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底下还有东西。”裴漠如此说着,朝李瑨道,“因外臣不能带刀入殿,还需借太子殿前侍卫佩刀一用。”
    李瑨挥挥手:“用吧用吧。”
    裴漠借来了刀,一刀斩断人偶底座的弹簧,再一刀劈开机括,盒子应声裂开,一本巴掌大、半寸厚的小册子掉落在地。
    或是年代久远,且姜妃生前经常翻阅的缘故,册子泛着黄,边缘起着毛边,有些破旧。
    裴漠拾起册子,翻阅一番,又放在鼻端轻嗅,再三确认无毒无暗器,这才放心地送到李心玉面前。
    册子扉页,‘玄机录’三个端正清秀的楷书清晰可见。
    “《玄机录》?听起来像是研究机关秘术之类的。”李心玉如此说着,翻开册子第一页,笑容渐渐敛去,随即变得凝重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心儿?”见李心玉神色大变,李瑨好奇地凑过脑袋来,望着册子上略有些模糊的字迹念道,“‘丁酉年三月初七,韦郎说他心悦于我,可笑至极……’噫,这写得什么?不像是机关秘术呀!”
    “是姜妃的日志。”裴漠抱臂,视线落在册子上,只觉得那娟秀的小楷中间透出阴森的鬼魅之气,令人不寒而栗。
    “这里头,有全部事件的真相……”李心玉说着,像是无法承受现实的冲击般,猛地合上册子,失神地喘着气。
    裴漠担忧地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掌心渗出的冷汗,心疼道,“公主不必勉强自己。”
    “不,我要看,我想知道真相。”说着,李心玉闭目深吸一口气,再次打开了册子。
    丁酉年三月初七:
    韦郎说他心悦于我,可笑至极!原以为他那样严肃木讷之人,当不知什么是情爱,未料才区区数月,便被我攻破。他对我而言已失去了挑战性,是时候去追寻下一个猎物了……
    丁酉年四月十五:
    什么是爱?这红尘万丈之中,可否真有戏文里的真爱?
    丁酉年八月十五:
    无趣,无趣至极。偌大的蜀州道府,竟没有一个能与我势均力敌之人,全是些贪恋皮囊的庸俗之辈!
    丁酉年九月初十:
    韦郎又写信来了,说等他衣锦还乡,便来娶我……游戏而已,他竟然当了真?
    丁酉年十月二十三:
    我要离开这。
    丁酉年十月二十四:
    听父亲说,深宫之中尔虞我诈,成王败寇波涛暗涌,可不正合我意?我要入宫,去追寻那个能与我棋逢敌手之人。
    丁酉年十二月初九:
    机会来了,太子娶亲,我在候选名单之内。得想个法子,除去那些庸脂俗粉,她们不配做我的对手。
    戊戌年三月初一:
    竟然还留了个女人,听说是太子心间的朱砂痣,有趣的很。
    戊戌年四月十八:
    今日出嫁,万人空巷,可我知道他们都不是来看我的,连画像上的我,也只不过是那个女人的陪衬而已。
    除了他……
    韦郎在人海中与我匆匆一瞥,我见到了他眼中的不甘和愤怒。摧毁他人的希望,让他走不出我所设计的迷宫,不正是我布局之乐趣所在?不过,大婚之夜,太子竟然未曾宿在我这,连见我一眼也不愿,他就那么爱那个女人?还是说,我的容貌不足以吸引他?不管如何,这是头一次失算。
    戊戌年四月十九:
    真是太有趣了!我见到了那个女人!她很美,有着令所有男人驻足的美貌,连我也险些要爱上她了……爱?这世间真的有真爱么?不过都是男人们的花言巧语罢了。
    戊戌年五月初一:
    陈妃有孕,怕得来我这儿哭诉,她说若是皇后知道了,定会想法子拿掉她的孩子,可皇帝年迈,她若失去了这个孩子,便再也没机会受孕了。哼,真是可怜的女人……看在同乡的份上,我给了她一个锦囊,让她得以平安地生下这个幼子。
    戊戌年八月十九:
    太子的眼中只有婉儿。
    戊戌年八月二十七:
    郑婉儿怀孕了,真恶心!
    戊戌年十一月十三:
    我失败了,太子扬言要将我打入冷宫。心中千般计谋,都无法动摇太子和郑婉儿半分,万幸的是,他们并没有证据指控我。
    戊戌年十二月初一:
    陈妃诞下瑞王,她很感激我,说愿为我肝脑涂地。呵,不过又多了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可怜的女人,她不明白自己生下这个龙子,并非是苦难的结束,而是灾难的开始……
    己亥年六月十六:
    婉儿诞下男婴,母子平安,真是命大。
    己亥年九月初十:
    皇帝驾崩,太子即位,婉儿做了皇后。一年半了,我竟然连一丝一毫的胜利都不曾取得,为何?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何每次快要成功之时,总是棋差一招!
    己亥年十二月二十五:
    祭祀大典败露,我被打入了冷宫。他说我简直是罗刹恶魔,看到他愤怒发红的眼睛,我似是找到了久违的乐趣。
    庚子年五月十八:
    皇上恩准我出来放风,见到了巡城的大统领韦郎。他真是又英俊又愚蠢,愚蠢到我一掉眼泪,他就相信了我是个被冷落欺凌的可怜的弃妇……
    庚子年七月初七:
    他来见我了,说要带我走,可笑!
