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楼每一层的明窗内,都可见这样诵经的低阶弟子。
    ——直到广场上响起极为悠远的角声。
    尽管大雪纷飞,广场上还是站满了密密麻麻的弟子,甚至一直延到广场外头,长生道上都挤满了人。
    柳千千掐着时间,觉得差不多了,便将袍服取下叠好,和银冠一道放进托盘,转身再次走到纸窗格栅前。
    她缓缓抬手叩了叩窗道:“师兄,该换衣服了。”
    黑色的檐角线条锋利地映在雪影间,有劲风过,纤巧的黄铜铃铛猝然长鸣,隔着这扇窗,柳千千隐约听清了另一侧传来衣袂摩擦,紧接着便是极缓极轻的脚步声。
    她的心不可自抑地加快跳动。
    甚至因为高度紧张,被面前一小部分格栅窗抬起的声音吓了一跳。
    纸窗格栅并不似寻常那种整扇打开的样子,反而是靠下才有个口,如今便是下半部分“哗啦”一声被拉起。
    不过是半块绣屏的大小,因在靠下些的位置,瞧不清对面,仿佛是个最多只够两只狸奴同时进出的小门。
    然而柳千千几乎是屏住呼吸,静静盯着那处伸出一只手来。
    极白,指骨修长,手背上交叠着寥寥青筋,翻转过来时可以看见掌心纹路很浅。
    因为宽大袍袖被墙体阻隔褪后,露出一截苍□□致的腕骨,腕间同样可以看见淡淡的青紫色脉络。
    柳千千愣了好一会儿,然而那只手就那般搁在那,里头的人并未有任何催促的声音或者动作。
    她恍然回神,很快双手拿起盛了衣服的托盘,放了过去。
    那只手接住托盘,便静静收了回去,格栅窗重新拉了下来。
    她仿佛这时才记起来应该呼吸似的。
    真的是师兄。
    她认的出来这双手。
    她真的回来了。
    柳千千的视线有些模糊。
    她咬紧双唇,不想泄露出一丝一毫奇怪的声音,只是很快转身平抑自己的哽咽。
    她不应该哭的,这是好事才对,是她的幸运。
    哪怕已经回来了三日有余,却仿佛直至此刻,她才有了实感。
    然而柳千千还在心绪起伏,突然又听见另一侧传来轻叩的声音,她讶然回头,就见那扇小门再次拉起。
    因现在她跪着,反而可以看见师兄已经换好了衣裳后的一块前襟,那只好看的手再次伸了出来。
    “惘思坠。”
    柳千千愣了愣,很快意识到是自己漏给了一样东西。
    她的脸一下烧起来,什么感慨都忘了,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之前被师兄平淡捉出练习纰漏的时间,只赶忙把檀木柜子下头小屉里的饰物取出来,擦净,快步回身想要递到师兄手上。
    只是也许是太过仓促着急,她递坠子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师兄的手。
    她的手是冰的,师兄的手却极热,一触之下,那种温热细腻的感觉像是贴近一汪热泉。
    柳千千眼见着,那只手似乎也跟着微微颤了颤顿住片刻,只是很快,师兄像是有些用力过度地拽紧惘思玉坠,飞快地抽回手去。
    小门被猛地拉下,发出砰的一声响。
    片刻之后,师兄开口时嗓音低磁,微微沙哑,似浸凉的寒山新雾。
    “柳千千,不要故技重施。”
    原来师兄知道是她。
    也许她刚开始进来喊那声“岑师兄好”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师兄果然很生气。
    当然应该生气,毕竟现在这个时间点,半年以前无故失约的人,是她。
    那一点点侥幸消失,柳千千默默跪坐在这头,心尖生出浅浅一层酸酸涩涩的毛刺来。
    故技重施吗?
