皇兄?”李心玉迷迷糊糊地起身,任由宫婢们给她擦脸穿衣,梦游似的道,“怎么回事?”
    红芍道:“奴婢也不知。蔡公公拿了陛下的口谕,二话不说就命人带走了裴公子,接着,太子殿下便匆匆赶过来了,急着要见您。”
    李心玉瞬间清醒,一把抓住红芍道:“你说什么?裴漠被父皇带走了?”
    红芍弱声道:“是……”
    “何时的事?为何不叫醒本宫!”
    “就是一刻钟前的事,奴婢本来要通报您,可是蔡公公不许,还是说皇上口谕,要您不要插手此事。”
    “我的人被带走了,还不允许我插手?”李心玉匆匆披衣下榻,推开门朝外喝道,“白灵!”
    白灵执剑迈上台阶,抱拳道:“公主。”
    李心玉旋身坐在梳妆台前,沉声问:“父皇突然带走裴漠,你为何不拦着?”
    白灵仓皇下跪:“天子之令,属下不敢拦。”
    “罢了罢了,起来吧,本宫不是在怪你。”说着,她随意拿起梳妆台上的金笄挽了个松散的发髻,起身道,“裴漠被带走时,可有反抗?”
    “不曾。”白灵道,“他还托属下安抚公主,说让您别急,他不会有事。”
    李心玉松了一口气。
    冷静下来仔细一想,多半是昨天半夜找太医看诊,惊动了父皇,这才牵扯出了裴漠的身世……看来,瞒不住了,
    李心玉望着檐下滴落的雨水,喃喃道:“我未曾想到,这一日竟来得如此之快。”
    明明昨日还是其乐融融的生辰宴会,桃花流水,云卷云舒,未有一丝忧愁。仅是一夜风雨,便已天翻地覆。
    第45章 玉佩
    厅堂中,太子松松散散地倚在窗下,手中折扇敲着窗棂,发出‘笃、笃’有节奏的声响。
    见到李心玉进来,他倏地站直了身子,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叽歪念叨道:“心儿,我早就说过,你那小奴隶的身份太过危险,养在身边迟早要出事……啧,你看这我作甚?又不是我告诉父皇的,你昨天深更半夜宣太医进清欢殿,动静闹得那般大,父皇想不知道都难,查到裴漠的身份也不过早晚的事。”
    李心玉掏掏耳朵,不施粉黛的面容看上去依旧娇艳无比,从容道:“皇兄一大早来这,就是为了看我笑话的?”
    李瑨白眼翻到后脑勺,伸手捏了捏李心玉的脸颊,气道:“你个小没良心的,我冒着被父皇苛责的风险来给你通风报信,你就这样污蔑你哥?”
    “好啦,我就知道哥哥会帮我的。”李心玉展颜一笑,充分将变脸这一绝活发挥到极致,腆着脸问道:“裴漠现在如何,父皇没为难他吧?”
    “暂时在刑部大牢里呆着,手脚健全。”
    “和我预料的差不多,父皇虽固执了些,但并非嗜杀之人。”李心玉拉着李瑨的袖子,可怜兮兮地说,“还请皇兄帮个忙,命人守着裴漠,莫要让奸人钻了空子谋害于他。”
    李瑨两条眉毛拧成八字,手中的扇子打开又收拢,不情愿地说:“我来给你通风报信,已是仁至义尽了,凭甚帮他?”
    “不是帮他,是帮你的好妹妹。”李心玉眯起眼睛,意有所指道,“何况,你偷偷将柳拂烟接进宫的事,我还没跟父皇说呢!”
    “你……你怎么知道的?”李瑨一见自家妹妹露出如此狡黠的笑容,便知大事不妙,忙举手投降状,“好好好,我帮你,帮你!”
    “多谢皇兄。”有兄长暗中帮衬着,李心玉底气足了许多,对李瑨道:“找人盯着裴漠,只要无性命之忧,便无需打扰他。此事就拜托皇兄啦,我去会会父皇。”
    “哎,心儿!你慢些!”李瑨老母鸡地跟在李心玉身后,耳提面命:“带回见到父皇语气要好些,莫要同他置气!他年纪大了,经不得你刺激!”
