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肆忽然明白了每一次陛下跟她提到的那个“他”,原来不是别人,也是他自己。
    他走过去,萧持听到脚步声,没有抬头,单手扶着花瓶:“怎么回来了,你不怕我伤害你?”
    一松手,花瓶便倒了。
    姜肆紧着手心,松开再握紧,似乎感觉没那么害怕了,她问:“陛下知道自己的怪病?”
    萧持动作一顿,握着花瓶的颈口站起身。
    “这算病吗?”
    姜肆看了看他的手,总感觉他下一刻就会把手中的花瓶抡过来,这人情绪不稳,常常对她动粗,不讲道理为所欲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跟那个陛下完全不一样。
    “其实……也不算太严重的病,只要不影响日常与公务,不让别人发现这个秘密,于陛下来说就没有大碍。”
    萧持忽然向前一步:“可你发现了这个秘密,打算让朕怎么处置?”
    姜肆仓惶抬头,掩饰着心中慌乱,刻意弯了弯唇角:“我是医者,不会出去乱说,我一定会替陛下保守这个秘密。”
    “朕为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看到越来越近的人,姜肆往后退了半步,心里思忖着该说什么应付他,忽然看到萧持脚步一顿,他骤然停住身形,眉目紧闭,手中的花瓶也掉到地上,“啪”地一声,摔了个四分五裂。
    “陛下?”姜肆见他摇摇欲坠,下意识上前要扶住他,萧持却在她触碰他之前就回过神来。
    他看着她,眼神有些复杂。
    “你都知道了?”
    姜肆看着前后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人,神色由惊诧渐渐转变为惊喜,她开心地上前一步,急问:“陛下回来了?”
    萧持眼皮一挑,良久后点了点头。
    姜肆瞬间松了一口气,眼中覆上一层氤氲雾霭,是紧张过后的放松导致的喜极而泣,她蹭了蹭眼角,道:“陛下这个病,得治啊。”
    若不是她见识过一样病情的病人,若不是她亲眼见过陛下的分裂,她一定会觉得陛下是故意整她。
    萧持声音毫无起伏,却有一丝揶揄:“你方才对他不是这么说的。”
    “陛下,恕我欺君,实在是迫不得已。”
    姜肆说完,又上前一步,认真地看着萧持:“我以前有接触过这样的病人,他们无不是受了大的刺激,心中有道难以逾越的坎,早晚有一日会疯癫,此事不可小觑,还望陛下重视起来。”
    “朕如果不愿呢?”
    姜肆微微一怔,而后眸色更加坚定:“您既然攻下卉州,坐收山河,担万民之生,必要担万民之责,此病情绪不定,相信陛下自己心中自有论断,民女为医,庸医害人,害的是自己手中的病人,陛下为君,昏君害人,害的是天下万民,这其中的差距,相信不用民女提醒,陛下也心知肚明。”
    萧持幽幽地看着她,逼仄的视线让她背后生出冷汗,她知道这话说得太自大,以下犯上,可她还是想说。
    半晌之后,萧持忽而轻笑一声,转身走了回去:“你说,要怎么医治。”
    姜肆面露喜色,赶紧跟上前去:“欲治此疾需知症结所在,陛下心有心结,或许解开那道心结,陛下便不治而愈了。”
    姜肆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突然认真起来,问道:“陛下头疾是何时开始犯的?在此症出来之前还是之后?时间相距近吗?”
    萧持顿住脚步,偏头看她:“怎么?”
    姜肆眼中更加坚定:“或许这两种症状的病因都是一个!”
    萧持回过头,背对她道:“你回去吧。”
    姜肆一怔,明显感觉到陛下藏着深深的抵触,他对此事避而不谈,不愿意跟她袒露自己的内心,姜肆虽然有些失望,可是也能理解,毕竟是揭人伤疤的事,她只是一个外人,他又凭什么相信她呢?
    就在这时,千流有事通秉,大跨步走了进来,陛下似乎有意避开她,姜肆便不再逗留,转身退了出去。
    再出宫显然也不可能了,她跟着宫人去了太医院,在上次落榻的地方休息了一夜。
    第二日醒来,姜肆听文琮说昨夜深夜,正宁宫杀了许多宫城侍卫,为了给齐王一个交代,那些侍卫尸体全摆到了碧宸殿未有烧毁的偏殿,据说把齐王吓得更加卧病不起。
    太后听说之后闹着要节食,让陛下亲自到碧宸殿给他兄长道歉。
    姜肆经历了养心殿一事,从头旁观到尾,知道陛下此举根本不是给齐王一个交代,而是给他一个忠告,这个方法未免有些太过残暴血腥,久而久之,对陛下的声誉影响会越来越不好。
    或许是她离开后,黑心的那个陛下又出来了?
