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漠坚持了几次,都被拒绝,只好无奈地将洗得香喷喷的李心玉抱出池子,轻轻放在岸边休息用的软榻上。他取了干爽的帕子,一边为她擦干湿发,一边欲求不满道:“这都好些日子没有碰你了,先记着,等你好起来后一定要加倍奉还。”
    一想起裴漠那引以为傲的体力,李心玉不禁为‘加倍奉还’的自己担忧起来。他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咬唇笑道:“可以分几次还吗?”
    裴漠眼神暗了暗,“不可以。”
    好罢,撒娇失败。
    此时天色渐暗,窗外隐隐有灯火闪现,李心玉裹着里衣随意问道:“裴漠,你说我们将来退隐朝堂,该去哪儿生活呢?”
    裴漠想了想,说:“去金陵一带罢。”
    “为何?”李心玉讶异,随即笑道,“还以为你会寻个深山野林归隐,过着你耕田来我织布的恬静生活呢。”
    裴漠笑着反问:“那殿下会织布么?”
    李心玉顿了顿,讷讷道:“不会。”
    “殿下不适合荆钗布裙的清苦生活,该用金玉绫罗好好养着,金陵城就很适合你。”说罢,裴漠将她擦干的长发披在肩头,勾唇道,“殿下放心,我攒了很多银两,够你挥霍一辈子。”
    李心玉噗嗤一笑,病颜也生动了不少,“哎呀,那本宫以后就要多仰仗驸马了。”
    正说着,长安十余里开外忽的传来一声沉闷雄浑的钟声,在安静的中元之夜显得如此突兀。
    那钟声荡破长空而来,在李心玉胸腔中激起万丈波澜。她闷哼一声,捂着心悸不已的胸口,脑袋中被震得嗡嗡作响,一片混沌。
    “心玉!”裴漠忙接住她软软倒下的身子,扭头朝外吼道:“怎么回事!长安不是禁止鸣钟了吗!”
    外头有凌乱的脚步声响起,接着,聂管家的声音焦急传来:“回大人,好像是城郊山上清灵寺的一口古钟年久失修,从阁楼上坠了下来了,砸进了山谷之中。”
    古钟突然坠落,乃是大凶之兆!
    一时间长安街上的百姓争相涌出,朝清灵寺方向看去,喧哗之声连萧国公府都能清晰可闻。
    李心玉脸色发白,双目涣散,颤抖着抓住裴漠的衣襟,拼尽全力道:“裴漠,我……”
    话还未说完,她眼前一黑,顿时陷入了昏迷。
    “来人!传太医令和太史令即刻来见!”裴漠眼睛发红,匆匆披上外衣,便抱着昏迷不醒的李心玉冲出净室,声音因极度害怕而破了音。
    李心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的她似乎又回到了前世年少之时。
    那时的清欢殿正是鼎盛之时,宫婢和内侍往来不绝,有着不逊于东宫的热闹。天空湛蓝,云淡风轻,她看见前世十六岁的自己穿着一身缀着银叶子的血色罗裙,手挽烟紫色的绫罗,腕上玉镯叮当,腰间环佩相撞,锦衣华服,艳丽无双,被十几个宫婢们簇拥着穿过长长的回廊。
    院中,早已站了五六个粗壮的内侍,押着一个瘦高的少年跪在地上。
    “是谁在打架?”她扬着下巴开口,声音清脆,眼神中带着些许睥睨尘世的傲气。
    “公主殿下,是他!这个奴隶发了疯!”一名高大的内侍先一步开口,指着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的少年道。
    李心玉蹙眉,瞥向那名恶人先告状的内侍,“你好聒噪,谁许你用这么大的嗓门同本宫说话?”
    高大的内侍浑身一抖,忙伏地请罪。
    李心玉的手指绕着腰间的翠色宫绦,漫不经心地朝少年走去,说:“裴漠,你抬起头来。”
    裴漠扭身挣开压制住他的内侍,抬起一张遍布着青紫伤痕的脸来,凌乱的黑色长发下,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凌厉且漂亮,在阳光下闪着通透的光芒。
    李心玉被小小的惊艳了一下,良久,方伸出一只白嫩干净的手来,似乎想要触摸少年流血的嘴角。
    “哎殿下!当心脏!”大太监刘英忙谄媚地拉住李心玉的手,不让他触碰裴漠,又自作主张地斥道,“还不快将这个奴隶拉下去处理干净!”
    “慢着!本宫的清欢殿,什么时候轮到刘公公做主了?”