    “知道了知道了!”李心玉挥挥手,加快步伐出了门,乘上辇车一路朝北行去。
    自从吴怀义死后,炼丹房空了,李常年便不再去养生殿,而是搬到了北面的兴宁宫休养。
    李心玉进了殿,李常年正背对着她,望着墙上婉皇后的画像发呆。
    画像上,婉皇后依旧笑得艳丽,美得仪态万方,而李常年却早已两鬓霜白,瘦削的肩胛骨从龙袍下突起,呈现龙钟之态。
    李心玉没有说话,起身走到李常年边跪下,两手交叠置于额前,一拜到底,朝婉皇后的画像行了大礼。
    “说罢,你与裴家余孽何时开始的?”李常年伸手将她扶起,布满血丝的眼球微微凸起,声音沧桑,“当着你母亲的灵位,不要撒谎。”
    “去年八月中,我去碧落宫时遇见了他,一见倾心,将他带回了清欢殿。”李心玉将李常年扶到一旁的胡椅上,又轻轻给他捶肩,小声道,“父皇,他名叫裴漠,不是余孽。”
    “心儿,你从小到大,朕事事都顺着你,唯有此事,不能由着你的性子胡闹。”李常年握住李心玉的手,枯瘦的指节泛着黄,像是一截失了水分的枯枝,叹道,“你若是玩够了,便将他放回奴隶营,此生不要再与他相见。”
    “我做不到,父皇。”李心玉蹲下身,仰首望着李常年,恳求道,“我不是玩玩而已,我是真喜欢他,他也值得我喜欢。”
    “可是你的父亲,灭了他全族!”这么多年了,清心寡欲的李常年终于动了怒。他浑浊的目光微微闪动,望着面前已风华初绽的女儿,声音带着经常咳嗽引发的嘶哑,“他以这样的身份埋藏在你身边,危险至极!朕宁愿你嫁一个无权无势的市井白衣,也不会让他继续留在你身边!”
    “父皇,可我不想嫁给别人,我只喜欢他。”
    “你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他沦为奴隶之时才十三岁,却能平安长大甚至来到你的身边,定是心机深重之人。”
    李心玉想了想,柔声道:“他是个怎样的人,想必父皇早已审问过了。以您的性格,一定会让他在我和自由之间做出抉择,我想,他定是选择了我,对不对?”
    李常年僵了一瞬,李心玉便知自己猜对了,裴漠真的放弃了梦寐以求的自由,选择站在她身边。
    心中一暖,李心玉竭力平复翻涌的情绪,认真道,“您很清楚裴漠为我放弃了什么,也该知道,他对我只有一片赤心。您所在意的身份和宿仇皆不是问题,待我与他一起查明当年母后遇刺的真相,揪出幕后真凶,还裴家清白,一切自然能迎刃而解。待他洗白冤屈脱离奴籍,自然就不会再恨李氏皇族,即便是成为驸马也未尝不可……”
    “荒唐!无论真相如何,裴家人都已几乎死绝!你想让朕彻查翻案,证明当年是朕听信谗言误杀忠良,这无异于打你父皇的脸!”
    李常年情绪激动,引发咳喘。李心玉听了,只觉得心如刀绞。
    她红了红眼,给李常年倒了杯茶,着急道:“您别生气,有什么话慢慢说。”
    李常年一手捂嘴咳嗽,一手胡乱摸索着,混乱间李心玉手中的茶杯被打落,哐当一声摔得粉碎,茶水溅开,在她精美的罗裙上晕开一团深色的污渍。
    “为裴家翻案,则证明朕是昏君,婉儿是妖后……朕,不在乎后人如何评判,唯有一点:不能使朕的皇后受此牵连,毁了贤后之清名!”李常年抬起拉满血丝的眼睛,一滴无助的泪水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滑下,带着浑浊的气音艰难道,“心儿,你助他所做之事,是想要史官以笔为刀,对你爹娘千刀万剐啊!”
    “我不明白。帝王也是人,为何就不能犯错?即便犯了错,承认错误就有这般可耻么?”李心玉望着罗裙上的污渍,半晌,抬眸坚定道,“历史都是胜者书写的,并非没有斡旋之地。何况,若翻案成功,罪责多半在真凶身上,父皇和母后也是只是受害者,天下人不会不明白。”
    “心儿,事到如今,您还不知道自己在和什么样的人做斗争……”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朝野架空十余年,朕虽为一国之君,但自从裴家覆灭,朝野实权就从未握在朕手中过……文有太傅丞相,武有郭、韦二家,北有外敌,内有琅琊王,他们中间任何一个,都不是你一介公主能撼动的,连朕……也不能。”
    “您是天子,为何不能?”
