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门,榻上却空无一人。
    素律着急忙慌的找出来,却见盼娣捧着满满一搪瓷盆水, 一步三晃的走回来。
    “你这是去哪儿来?”素律看她吃力, 忙上前去接过来。
    盼娣垂下头, 羞涩的笑笑:“我醒得早, 闲不住, 便想着做点什么。”
    实际上她一晚上未曾阖眼, 她不敢, 也害怕,害怕眼睛一闭上, 她又回到了那个吃人的窑洞里,又开始颠沛流离。
    素律却没错过她眼下的青黑, 但她甚么也没说,有些伤口要么愈合, 要么腐烂,只能自己煎熬,但总会过去的,单看怎么过罢了。
    “殿下那边用不上我们伺候,”素律放下搪瓷盆, 拉着盼娣在梳妆台前坐下, 望着铜镜里的小姑娘, 笑得温婉:“我替你梳妆吧。”
    “昨日没看出来,你这洗漱过后,头发竟这般油光水滑。”
    盼娣推辞不过,只能由着素律在她头脸上折腾, 小声解释到:“我娘的头发便极好,兴许是遗传。”
    素律“哦”了一声便不再多问,转而说起其他。
    “唉,未生这事前,我与殿下也曾来过绛州,那时,绛州可是除了京都以外最为繁华的州府,人口也多,也没有宵禁,灯火通明至天亮,如今看起来竟不见半分从前的模样了。”
    盼娣心头一跳,眼前浮现出沾血的钢鞭,横陈着腐烂的尸首,耳边环绕着声嘶力竭的哀嚎。
    半响,她咬咬牙,嗫嚅着说道:“还有很多人活着,我见过,年轻的男子,女子,都活着,死的都是些老人孩子罢了。”
    素律手下一顿。
    “你……说什么?”
    盼娣闭着眼,凄惨的笑了一下,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我是从其他地方逃回来的,我不是绛州人,在灾难还未如此严重时,他们便在大街上肆意抓人,抓走了青壮的男子,和年轻的女子,男子每日操练挥刀刺枪,女子负责洗衣做饭,人太多了,有时候粮食不够吃,便要带些人去山里抓几只羊回来。”
    …………
    “你说于家没有钱?”姜妁肃着脸坐在太师椅上,几案上摆着半人高的账册。
    姜十五将其中一本摊开,指着一处给姜妁看:“确实如此,已经派人搜查过,于家的库房空空如也,审计司的人也将这些账册一字不落的逐一核对,账册中确实有大笔资金流入,却不见去向。”
    姜妁才起床,有些压不住自己脾气,忍不住一把将那堆账本拂落地,想了想还不够解气,抬脚便将几案踹翻。
    姜十五记得姜妁上一回如此勃然大怒时,还是五六年前嘉成皇后对她自称母后的事了,那一回嘉成皇后阖宫上下死得一个不剩,就连嘉成皇后自己也有大半年的时候缠绵病榻。
    思及此,姜十五心下骇然,双膝一弯跪在地上,闷声不敢说话。
    前世,姜妁忙着与傅长生周旋,给嘉成皇后添堵,根本腾不开空留意这件事,当容涣以极其惨烈的方式,将一派和平盛世得假象撕开,她便知道,这件事背后必然牵连着一条更深的毒蛇,可她偏偏无暇顾及。
    等她登基为帝时,涉事的知州已经死得一个不剩,蛛丝马迹已经被磨灭得一干二净,压根没给她查明真相的机会。
    巧在傅长生手底下的阴司数不胜数,她便理所应当的把这罪名栽在了他身上。
    可姜妁怎么也没想到,这件事的幕后之人不是傅长生,而有可能是某一个皇亲国戚,甚至是某一个皇子。
    容涣踏着晨光走进来,眼见气氛僵持,便挥手让姜十五下去。
    姜十五从未有一刻如此感谢容涣,见姜妁只是冷着张脸,并没有说什么,顿时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告退。
    容涣将踹翻的几案扶起,将散落的账本一本本归拢,叠放再案上。
    待他做完这一切,抬头看姜妁。
    她仍旧冷着一张脸,那双平日里波澜不惊的眼眸中,跳动着愤怒的火焰:“你觉得,会是谁。”
    容涣面露无奈,低声道:“殿下,臣并非无所不知,也没有未卜先知之能。”
    姜妁清楚容涣所言非虚,倘若他清楚幕后之人的身份,那么今日这生灵涂炭的惨剧,便不会有一丝一毫发生的可能。
    容涣只是厌恶姜姓皇室,但他比任何人都爱大楚的子民,否则,他就不会选择最为繁琐的文人之路,来覆灭姜家的江山。
    可姜妁浑身被愤怒烧灼,她迫切的需要一个倾泻的出口。
