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长孙愉愉有些吃惊,而且也很迟疑。大雪天泡温泉当然好,可是陆行那小屋实在是太过简陋,如今外面肯定冻得人骨头疼,路程却很远呢。
    “别担心,可以乘船,溯溪而上,不用太久。”陆行轻声劝诱道。
    长孙愉愉的确是想念京城的雪了,她看了陆行半晌,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出乎长孙愉愉意料的是,陆行没用带篷的小船,而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竹筏,四周全无遮挡。
    裹得跟只熊似的长孙愉愉坐在竹筏一端,头上戴着风帽把一张脸遮得只露出了两只眼睛,手上捧着鎏金镂空莲花手炉,脚边放着暖炉,远远的看着像一个雪人儿。
    陆行在前头撑船,以至于长孙愉愉百无聊赖之际可以很好地打量他。这人大雪天的都只穿了一件薄衫,瞧着的确玉树临风,挺拔傲岸,但是不觉得冷么?
    其实相处久了,长孙愉愉发现别看陆行表面朴素,实则也很臭讲究的,衣服可以打补丁,但是必须每日换洗,还得浆洗挺括,内衫要白,有一点儿泛黄就不用了。
    衣袍上不能有褶子,而且多余的物件一缕不带,什么荷包、金三件之类的都没有,讲究一个干净清爽。
    长孙愉愉正挑刺儿呢,却见陆行忽然转过了头。她下意识地撇开眼,听得陆行道:“想不想试着划竹筏子玩儿?”
    长孙愉愉第一个反应就是鄙视陆行回去,但就这么坐着既冻手冻脚也无聊,“嗯,好吧。”这语气就好似给了陆行天大的恩惠似的。
    陆行不以为意,往旁边让了让,示意长孙愉愉过来。
    长孙愉愉将手炉放下,小心翼翼地挪到竹筏前头,“怎么划啊?”
    “不是划船,是把竹篙在河底撑一下,借着那个力道让竹筏前行。”陆行道,“很简单,你试试就明白了。”
    陆行将竹篙交给长孙愉愉,她试着接了过来,难免会不小心碰到陆行的手,长孙愉愉心里一惊感叹,这人穿件单衣,居然比她抱着手炉的手还暖和。
    长孙愉愉尝试着撑了一下,才发现刚才陆行看着十分轻松的动作,她做起来却是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这个发力是有技巧的,不是靠手腕或者手臂的力量,而是整个身体都要跟着撑篙的动作而动,这样就不那么费力。”陆行解释道,他接过竹篙给长孙愉愉做了个示范。
    长孙愉愉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眼睛却一直盯着细节看,感觉自己可能琢磨出门道来了,忍不住道:“让我试试。”
    陆行将竹篙重新递给长孙愉愉,看着她开始随着竹篙的方向压低身子,笑道:“孺子可教也。”
    长孙愉愉“嘁”了一声,却觉得撑船还挺好玩儿的。只是她力道和方向都掌握不好,竹筏一会儿左,一会儿右的,却不怎么前进。
    陆行偶尔会帮她带一带竹篙,让她不至于原地打转。
    两人一个教得认真仔细,一个学得全神贯注,却不料陡然一个重物溅落在小河里,激荡起巨大的水花,以至于竹筏险些翻了,长孙愉愉眼瞧着就要往后倒而掉落水中,亏得陆行一把搂住她的后腰,带着她在空中转了半圈,往后跳到了岸上。
    长孙愉愉靠在陆行胸口站定后才看到掉落河中的乃是个人,或者该说跳入。
    河道里黑漆漆的,也有竹筏上有一盏气死风灯,隐约能看到在河里挣扎的是个人,却分不清男女。
    抬头看向河对面的巨石,刚才那人就是从上头跳下来的,此刻巨石上探出了好几个脑袋,只听得一个粗粝的声音在夜空里响起,“给我跳下去把她拉起来,想死,可没那么容易。”
    长孙愉愉紧张地拉住陆行,“不去救她(他)吗?”
    陆行将长孙愉愉拉到自己身后,“先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陆行不是冷漠无情,只是遇到这种事情,贸然冲出去很多时候后果都不理想。
    巨石上接着跳下几个男子,游到河中将先前落水的人拉了起来拖到岸上,长孙愉愉低呼一声,“是个姑娘。”
    其实那群人早就发现陆行和长孙愉愉了,河当中那么大个竹筏子想忽视都难,只是人家也不搭理他们。此刻长孙愉愉低呼出声,那边几个人这才抬头朝他们看过来。
    这一瞧,当先一个尖嘴猴腮老鼠眼的矮个儿男子就看出门道了,面带喜色地朝陆行和长孙愉愉走过来。“哟,哪儿来的偷情小鸳鸯啊?”