    “天子也是人,一个人只要有七情六欲,则必定会有弱点。”李常年闭了闭眼,无力地靠在胡椅之中,哑声道,“当年婉儿劝朕收拢君权,可等待她的却是一场暗杀……你们都将朝局想得太简单了,朕之所以如此胆小懦弱,只因为朕已经失去了妻子,不能再失去女儿。”
    李心玉并不知道母亲的死竟然有如此内情,她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喃喃道:“可是,如此可怕的隐患不除,若是将来父皇不在了,您让我和皇兄拿什么去应付波涛汹涌的朝局?”
    李常年叹道:“傀儡也好,摆设也罢,朕宁愿你们糊涂地活着,也不愿你们清醒着去送死。”
    李心玉咬唇,眼中已有泪光闪动。
    她望着活在画卷中的母亲,良久,才解下腰间御赐的玉佩,颤抖着双手递过给李常年,“父皇昨夜送我的生辰礼物,可还算数?”
    终于到了这一刻,李常年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微微坐直了身子,“朕身为天子,当一诺千金;但身为一个普通的父亲,却并不希望你将此令用在一个裴家奴儿身上……”
    “父皇……”
    李常年竖起一只手掌,示意她噤声,打断她道:“朕可以赦免他的奴籍,但有一个条件。”
    李心玉嗓子眼一紧,不好的预感漫上心头,捧着玉佩的手发抖,问道:“何事?”
    “很简单,让他离开你,与你斩断情丝,两不往来。”李常年道,“你是一国公主,朕的掌上明珠,当一生富贵无忧,而不是被一个奴隶卷入明枪暗箭之中。”
    李心玉猛然抬首,攥着玉佩道:“您一定要如此为难我么,父皇?”
    一个是她最亲的人,一个是她最爱的人,伤害任何一方对她而言,都是灭顶的灾难……
    而此时,刑部地牢之内。
    一个狱卒按着刀,借着牢中阴暗的庇护,一步一步靠近最里头的那间铁牢。
    裴漠手脚俱是带着镣铐,盘腿坐在铁栅栏里头闭目打坐,清冷的光线从逼仄的狱窗中斜斜射入,落在他素白的中衣上,给他蒙上了一层冷色。
    听到脚步靠近,他猛然睁眼,盯着来人。
    狱中光线幽暗,来者隐藏在阴影中,只听见不带一丝情感的陌生嗓音如鬼魅飘来:“狱中,可是裴公子?”
    裴漠冷声道:“你是何人?”
    那人呵呵低笑一声,“我是何人并不重要。裴公子只需要知道,我奉家主之命,前来与公子做一笔交易。”
    第46章 交易
    地牢里,裴漠的目光在冷光的浸润下尤显凌厉,沉声道:“你的家主是谁?”
    他有意套话,那狱卒却是警惕得很,不带任何情感道:“裴公子若是答应了这桩交易,诚心与我等合作,迟早会知道在下的家主是谁。”
    裴漠嘴角微不可察地一勾,“说说看。”
    黑影中的人道:“裴公子与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何不归于家主麾下,共谋大事?若是事成,别说是为裴家昭雪,即便是荣华富贵,亦唾手可得!”
    “你们,是要谋反?”
    “不,家主对至尊帝位并无兴趣,他所求的,唯有令李家人千夫所指、不得善终。”
    闻言,裴漠一凛:那人对皇帝痛恨至此,怕是比自己的灭门之仇要更甚。他如此狗急跳墙,难道是时日不多了?
    若是昨夜突然涌入的记忆没有差错,那人确实是活不过两年了……他耗不起了。
    想通了一切,裴漠倒也没多讶然,气定神闲道:“家仇归家仇,但襄阳公主待我不薄,我不能负她。”
    如同听到什么笑话般,阴影中的人低笑出声,嗤道:“裴公子用情至此,当真令人钦佩。只是这一次,公主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什么意思?”
    “以皇帝对裴家的态度,断不可能让自己唯一的女儿与罪臣之子在一起。襄阳公主又一向孝顺,裴公子觉得,她会为了你而舍弃自己最亲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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