    李心玉轻描淡写地瞥了刘英一眼,刘英忙缩到一旁,不敢再多说一句。
    “为何在本宫的清欢殿打架?”
    李心玉以为,裴漠会认错,会乞求自己饶他一命,熟料这漂亮的奴隶一点谄媚之态都没有,依旧铁骨铮铮,呸出一口血沫道:“他们以多欺少,将所有的活都丢给我一个人干,我只不过是反抗了一下而已。”
    真是个冷高又张狂的少年。李心玉想不明白,一个奴隶而已,谁给他这样的说话的底气?让人恨不得扒去他清高的皮囊,挫去他张狂的锐气。
    李心玉眯起了眼,“有点儿意思。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若是被毁了,那也太可惜了。来人,将这奴隶带下去梳洗干净,上了药后送到本宫的寝殿来!”
    清欢殿的人动作很快,不到两刻钟,便将一个整齐干净的裴漠送到了寝房。
    他脱了那身破旧脏污的奴隶袍子,换了身崭新的衣物,原本凌乱的长发也尽数束起,显得英姿勃发。虽然脸上挂着彩,但依旧无损他眉眼的精致。
    “公主到底想做什么。”大概是为了防止他做出什么伤害他人的事,他手上戴着镣铐,蹙眉看着李心玉。
    “本宫为何将你带回清欢殿,你会不知道?”李心玉一看到他这副清高的模样,就想狠狠戏弄他,笑道,“做我的男宠,如何?”
    那一刻,裴漠的表情真是相当的精彩。
    片刻,他恢复镇定,冷声吐出两个字:“休想。”
    虽然只是一句恶劣的玩笑话,但被拒绝得如此干脆,李心玉心中划过一丝失落。这人是傻子么?放眼整个皇宫,还有谁的后台能像她一样硬?
    多少人想要接近她、讨好她,却求而不得,现在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他却不要?
    “一个奴隶而已,你有何资格拒绝本宫?我能让你活,能给你任何想要的一切,不过是一具身子,有何舍不得的?”李心玉懒懒地起身,绕着他走了两圈,带着笑意的视线始终在他身上来回扫视,如同在看一只待宰的羊羔。
    她在裴漠面前站定,然后伸出手,在他淤青的嘴角轻轻一碰。
    仿佛被毒蛇触碰,裴漠微微后退了一步,眼神隐忍而又嫌恶。
    李心玉头一次体会到了心被针扎的疼痛,不悦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今日若没有本宫,你就要被他们活活打死了,连句谢谢也不说么?”
    裴漠平静道:“谢谢。”
    “你!”李心玉就没见过这么软硬不吃的人,围绕在她的身边的男男女女哪一个不费心尽力地讨好自己?真是奇了怪了,自己居然会对这么一块硬石头动心。
    又急又气之下,李心玉干脆踮起脚尖,在他的俊逸的侧颜上咬了一口。
    看到裴漠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她总算尝到了一丝胜利的喜悦,扬起眉哼了一声,越发的得意洋洋。
    那一年,大理寺抓住了几个在逃的裴家军主将。
    正当李常年头疼是斩草除根还是将他们一家老小发配边疆时,李心玉却是一时兴起,要在长安以南的空地上为自己建一座花苑,于是向皇帝请旨,将那百余名裴家军的家眷收入自己麾下为奴,命这些罪奴来当苦力。
    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裴漠是十分生气的。男儿血气方刚,最讲究兄弟情义,看到那些当年与父亲一起出生入死的亲信沦为李心玉的奴仆,他心中长久以来积攒的愤怒与屈辱,瞬间淹没了理智。
    他直挺挺地跪在李心玉榻前,问道:“天下奴隶那么多,公主为何偏要选他们做苦力?”
    榻上看书的李心玉怔愣了一下,方极慢极慢地扯出一抹笑来:“我知道他们对你而言意义重大,当然是为了折辱你啊。”
    裴漠握紧双拳,脸色瞬间变得冷硬异常,良久才下定决心般道:“只要公主不要为难他们,我愿代他们受苦!”
    “受苦?”李心玉笑了声,托着下巴道,“裴漠,你是知道本宫心思的,我怎么舍得你去受苦呢?”
    “我不知道。”裴漠漂亮的眼睛锋利如刀,问,“公主到底想要什么?”