    她当然知道师兄的话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说:
    有些猫现在表现得冷冰冰,其实心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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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那是一座很安静的小院,在宗门内有些偏僻的谷北,十分隐蔽。
    此处靠近藏书阁,只要再翻过一个小谷口,就是广阔的高山草原和碧蓝镜湖。
    盖了灰瓦的屋舍正好坐落在覆了满满翠色藤叶的半片崖壁之下,院后便是一棵高大的梨树,缀着成串的莹润梨花。梨树下铺了石板的空地上还晒着什么草药,密密挨挨的深绿灌木掩住了通再往里头一条幽幽小径。
    还是洒扫弟子的柳千千并不知道这是哪里。
    她只是因为被排挤,便被赶来了最偏僻的藏书阁扫地——这里寻常是没什么人来的,其实就连洒扫的人都不会怎么来。
    柳千千开始在脑海里仔细回想那院中的细节。
    屋舍的前门是关着的,外头围了一圈矮矮的白泥院墙,可以隐约瞧见前院的小杌子、草药架等等物什收拾地整整齐齐落在院角。
    那时的她因为被“随便比划比划好进步”这样的借口给打得狠了,胳膊和腿都疼,提着扫帚十分沮丧。
    她自记事起就已经在七星宗呆着了,但与旁人都是被父母送来寄予厚望不同,她是个孤儿,甚至是个究竟是被谁救进宗门都不知道的孤儿。
    而且她心脉有失,极难入门,只能负责扫地。
    如上种种,使她成为了被嘲笑戏弄亦或忽视的隐形人。
    她记得当时自己实在走得累了,只是挨着痛挑了个白泥矮墙的僻静角落默默流泪,她心里闷得难过,却也没处去说,身上又疼,然而即便如此,她也不愿意哭出声音。
    大概是觉得,哭出声来,就像是认输一样。
    所以她当时只想着无声发泄一下,等平复之后,再继续到藏书阁去打扫。
    只是她突然听见身边的矮墙有些动静。
    白泥矮墙下头垒着的石砖之间似乎有一处空隙,就是那里,探出一只手来。
    即便在这样的阴影处,那只修长的手仍旧白皙如玉,让人产生它在莹莹发光一般的错觉,连那手中握着的白瓷小瓶都比不上它的美。
    柳千千几乎是愣在当场了。
    她眼见着那只手将白瓷小瓶稳妥搁在她身边后,便像是要收回,不知是不是鬼迷了心窍,竟大着胆子突然抓了过去。
    几乎是相碰的瞬间,那只手便猛地颤了颤。
    她抓握得仓促,只囫囵攥住了对方的半边手掌,触手的皮肤细腻灼热,比她一直低于常人的体温要高出不少来,甚至是……热得有些烫手了。
    她回过神吓了一跳,又猛地松开。
    那只手似乎跟着愣了愣,不过片刻又很快缩了回去。
    心头涌上一股奇怪的热意,柳千千转变姿势跪着俯下身去,像是下意识想透过那个小洞看清对面的人,然而她刚刚躬身探下脑袋,只看见墙缝草叶之间一片雪白的袍角,袍角下是一双银边皂靴,有衣袂摩擦像是起身的声音。
    她恍然,再等抬头,就见矮墙那边已经立着一人。
    浓长眼睫缓缓掀起,一对清透明亮的浅棕色瞳仁似是短暂失焦片刻,才最终聚到她的身上来。
    明明刚才心跳得极快,但此情此景,她却又屏住呼吸,觉得连胸腔里的跳动都跟着变缓了。
    天光云影之间,像是很漫长的时辰,又像仅仅一瞬,少年面白似玉,乌发如墨,容颜精致恍若仙人。他静静立在矮墙之后,凝望过来的眸色清澈如水,像雪山上初涌的冰泉。
    柳千千的心跟着缩了一下。
    那日的梨花好像也开得格外灿烂,树隙之间碎光倾泻,柔和温暖恍如梦境。
    的确,这便是日后的她再如何想要否认,也无法忘却的,属于她的美梦。
    柳千千回神,听见楼下的广场上响起一阵阵喧闹,意识到表演许是已经开始了。
    诵经时的要求是跪坐厅中,是以从此处望窗外角度受限,只能隐约看见随着檀楼下面的木构平台。
    那处似是有棵粗枝不断生长。
    然而仔细瞧,便能发现其上的榫卯拼接和转轴痕迹——应是械部的手笔。械部专司械具制作,兼习奇门遁甲。
    檀楼围合的那一层,械部的师姐似乎一人控着那粗枝慢慢生长成极为高壮的树干,而后又是一阵更大声的呼喝,可见医部的师兄开窗露脸,青绿灵丝循着那层的窗口散落,在枝干上灵动盘绕,于枝端生出嫩绿枝条。
    此为医部瑰宝芳回术,平灾病,予生机。
    再向上,逆风扬起一片细碎星砂,有莹润的光芒渐渐笼上树冠,又自树干的纹路间流动微芒。
    星图展开,流砂星粒化作轻裳,披盖到树身之上。这是星部——观星而始,释命无终。
    晦暗雪风中,一棵渐渐与檀楼齐高的巨大新生之“树”拔地而起。
    柳千千慢慢站起来,静立窗前,看见那带着晶莹星光的翠绿枝叶已经伸展到了她的窗下。
    因她这一层是最高层,不断生长的树顶便停于此处。
    最后是剑部。
    广场上的人声已经快鼎沸到极限了,哪怕她如今站得高隔得远,也能听见弟子们热切的呼唤。
    她若有所觉,于这喧闹之中听见了格栅另一侧门扉的动静。
    即使不用看,从场中瞬间沸腾的声音判断,也可以知道是师兄现身。
    她抿着唇,犹豫要不要违规把脑袋探出去。
    如果被抓到,她也许会失去下次再到檀楼来的机会,而且她这次重生本应万事小心谨慎,她明明有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做,她……
    然而纵有千般不应该,柳千千眉心一跳,还是压不住心中的冲动,飞快抓住窗框探出半个身子。
    几乎是同一时刻,她看见就在与她一墙之隔的另一侧,师兄抱剑轻身一跃,踩在了树冠顶端的细枝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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