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一个无人在意的偏僻小院里,霍岐端着一壶酒一饮而尽,他颓然地坐在台阶上,酒水顺着下巴流下,脸上已尽沧桑之感。
    想起白日里进宫,陛下跟他说的那些话,他眼圈一红,又拿起一坛酒仰头灌进肺腑里,饮罢,丢了酒坛子,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发现诺大的将军府,好像空得只剩下他一个人。
    霍昀奚不在了,早在十多年前,他就让萧彻将他带走,每每想到了可能是自己逼死了王语缨,他都没办法再面对霍昀奚那张脸。
    去了萧彻那里,对霍昀奚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一个逍遥王爷,背后没有人盯着,虽然不能继承王位,却可以在萧彻的荫恩下安稳度过余生。
    霍岐自嘲笑笑,他好像早已经想到了这一天,想到有一天他会一无所有。
    他抬头看着月光,皎洁月华散落在地,像是铺了一层雪花,耳边响起久远的声音,手臂处仿佛有人抱着他。
    “大哥,你看,你看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
    那时候的生活多宁静啊,他每日与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相伴,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
    可是后来他自己回清水县小住一段时间,没带任何人,也没带任何钱财,他才发觉光是那些柴米油盐酱醋茶就让他焦头烂额了。
    他好像那时候才清楚肆肆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怎样的印记,是那种润物细无声的,不太会让他意识到的重要。
    他只见风月,不见岁月。
    便以为人生中只有风月的温柔,没有岁月的雕琢。
    今日出宫时,宫门口碰见了姜遂安,他早已经不如幼时那般体弱多病,多年的戎马生涯让他练就了一身强健的体魄,坐在战马上,比他还要英姿飒爽。
    他在宫门口踌躇良久,想着要跟他说一句什么,可姜遂安打马走过了,眼风半点没有给他,就好像完完全全无视了这个人,可他百分百确信他看见他了。
    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他就在想,自己这一生,到底做对过什么事呢?
    他总觉得自己没有错,所有的决定都是情势所逼,迫不得已,他娶了王语缨,把发妻丢在乱世中五年未管,功成名就后得知妻儿还活着,又想两全其美,左拥右抱。
    逼得发妻与他和离,对亲生骨肉阿回,没有尽过一日父亲该尽的责任,他想听他喊一声爹,可他配听吗?
    在那之后,他得知王家嫁女的真相,一时只记得自己被迫抛妻弃子的激愤,却忘了迎娶王语缨时真心实意的欢喜,他记得自己被蒙骗,却忘了曾经起疑却暗自躲避的内心,这样一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哪会没有陷阱啊,他早就该猜到。
    直到听闻王语缨的死讯,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虚伪。
    可也仍旧过了许多年。
    如今他已是朝中煊赫无比的大将军,手握重权,无人能敌,他想起有人对他说:“你挡了他的路。”
    呵呵,原来是挡了路。
    这么容易就得到的一生,到最后还是要原数奉还。
    霍岐跌倒在地,脸贴着地面,在想。
    姜肆到底有没有原谅他?
    王语缨究竟恨不恨他?
    霍昀奚到底记不记得他的宠爱?
    他这辈子,还能听到姜遂安喊他一声爹吗?
    想到这,他又是一声笑。
    他从没为他的阿回做过任何事情,他不会认他的。
    阿回,阿回,日夜盼君归。
    可他回去时,没能还给他一个完整的爹爹。
    就当现在,是他为阿回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吧。
    霍岐缓缓闭上眼,终是没有再睁开。
    景隆十五年秋,九月初九。
    大将军霍岐被发现死在府上,享年四十八岁。
    第八十章 番外六
    黑夜沉寂,荒无人烟的河道旁,两道人影快步向前走着,脚步踏在圆润的鹅卵石上,传来“嚓嚓”的声响。
    走着走着,男人忽然止步,吐出一口血来。
    千流本是扶着主子的手臂,时刻警惕着身后,躲避后面的追击,此时看到主子突然吐了一口鲜血,吓得脸色大变。
    “主子!你怎么样?”
    萧持向前躬着身,静默几秒钟,示意千流放开他,然后慢慢坐到了旁边的鹅卵石堆旁,蹭去了唇角的鲜血。
    千流看他脸色苍白,心中更加着急。
    方才在回卉州的路上突然遇刺,他保护萧持跟其他护卫一起被冲散,逃了半日,现在才刚把敌人甩开。
    一路上萧持都没有说话,千流以为他伤得不重,一看主子吐了血,他坐下去,千流才看到他胸前有一道很深的伤口。
    千流急得满头大汗,上前要帮他处理伤口:“主子,你先躺下,我看看伤口重不重!”
    他四处看了看周围,荒无人迹,找不到歇脚的地方,主子的伤,恐怕要赶快找个安全的地方休息才可以。
    萧持推开他的手,在肩头点了一下,先止血,他扶着胸口沉重地喘息着,良久后才开口:“身上带着护心胆吗?”