    “本宫想要的,”李心玉倾身,与他相隔咫尺,笑道,“是你呀。”
    裴漠愤然离去。
    见他一副受辱的表情,李心玉躺在榻上笑得更开心了,可笑着笑着,心里又漫出一股无名的酸楚来。
    这次冷战只持续了不到三日。三天后,破天荒的,裴漠主动来找了她。
    “对不起。”他跪在地上,垂着头,难得像一只收敛了爪牙的狼。
    李心玉在案几后作画,头也不抬道:“因何道歉。”
    “白灵带我去了一趟城郊,见到了裴家军的亲信家眷。”裴漠微微一顿,抬起眼来道,“虽说他们沦入奴籍,奉命为公主建造花苑,但一日三餐有酒有肉,老弱妇孺也得到了悉心的照料,并未受到丝毫苛待……”
    说到此,他又很诚恳地重复了一遍:“若他们被发配边疆,是绝对不会受到这般优待的,是我心存偏见,误会公主了。抱歉。”
    李心玉自然知道,这批裴家军的亲信家眷对裴漠而言有何意义,所以她私掏腰包,找了个修建花苑的幌子来替裴漠养着那帮兄弟。她向来豁达,不计较得失,也没指望裴漠能对自己感恩戴德,但被误会的时候,她心中还是有些难受的。
    李心玉搁了染着朱砂的笔,漫不经心地说:“难得见你低头,可本宫伤心了,不接受你的道歉。”
    裴漠大概也觉得愧疚,想了想,说:“公主可以罚我。”
    “好啊。”李心玉道,“就罚你做本宫的男宠,如何?”
    裴漠飞速地抬起头,神情复杂地看着李心玉。
    李心玉绽开一抹得意的笑来。
    就当她以为裴漠又会义正言辞地拒绝自己时,裴漠的喉结上下滚动一番,却是轻轻地吐出一个字:“好。”
    这是李心玉始料未及的答案,以至于她心慌意乱,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入夜,裴漠果然进了她的寝房。
    他半跪着身子,在李心玉震惊又无措的眼神中,轻轻地为她除去鞋袜,修长的指节慢慢朝上摸索,按在她腰间的玉带上。
    裴漠半垂着眼,面部轮廓被烛火镀上一层金边。他呼吸颤抖,李心玉知道他是有些许紧张的。
    腰带被解下的那一刻,李心玉像是承受不住似的,忽的推开了他,呼吸紊乱道:“住手。”
    裴漠投来疑惑的一瞥。
    李心玉觉得自己真是叶公好龙,偏生嘴上还强撑着顽劣道:“别想多了,本宫只是想享受一下你求而不得的乐趣,要给本宫侍寝,你还不够格。”
    说罢,她一头倒进被窝中,拉起被子盖住半张脸,闷声道:“还不快睡外间去。”
    那一瞬,她明显地感觉到裴漠长松了一口气,不由心中略微不爽:他就这么不喜欢触碰自己?
    同年十二月,宫中御宴,户部侍郎失手打碎了御赐的白玉酒盏,惹得太子大怒,正要被贬官流放之际,李心玉见那吴侍郎年轻清秀,便随口说了个情,替吴侍郎免去了惩罚。
    为了这事,裴漠的脸色又寒了几分。
    李心玉觉得很委屈。
    那日在书房的窗下练字,裴漠默不作声地研墨,李心玉瞥了他几眼,实在忍不住了,放下笔道:“阿漠,你这几日究竟是怎么了?一句话也不说,又是偷偷生什么气?”
    裴漠研墨的动作一顿,嘴角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公主不是和吴侍郎打得热火么,管我生不生气作甚。”
    李心玉倒吸一口气,“你胆子越发大了,敢这么同本宫说话。”
    裴漠大概也意识到了方才那句话的不妥,便放下墨条,顺手抄起案几上的一本书,躲到一旁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不行,你今日必须给本宫一个解释。”李心玉挨过去,又好气又好笑道,“为何本宫靠近你,你要生气;疏远你,你也要生气。”
    裴漠的眼睛依旧黏在书卷上,并不吭声。
    李心玉心中一动,伸手拿走他的书卷,以书遮脸,玩笑似的在他唇上轻轻一吻。
    春风拂来,带着桃花的甜香,吹动案几上的书页哗哗作响。
    那狡黠的吻一触即分,本是玩笑的戏谑,熟料裴漠只是怔愣了片刻,目光越发深邃,忽的反客为主,倾身狠狠地含住了她的唇瓣。
    这一吻凶狠而又热烈,像是抛却一切理智和禁锢,要将她生吞入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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