    因着长孙愉愉的脸藏在了风帽内,所露不多,所以老鼠男这是瞧她衣着华贵想来敲点儿钱财,夜黑风高,孤男寡女,而他们却是一群人,拿住这对小鸳鸯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老鼠男一边说话一边走近几步之后,风里送来一丝清幽的女儿香,他都还没来得及看清长孙愉愉的脸,浑身的骨头就已经为之一酥了。
    “你跟这不顶用的公子哥儿有什么意思,啥花样都没有,这荒郊野岭的,哥陪你乐呵……”老鼠男得意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得“噗通”一声,他人已经被陆行踹到了河里。
    他身后那两名男子听得动静,也都放开了那跳河女子朝陆行二人抢了过来。
    长孙愉愉都没看清楚陆行是怎么动的,就听得了另外一声水响,和一个击地声。
    看到这儿长孙愉愉松了口气,知道陆行一个人就能对付了,她快步上前想去看看那姑娘的情况,陆行则是走到水边瞧着那三个挣扎着要上岸的人。
    “云珠,云珠……”一个凄厉的哭喊声在夜里响起。
    长孙愉愉看着眼前的云珠,她冻得浑身直哆嗦,但人却是一副听天由命的灰败脸色。长孙愉愉这才想起来,这许久这位姑娘竟然都没呼过救,似乎是真的想死。
    长孙愉愉当然不能见死不救,她伸手就想解开自己的狐裘给云珠盖上。
    “你干什么?”陆行回头朝长孙愉愉呵斥道。
    长孙愉愉侧头但见陆行正一脚踏在那老鼠男的背上,“我……”
    陆行道:“救人之前你先把自己照顾好。”就长孙愉愉现在大病初愈的身子骨,这么冷的晚上,她狐裘一脱估计云珠没好,她自己先病了。
    “那怎么办?”
    陆行再轻轻一踩那老鼠男,老鼠男就动弹不得了,他走到刚才没落水的那男子跟前,三下五除二地剥掉了那男子的棉袄,递给了长孙愉愉。
    “云珠……”凄厉的哭声越发近了。
    躺在地上的云珠终于有了动静儿,挣扎着坐起来,喊了声,“娘。”
    长孙愉愉和陆行遇到的这事儿,其实并不离奇,天底下此时此刻可能很多地方都在上演同样的惨事儿。
    云珠她爹摔断了腿,家里没了生计,她娘又病着,借了高利贷抓药,如今年关上债主来催债,他家还不上,那管家就要把云珠卖去窑子里,云珠性烈这才选择了跳河。
    至于陆行是怎么制住那群收债之人的,却并非是因为他武功了得,最终是自报了家门,才保得云珠一家事后不会被那些人算账,而陆行也得以带着长孙愉愉重新上了竹筏子。
    但这一折腾也就差不多半夜了。
    汤瀑山上果然在飘雪,陆行领着长孙愉愉进了温泉瀑布边的竹屋,熟练地点燃了蜡烛,“你去里间坐会儿,我把火塘的火升起来就暖和了。”
    长孙愉愉没动,只是好奇地打量着屋子当中以石头垒砌而成的井圈似的火塘,这是她第一次见,上次来的时候这屋子里可没这东西。
    火塘里本来应该烧柴火的,但是因为长孙愉愉受不得那个烟火气,因此用的是银丝碳。她心里有些讶异,陆行竟然连这一层也想到了。
    长孙愉愉这才挪步往里走,里间也大变了模样。地上铺着白、褐相间的长毛毯子,走上去不觉得冰脚。
    床榻上的被单全部换成了云棉。
    第134章
    长孙愉愉在床边坐下, 透过镂空的隔扇看向陆行,这一切都是为了她才布置的?上回她已经明确拒绝过他,说不来的了, 他还是重新布置了这屋子?