    正在她担忧时,太医院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来人是个女子,穿着粉嫩的织锦华裙,做工精致,浓妆淡抹,妍姿艳质,踏进太医院门槛时高抬着下巴,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身后簇拥了几个宫人,颇有众星捧月之势。
    姜肆就在院中玉兰树下坐着,不起身见礼也不合适,文琮怼了一下她的手肘,低声道:“这是太后身边的红人,是陈家女,陈家依附于秦家,就把族中模样长相最好的女儿送到太后身边服侍,至于用意嘛,相信不用我提醒你了。”
    姜肆斜着眼睛看了看他:“文师兄看起来清高孤僻,想不到连这样的事也门清。”
    “谁是姜医女?”
    姜肆正跟文琮你怼我怼你的时候,偏头突然提到了她的名字。
    姜肆抬头,太医院的太医也纷纷看向她,作为一个编外人员天天在皇帝身前号脉,太医们想不认识她也难,那些人里有不服气的,有羡慕嫉妒的,也有漠不关心的,此时都像等着看好戏一般看着姜肆。
    “民女在。”姜肆应声,从一群太医中行到前面。
    她低着头,看不清模样,陈芊月细细打量着她的体态,闻声不禁轻笑:“你就是深得陛下爱重的姜医女?”
    姜肆微微皱眉,怎么听着这话阴阳怪气的。
    “是。”
    陈芊月抬了抬下巴,眼中轻蔑不加掩饰,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太后懿旨,请姜医女随我走一趟,齐王殿下病重劳烦医女看一看。”
    姜肆道:“太医院中还有许多太医医术在我之上,我就不斗胆献丑了。”
    太后不是在绝食吗?怎么还有空过来撺掇她?
    “我听说过姜医女难请,没想到连太后的懿旨都可以不理,”陈芊月话中带刺,“怕是也只有陛下能请得动您这尊大佛了。”
    太医们一阵窃窃私语,近来本就有各种有关她的传言肆意流出,要是她当面拒绝了太后,真成他们口中的“御用大夫”,那流言不定得传成什么样。
    “既如此,民女就随你走一趟吧。”
    陈芊月一听笑了:“那便走吧。”
    说罢挥了挥袖子转身而去。
    寿宁宫在太医院西边,姜肆穿过竹林甬道,越过御花园,走了将近一刻钟才到,陈芊月一路上并不跟她交谈,像是打心底里就没瞧得上她,姜肆更讨厌这种狗眼见人低的人,才不会热脸去贴人冷屁股。
    到了寿宁宫,陈芊月才转身对她道:“见了太后,姜医女还需谨守礼数,切莫冲撞了太后。”
    平时这种话本不必提醒别人,姜肆也知她的用意,没有应声,只对她淡淡笑了一笑:“我是来看病的,不是来听人立规矩的。”
    陈芊月眼色一变,却没说什么,伸手请她入内。
    姜肆一踏进大殿中就听到了两声压抑的咳嗽声,扑鼻而来的是浓重的药味,虽然她早已闻惯了,可还是觉得有些刺鼻。
    “民女叩见太后。”
    她低垂着头,等着太后让她平身,却见眼前出现一截褐色衣袂,环佩香囊坠在腰间,药味也越来越浓。
    “是你为陛下医治头疾的?”
    姜肆闻声抬头,瞳孔微震,“是”这一个字噎在喉咙中,没能说出来。
    眼前的人,竟然跟陛下长得这般相像!
    第四十三章
    头顶上微倾上身的男子穿着靛蓝银绣锦缎直裰,绣纹是四君子中的竹,青欲苍翠,刚劲不弯,但他身形有些消瘦,撑不起来那劲竹,脸色苍白,且气血虚浮,一看便知是常年浸在药罐子里的病秧子。
    跟萧持有九分相似的脸挂着温润如玉的笑,完全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姜肆之所以能一眼就分辨出来他不是陛下,就是因为他跟陛下给人的感觉不尽相同,陛下也有温和的时候,眼睛里的神韵仍似刀一样锋利,他却不同,笑意绵软软的,浑身除了汤药气便是书生气,一点儿锋刃都不外露。
    “齐王问你话,怎么不回?”
    也许是姜肆发愣的时间太长了,太后略有不满地呵斥她一句,姜肆回过神来,刚要说话,萧抉忽然捂着唇咳嗽起来,秦归玉脸色一变,赶忙从宝座上站起身,快步走到他身前,顺着他后背,道:“抉儿,你怎么样?哀家都说了,让你在床上歇息,你非要过来看一眼,一个医女而已,哀家难道还请不动吗?”