    庚子年九月十七:
    深宫没有想象中的有趣,我玩腻了。每每见到婉儿和皇上恩爱如斯,我亦越发觉得孤苦不甘。
    庚子年十一月初六:
    我想夺回一切,夺不回,就毁了她。
    辛丑年三月初七:
    皇上和郑婉儿来花园赏花,他说要与皇后白首偕老,生同衾死同穴。我并不苟同。这世上哪有什么真爱?男人的爱都会随着容颜的衰败而减退,所以一个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应该在她年纪最美好的时候死去,方不至于被岁月糟践。
    辛丑年十月初九:
    如我所料,群臣已激愤而起,弹劾婉儿专宠……是时候了。
    看到这,李心玉已经触摸到了事情真相的最核心。她手指颤抖,翻了好几次才成功翻页,继而,一行惊悚的字映入她的眼帘:
    壬寅年四月十四:
    我要用我的死,来布一个局。
    “果然如此,这个可怕的疯女人!”李心玉和李瑨同时呼吸一窒。
    可事情并未到此结束,姜氏甚至详细地在日记中记录了自己的计划,包括如何教韦庆国机关机弩之术,如何旁击侧敲地激起他的爱欲和仇恨,如何让他在五年之内升官加爵成为皇帝的亲卫,还有如何下手残害皇后嫁祸给裴家……
    她深谙李常年的性情,知道皇后一死,他定会悲痛异常,所以还委婉地提醒韦庆国可以用丹药之毒控制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最后再卖个苦,哭诉自己在冷宫是如何痛苦,将韦庆国的心思牢牢握在手里。
    安排好这一切,她选了一个最巧当的时机让自己死去,激起满城风雨暗流。
    最后,姜妃写道:
    壬寅年九月十三:
    郑婉儿又有了身孕,不知是子是女。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我死在了二十一岁,所以,她的第二个孩子,也应该死在二十一岁……琅琊王狼子野心,灭国之日,也会是他们的忌日。
    我不怕事情败露,即便尔等赢了,挖坟掘墓发现了我的手札又如何?我肉身已死,而你们无从复仇,还将活在痛苦之中,等着下一个灾难的来临。
    落款依旧是一个‘姜’字,旁边还画了个吐着舌头的鬼脸,嚣张至极。
    第59章 灵犀
    回到清欢殿的时候,李心玉依旧浑身发颤,手脚冰凉。
    “裴漠,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李心玉鬓角被雨水打湿,朱钗泛着冷冽的光,映着她略显苍白的容颜,格外脆弱。
    裴漠摇了摇头,坐在榻边,伸手将她拥入怀里。
    “如果没有鬼,那你和我算是怎样的存在?”李心玉紧紧地回抱住裴漠,将脸埋入他的胸膛,闷声说,“姜妃太可怕了。你说,她会不会也像我一样,灵魂并没有消亡,而是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窥伺一切……”
    “不会的,心玉。”裴漠吻了吻她的发顶,声音笃定而沉着,“她死了,我们赢了。”
    “不,裴漠。其实我们心里都很清楚,是姜妃赢了。”李心玉抬起玲珑眼,泛红的眼底泪意闪烁,流露出少有的茫然和害怕来,“姜妃在手札中写道,她死于二十一岁,所以母后的第二个孩子也应该死在这个年龄……裴漠,我死的时候刚好二十一……”
    话还未说完,便被裴漠尽数堵回腹中。
    在这个时候,这个少年总是格外强势,吻得如狼一般凶狠。
    李心玉几乎不能呼吸,身子发软,只能凭借本能攀附着裴漠。唇舌相戏,意识漂浮,仿佛连灵魂都被搅得七零八落,李心玉很快没有力气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一吻毕,裴漠喘着气,耳后垂下的一缕发丝滴着晶莹的水珠,用凌厉且强势的眼睛看她,沉声道:“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孤魂野鬼?孤魂野鬼会有心跳、有温度吗?不管怎样,姓姜的死了,我们还活着,今后还能活更长的岁月,不要胡思乱想。”
    李心玉怔怔的:“裴漠,你好凶哦。”
    闻言,裴漠收敛了戾气,如同一只将利爪藏入肉垫的大猫。他闭了闭眼,无奈一笑:“没有凶你,我是在凶我自己。殿下,可不可以不要再提前世之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半垂着眼,视线落在地砖上。李心玉知道,他不想让自己看到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伤感。
    “好,不提了。”李心玉放软了语气,叹道,“兴许是近来经历的事情太多,以前我总是风花雪月过得没心没肺,现在越发悲春伤秋了。”
    “事情已水落石出,就莫要多思多虑。”裴漠伸手摸了摸李心玉的袖口,皱眉道,“衣裳被雨水打湿了,会着凉的,快去泡个澡,沐浴更衣,烦恼也会随之洗涤干净的。”
    李心玉点点头,下意识道:“你也湿了,也去洗洗吧。”
    裴漠眼睛一亮,笑道:“一起洗?”
    李心玉想起上次在汤池相见,裴漠脱了衣裳一路涉水而来的场面,不禁鼻根有些发热。她眯着眼,视线在裴漠的腰腹处徘徊,笑吟吟道:“好呀。”
    李心玉的好色一向是只停留在嘴巴上的,嘴上三夫六郎说得天花乱坠,实际上有色心没色胆。裴漠本来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却不料李心玉答得这般干脆,原本晶亮的眼睛更是幽深。
    他生怕李心玉反悔似的,二话不说打横抱起她,直接朝汤池净室走去。
    汤池净室随时有人搭理,燃着数盏花枝烛台,备好了换穿的袍子和花瓣。因李心玉沐浴一向不喜欢下人在旁边侍候观看,因而此时室内空无一人,唯有粼粼波光闪烁。
    李心玉在他怀中低笑,双腿不老实地翘起,半路将鞋袜踢落,赤足被裴漠放在了齐腰深的水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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