    千流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充满狂喜,重重点了下头,赶紧从怀中摸出一个玉瓶,看到玉瓶之后松一口气,笑着对萧持道:“有了这个就不用担心了,还好我把游神医的药随身带着。”
    说着,就要打开瓶塞给萧持把药倒出了,却被萧持伸手按住,他拿了药瓶,对他挥了挥手:“我饿了,去找点吃食。”
    千流着急道:“我现在不能离开!”
    “死不了。”萧持语气不耐,伸手推了他一下,千流向后一靠,坐在地上,借着月光看到萧持紧绷的青筋,知道他现在不止是身上有伤口,心上更是有伤口。
    回京路上,主子跟亲生母亲大吵一架,自从齐王死后,主子统领三军,萧抉的权力便逐渐被剥夺,引起了秦归玉的不满,秦归玉希望在主子登基之后,可以逐渐放权给萧抉。
    可秦归玉不知道,这次派人来行刺主子的人,就是萧抉的人!
    如果不是有人传信给他,恐怕这次还真的凶多吉少。
    千流拍拍屁股站起来,对萧持道:“我去给主子找吃的,很快就回来!”
    顺便再找一些治伤的金疮药。
    千流不懂医术,知道自己留在这也无济于事,而且行刺的人都已经被他杀得七七八八了,有那个人在,他相信这次自己和主子都能化险为夷。
    说完,他转身遁入黑暗中。
    萧持觉得耳根清净一些了,他屈膝端坐着,摊开手掌看了看装有护心胆的玉瓶,看了很久,又塞回到胸前的口袋里。
    溪水潺潺流动,好像能抚慰这上任何躁动,萧持向后一靠,养躺在石滩上,天为被,地为床,石为枕,竟觉得这一刻很舒适。
    好久没有这样心静过了,那一瞬,所有的疲惫席卷全身,他突然就想在这里睡个好觉。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他真的死了,死在破庙里,或者死在今夜,会有人为他掉一滴眼泪吗?
    会不会有人后悔,会不会有人难过?
    他不知躺了多久,意识逐渐剥离的时候,忽然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追兵?
    萧持紧绷了身子,但身上的剧痛又让他没办法快速起身,脚步声越来越近,萧持却听出来此人绝不可能是萧抉派来的追兵。
    是个女人?
    那人似乎比他还害怕,应该是发现了他,忽然站住一动不动。
    萧持想,可能是哪户人家的姑娘走了夜路,路上碰见个倒地不起的男人怕是都会紧张恐惧,用不了一时半刻就该吓得跑开了。
    那人的确是跑开了,可萧持却听到了溪水声,她在溪边洗了把手,又悄无声息地走过来,脚步还带着警惕的试探。
    这么怕,还不走?
    女人没走,而是蹲在他身前,先是探了探他鼻息,然后松了一口气。
    萧持正想着她会做什么时,忽然听到“撕拉”一声,然后胸前一凉,身前的衣服已经被撕开!
    萧持疑惑了,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或许不是女子,而是重量比较轻的男子?
    就在她的手快要碰到他伤口的时候,萧持终于忍不住睁开眼,同时,手紧紧握住那人手腕,静谧的深夜中,月光缥缈,四目相对。
    她吓得一颤,惊慌失措的眼眸亮若星辰,倒映出他一脸冷漠的神情,手心处很软,也很温暖,萧持忽然变得清醒些。
    她像是很害怕的样子,抽出手想要脱离,萧持却骤然加紧了力道,将她往自己身前一拽。
    她向前一趴,眼睛如惊慌的小鹿一般,赶紧支起身子,萧持打量着她,的确是村中妇人的打扮,但她眉目秀丽,脸色光泽柔顺,温和的五官面孔给人一股莫名的亲和力,让人下意识觉得她不会是坏人。
    她好怕,想躲,又躲不开。
    “你的伤……不止血会……没命……”
    会医术?
    萧持心中不由得想笑,都已经怕成这样了,还担心他会没命。
    怀中的护心胆,只要他吃下去,什么厉害的伤都能治愈,但他没有吃,让她帮自己处理伤口。
    女人哆哆嗦嗦地,可撕开布条的手却没抖,她动作很快,干净利索,萧持第一次碰见有人在不知道他身份的情况下还对他如此友善。
    这个行为与他是谁无关,只与她是个怎么样的人有关。
    萧持忽然觉得人生有那么点意思了,他始终没说话,任凭他处理伤口,抬头看着夜空,还有高高悬挂的月亮,偏僻静谧的乡村小溪旁,竟然也有这样的美景。
    女人起身,不说二话,转身就走。
    萧持当然猜到她会这么做,一丝惊讶都没有,夜路偶遇受伤的陌生人,能克服恐惧进行最基本的医治已经是善心大发了。
    回头让千流找到她,奉上赏赐吧。
    萧持没看她背影,忽然眉头一皱。
    他听见去而复返的脚步声。
    女人好像生气了,把药篓一扔,是生他的气?
    她弯下身,抬起他的胳膊,在萧持还没参透她是何用意的时候,她已经卯起劲来给他架了起来,萧持身子一轻,下意识扭头去看她,她仍在懊恼,没好气地说:“你死了,我也于心不安。”
    还让命令他也使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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