    姜肆眼珠轻转,看来这人就是太后频频去找陛下麻烦的源头了。
    萧抉这口气说下去后,转身握住秦归玉的手,温声安慰到:“母后,我没事。”
    他转头看了看姜肆:“姜医女不是宫中在编的太医,我们将她请过来已属冒昧,有些话得解释清楚,免得发生什么误会。”
    说罢,他似要扶姜肆的胳膊让她起来。
    姜肆见状,急忙提着裙子避过他的手,自己站起身。
    他避萧抉如蛇蝎,后者的手僵在半空中,微微有些尴尬,秦归玉将二人的动作尽收眼底,顿时更不喜姜肆,大抵是觉得她不识抬举,冷哼一声:“若是能医好了你,金银财宝哀家自有重谢,能有这个机会扬名立万是她的荣幸,难道她还会拒绝吗?”
    萧抉有些无奈地看着秦归玉,欲言又止。
    姜肆从进来开始就一直谨守礼数,未做什么出格的事,可她客客气气的,并不能得到对方同等的尊重,听到秦归玉这么说,顿时就想起养心殿碰见她的那两次,连自己的儿子都不尊重的人,又指望她能对她一个外人好吗?
    之前两次都没她说话的份,也没有立场说什么,忍也便忍了,现在脚都踩她脸上了,姜肆实在是忍无可忍,唇角的笑肉眼可见地隐了下去,她抬了抬头,笑眼弯弯:“民女才疏学浅,医术跟太医院的先生们比起来不值一提,实在不敢为齐王殿下诊看,太后娘娘不如另请高明吧。”
    秦归玉看向她:“说你两句还拿乔上了,怎么,你能为皇帝看,不能给齐王看吗?”
    姜肆眨了眨眼,顺着她的话点点头:“啊。”
    “陛下请民女进宫的时候,可没说让我给别人看病,但我这个人呢,其实还是很好说话的,如果以礼相待,我也不会纠结那些虚礼。”
    “你!”秦归玉没想到她这么胆大包天,气得伸出手指着她,“岂有此理!你的意思难不成还要哀家求你?”
    “母后……”萧抉想要劝一劝秦归玉,秦归玉却扒开他的手,上前一步看着姜肆,强压下心头怒火,冷哼一声,道:“别以为有皇帝护着你,哀家就不敢拿你怎么样,一个小小的医女,哀家就算将你杀了,皇帝难道还能说什么吗?”
    姜肆面色冷了下去,她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齐王,收回目光,毫不避讳地看着秦归玉:“殿下虽身患顽疾,但他好歹是先齐王之子,出身高贵,断不会缺衣少食,名贵的药材和出世的名医自然也见过不少,我起初还疑惑,到底是什么样的顽疾才会让殿下久治不愈,现在见到太后娘娘,总算明白个中缘由了。”
    秦归玉皱了皱眉:“你是什么意思?”
    姜肆弯了弯身:“是什么意思,我还是不点破为好,太后娘娘尽可以再去请些名医来,齐王殿下这病,我看不了。”
    秦归玉虽没明白她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但看姜肆直言拒绝不留情面,顿时又生怒火,萧抉却将她挡住,劝道:“母后,这件事是我们做的不对,是我们未讲礼数,将她‘请’了过来,姜医女自然不愿,就让她走吧。”
    “那怎么行!”秦归玉下意识道。
    “母后,这世上身怀绝技之人多少性子都有着古怪,但他们是恃才傲物,有本事才会这样,”萧抉附在秦归玉耳朵边,轻声道,“阿娘,就算为了我,您也不要为难这些医者行吗?”
    萧抉一喊“阿娘”,秦归玉心就软了,听他说完最后一句话,顿时也明白过来姜肆方才是什么意思,她心头仍有火,对这个姜肆怎么都喜欢不起来,可她又把萧抉的话听进去了,担心这个姜肆真能妙手回春,而她将她得罪狠了,抉儿的病又会一拖再拖。
    她听说,这个姜娘子的师父是名冠天下的游为仙?其实她还真不能像她自己说的那样随意把姜肆杀了。
    得罪姜肆可以,得罪皇帝也可以,得罪游为仙她不能。
    当年持儿伤成那样游为仙都能给他救回来,只要她不与之交恶,游为仙就是抉儿的一道救命符啊!
    秦归玉想了很多,越来越觉得不能再跟姜肆僵持下去,她决定退一步,脸上出现一丝笑意,对姜肆道:“既然姜医女今日不方便,那就改日再看,哀家只是爱子心切,太着急了,姜医女不要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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