    若说感觉不到陆行对她的示好,那肯定是假话,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长孙愉愉就应当接受这种示好。她这种人首先的反应不是感动, 而是怀疑。
    怀疑陆行这么做背后的目的是什么。
    这也怪不得长孙愉愉, 她身为晋阳公主的女儿, 从小身边就围了不少人,但那些人多多少少都是看在她的身份上才亲近的, 背后是存有目的的,真心朋友却是凤毛麟角,而长孙愉愉也习惯了这种朋友关系, 大家都是各取所需。
    所以似她这样身份背景的人, 反而不相信身边人有真心了。
    烧起了屋子里的火塘,陆行又去外面点了一堆火,温泉周边也都放上了一盏盏的气死风灯,瞧着还挺温馨的。
    长孙愉愉脱了衣裳裹着袍子走出屋子时,但见连通向汤池的小路都铺上了长毛毯子, 防止她脚冷。
    走到氤氲着水雾的池边时,长孙愉愉“咦”了一声, “怎么会有桃花的?”这个季节还在满天飞雪呢。
    陆行道:“往南再走两百里地, 那边天热桃花开得早。”
    满池桃花瓣泡澡谁能不喜欢, 粉色的花瓣被火光映照上了一层橙色, 仿佛镀了金边, 格外的美。
    长孙愉愉侧头看向陆行, 有点儿不敢置信他的心思竟然细致到如此地步, 那他的所求是不是也很大?长孙愉愉止不住地打了个寒颤,因为她始终相信,人的付出是要索取回报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给你调的桃花玉容汤,可以祛除疤痕和印迹。”陆行道。
    长孙愉愉身上起红疹的时候,虽然强忍着没挠,但是无意识的时候却是动了手的,如今身上还有些小痕迹,她心里是很介意的,却也没太好的法子。
    不过此刻长孙愉愉更关心的是,“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疤痕的?”
    陆行愣了半拍,“我猜的。”
    这事儿没法儿较真,长孙愉愉只能认了,她走进温泉池听见陆行问,“茶想喝砖茶还是白桃茶,亦或者大红袍?”
    “你有大红袍?”长孙愉愉赶紧把肩膀沉到水面下才发问。
    陆行叹了口气,“你以为每年贡给宫里的真是那几株茶树的茶?”
    “这难道还能有假?”长孙愉愉奇了。
    “你想想,这世上难免没有天灾人祸,吹风下雨打冰雹,若是那几棵茶树死了怎么办?或者收成不好怎么办?那可是脑袋不保的问题。”
    听陆行这么一点,长孙愉愉就明白问题所在了,不免觉得愤怒,然后又有些尴尬的难堪。那她这些年的得意又算什么?
    “所以其实宫里的大红袍,这外头也是有的?”长孙愉愉问。
    “那倒没有。进贡的肯定是好茶,只是以防万一,所以种得不算少。官员不敢拿出来,万一叫上头知道了也是杀头的罪,但不妨碍他私下送人,卖个人情。”陆行道,“喝么?”
    长孙愉愉瞪了陆行一眼,“不喝。”以后她都不喝了。
    “那喝白桃茶?”陆行问。
    长孙愉愉点了点头。
    一时陆行送了茶盘过来浮在水面上,长孙愉愉戏谑道:“你难道不给我弹个小曲儿什么的?”
    陆行用拳头抵在嘴边轻咳了一声,“客官要听什么曲儿?”
    “把你最拿手的拿出来就是了,弹得好,本县主有赏。”长孙愉愉大喇喇地道。
    气氛瞧着挺好的,谁知陆行却反问道:“心情不好么?”
    长孙愉愉愣了愣,慢慢敛起了刚才虚假的笑容,沉默片刻后道:“我还在想刚才云珠的事儿。”
    “你是怎么想的?”陆行问。
    “南边儿我瞧着虽然富庶,但农地并不多,她家也没有力气种地,似她这样的人得有个女子也能做的活儿才行。上次在季苏镇,我跟四姐姐提了提,想要置办些产业,不为赚钱,就当是给云珠那样的人找个生计。”长孙愉愉有这个想法是从在河边看到那些大冬天穿着单衣的彩衣女子就有了的。
    都说达则兼济天下,长孙愉愉算不算达还不知道,但是她从小也没操心过自己的事儿,全操心别人去了。
    “唔,你这个法子可以,需要我做什么?”陆行问。
    “我已经写信给慧兰了,她年后会南下来帮我打理这些事儿。到时候还麻烦你找个管事儿带她认认路,省得被人给骗了。”长孙愉愉道。
    “慧兰?”陆行一时想不起这个人是谁。
    说到这儿长孙愉愉就忍不住真心笑起来了,“你忘啦?就是那个想嫁给你愿意倒贴十万嫁妆的那姑娘。”
    陆行恍然地笑了一声。
    “你猜最后是谁得到了这十万嫁妆?”长孙愉愉问陆行。她们这些人差不多都成亲了,朱慧兰的年纪比她还大些,自然也到了成亲的年纪。
    陆行垂眸道:“你既然这样说,那她所嫁之人定是我认识的,你特意这样问,显见有出人意料的地方,让我想想,我们共同认识的人……”
    陆行思索了一会儿,“总不能是本清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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