    容涣见她不说话,便转身斟了杯茶递给她,一边说:“每一个皇子都有嫌疑,慢慢来,总逃脱不掉的。”
    “为什么是皇子?”姜妁盯着容涣看,眼神带着烈焰的锐利,也不接他递过来的茶:“西平王还有几个儿子活着,是他们也不无可能。”
    “倘若与西平王有关,那他前些时候就不必多此一举的联合嘉成皇后谋反,他只需要耐心等待,假以时日,建明帝便会自取灭亡,”容涣耐心的顺着她的话解释。
    他知道姜妁只是暂时被愤怒侵蚀了理智,等她平静下来,便很快能想明白其中关节。
    “赈灾多需粮草,银子倒是次要,”容涣一点一点,抽丝剥茧的推导给姜妁听:“可你看这偌大的知州府衙,于家宅院,除了维持基本吃穿用度,多一颗粮食不见,多一分银两没有,这哪像一个富得流油的贪官?”
    “什么人,做什么事既需要粮食,又需要银两?”
    “到底做什么才需要一个国家那么多的粮食?不是天灾就是人祸。”
    “养兵要粮食,买马要银两,还差一样,”反应过来的姜妁自然而然的顺着容涣的话说道:“兵器。”
    容涣从袖中取出一份舆图,在几案上展开,指着图中的一处冷声道:“宁州地处山区,是工部冶铁重地,好几处铁矿位于此,而宁州也是这受灾的九州之一。”
    “殿下!”
    外面突然传来素律有些焦急的呼喊声:“奴婢有要紧事禀报!”
    “进来,”姜妁压下思路被打断的不悦,坐回椅子上。
    话音刚落,素律便带着面上还有些怯意的盼娣走进来,将盼娣方才所讲尽数告知姜妁。
    “你所言属实?”姜妁盯着盼娣,眼中的疼惜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怀疑和不信任。
    第39章
    冷静下来想一想, 这个小姑娘的来历过于蹊跷,不说她一个小姑娘,有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拦钦差大臣的马车,单她见姜妁第一眼便知道她是被刺杀的对象, 就足以令人怀疑。
    后来, 凄惨的身世, 可怜的遭遇虽然足够让人疼惜, 姜妁也心疼她, 却并不曾对她放下半分防备。
    如今她与容涣前脚才捋出背后有人私自练兵企图谋反, 后脚这个盼娣便透露自己原在私兵营呆过。
    听姜妁这么问, 素律也有一瞬呆愣,而后才反应过来, 她似乎一直在被这个小姑娘牵着走,她说什么就信什么, 从未怀疑过她是否别有居心。
    一个当真忍饥挨饿,扒树皮吃黄土, 到处流浪的小姑娘,怎么可能还会有那一头绸缎般的青丝?
    素律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一直拉着盼娣的手也不自觉的微松,其实她洗干净的手,虽不至于光洁如玉, 却也柔软, 没有茧子……
    盼娣一直垂着头, 直到手上的暖意一退,才抬头看了一眼姜妁,见她一脸冷漠,又看向素律, 见她后退半步,眼泪便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对素律突然间的疏离,她能够理解,却还是止不住的有些难过。
    “你若执意不说实话,本宫很难相信你,”见她一直不说话,姜妁忍耐再三,决定再给她一次机会。
    “你是,宁州知州常飞霄的哪个姑娘吧?”站在一旁的容涣突然出声。
    盼娣猛然抬头,面色惊慌的看着容涣:“你早就认出我了!”
    姜妁也扭头看他。
    容涣注意到姜妁的眼神,唇边含笑,不急不缓的替她添上热茶,一边道:“别误会,我也是才确定,你与你的父亲生得颇为相似。”
    “不过,我记得常飞霄只有两个儿子,所以一时没能确定。”
    “所以,你的名字也是假的,你口里的遭遇都是为了骗取本宫的信任,”姜妁容色冷淡,唇边却带着笑意:“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她话音刚落,原本已经退出去的姜十五,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门外,手中握着已经出鞘的长刀。
    盼娣却没注意到,她甚至不敢抬头看姜妁一眼,周围迫人的威压让她忍不住呜咽。
    许久,盼娣扑通一声跪下地,抖着手,从脖子上取出一块玉牌拿在手里:“是,我是常……常飞霄的女儿,我除了隐瞒身份,我没有骗过你们,我说的都是真的!”
    素律将玉牌呈给姜妁。
    姜妁拿在手里,看着上面的刻字,这是一块成色不错的羊脂白玉佩,看得出来这玉佩对盼娣而言极为重要,她一直贴身收着,上面还带着她的体温。
    “常飞霄已经另投他人,你是他的女儿,为何如此狼狈?”
    “没有!”盼娣抹着泪摇头,泣不成声:“我爹他没有背叛陛下,他到死都忠心耿耿。”
    原来,因为宁州本就是楚国的冶铁重地,大楚将近有四分之三的铁器,刀剑,是出自宁州。
    所以当大雪降临,第一个被找上的便是宁州知州常飞霄。
    “父亲拒绝与他们同流合污,并打算上奏朝廷,可他没想到,他们竟能如此丧心病狂。”
    盼娣闭着眼,眼泪却止不住的汹涌:“他们收买了通判陈晁,连夜封锁城门,在城中大肆屠杀,视人命如草芥,只为了逼迫我父亲说出铁山的位置。”
    常飞霄不忍见百姓一个又一个死在他面前,只能交出宁州的舆图。
    “可他们要的不仅仅是舆图,还有冶铁铸刀剑的方子,工匠都在铁山,可方子只有我父亲知道。”
    常飞霄知道,这是他最后保命的筹码,是以,他以此作为交换,换他全家性命留存。
    “最关键的步骤我父亲不肯再说,他们没有办法,只能将我们全家一同压上铁山,等我到了铁山才知道,他们不仅仅在那儿冶铁,也在那操练兵马,除了年轻力壮的男人,还有很多女人。”
    “人太多了,宁州几乎所有的青壮年都蜗居在那一座小小的铁山,四周用荆棘围着,还有重兵把守,不是没人想过逃出去,但都逃不出去。”
    常飞霄面上妥协,实际上一直试图找机会,想将消息传出去。
    “但是我母亲和两个弟弟不同意,因为比起铁山上其他女人,我母亲一直被奉若座上宾。”
    常飞霄顽固,可他的夫人及两个儿子却野心勃勃,他们被日夜灌输着从龙之功的好处。
    “我母亲没能抵过诱惑,日夜劝说我父亲归顺,劝说不成,便把我父亲灌醉,套出了冶铁的关键步骤,甚至将我父亲偷偷写好的信拿给了他们。”
    常飞霄做梦也没想到,他这辈子会栽在他夫人手里,临死之前,将自己的玉佩交给了他一直未曾注意的女儿手里。
    “我父亲死了,我母亲自然没什么用处了,她也成了铁山上那些女人中的一员,我的两个弟弟……和他们上山打羊,羊带回来了,他们却没回来。”
    姜妁没有再问盼娣是怎么逃出来的,也没有问山都被吃秃了,哪里又还能有羊。
    “宣,才是你的名字?”这玉佩正面刻着一个常字,后面是个宣字。
    盼娣说到最后,已经没有眼泪再流,听姜妁这么问,眨了眨空洞的眼睛,说:“不是,宣是我父亲的字,我就叫盼娣,我是长姐,我母亲希望我能带来一个弟弟。”
    “你为什么要拦本宫的马车,”姜妁将这个问题又问了一遍。
    盼娣神经质的用指甲抠地上的木板,即使指甲开裂也不觉得痛:“我从铁山上逃出来后,便想往京城去,一路走,便一路遇到抓人的官兵,一入绛州便被抓了,我在私兵营偷听到他们要刺杀前来赈灾的钦差大臣,所以我就来了。”
    “你一个女子,唯有这一块玉佩,你甚至连宫门都摸不到,”容涣淡漠的泼冷水。
    盼娣眼神一利,尖锐的嘶吼道:“我见过他!我知道他是谁!”
    “你知道是谁?”姜妁在震惊之下猛地站起身。
    见姜妁如此激动,盼娣倒有些心虚,瑟缩了一下,道:“我听我父亲称他殿下……”
    下一瞬又连忙补充道:“只要我见到他,我一定能认出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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