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二人的一瞬间,赵郢脸上闪过许多情绪,是怨恨愤怒,又是鄙夷与不甘,然而到了最后,又仿佛什么都不剩了,只苍白地盯着薛鹂,不等她开口,先一步问道:“芸娘如何了?你同我说实话。”
    薛鹂犹豫片刻,开口道:“芸娘得知你被俘,已经自尽身亡。”
    赵郢身子晃了一下,险些没有站稳,薛鹂脚步微动,下意识想要上前去扶,却被魏玠牢牢地握住手臂。
    好在他没有摔倒,只是苦笑一声,点头道:“也好,芸娘从小娇贵,与其让她受苦,此刻死了也算解脱。”
    “对不住。”
    听到薛鹂的话,赵郢抬起头盯着她,说道:“你是对不住我。”
    他的目光落到薛鹂隆起的小腹上,继续道:“我不怪你,如此也好,你没有嫁我,便不必被我牵连,同我一起赴死。你能好好活着,我也少了份罪孽。在入军营以前,我也是没杀过人的。山河满目疮痍,百姓流离失所,一切非我所愿。我与你们不同,他是我父亲,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一家人,即便有错我也没得选,是生是死我们都站在一起。”
    说到此处,他语气顿了顿,说道:“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有些话一直没机会讲给人听,在心底憋了许久,总归是你欠我的,多听我说两句也不算委屈。”
    “我知道。”薛鹂眼前有些发酸。“你还有什么心愿?”
    “把我和芸娘的尸身带回洛阳,葬在王府后山,她一直念着想回家,我答应她的话没做到,只能托你来办了。”说到此处,赵郢眼眶发红,头也跟着低下了。“坟前……栽石榴树吧。”
    第106章
    兵败如山倒,古往今来多是如此,赵统也没能成为那个例外,当初众人都以为他是天命所归,拥护他坐上齐国的江山,最后却眼见着他落到今日孤立无援,家眷死尽的地步。
    赵郢在牢中自刎而死,死后尸首得以保全。而得知他死讯后不久,赵统带着兵马又顽抗了一月之久,兵败后仍不肯降城,最后在焚城之时走入熊熊大火,只留下了一具焦骨。
    侍者来报的时候,魏玠平静地应了一声,继续给薛鹂梳发髻。
    “赵统死了?”
    “死了。”
    薛鹂不禁唏嘘,感叹道:“当初见他如此威风,我还真以为这江山能落到他手上。”
    说完后,她问魏玠:“你便不奇怪他为何倾慕我吗?”
    魏玠似笑非笑道:“你在危难之际救他性命,让他对你念念不忘。只是以你的性子,怎会如此好心,那样多的流民,偏偏救了他。定是你用什法子知晓他出身尊贵,想要他日后感念你的恩情,让你多一个靠山。”
    薛鹂不曾与魏玠说起过这些,却没成想竟会让他一眼看穿,讪讪道:“谁知道招来的是个祸害……”
    魏玠微俯下身,问她:“你是不是……也曾觉着我是祸害?”
    薛鹂心虚地别开眼,他轻笑一声,不以为意道:“无妨,我从前也是如此想你。”
    起初恨不得将薛鹂杀了解恨,到如今宁愿自己身死,也要她好好活。
    薛鹂撑着脑袋,并无羞愧道:“世事难料,谁能知晓今日会是如此,”
    而后她又缓了缓,说道:“只是眼下叛乱已平,朝中又要开始争斗不断了。”
    “未必”,魏玠答得有几分笃定。“各大世家损伤惨重,眼下不宜彼此争斗,更该联手对外。”
    薛鹂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什么。“寒门才兴起,赵暨又趁势打压了士族,他们心中必定怒火难消,想要夺回从前的地位。只是战乱因夏侯氏所起,期间夏侯氏明里暗里除去了多少赵暨的眼中钉,如今想要平复他们的怨恨,必定要让夏侯氏获罪。”
    魏玠赞许地轻拍她的肩,说道:“比往日更机敏了。”
    然而薛鹂还是紧皱眉头,不解道:“连我都能想通的事,夏侯氏又为何肯如此效忠赵暨,夏侯太尉这不是带着夏侯氏全族跳火坑吗?他应当知道,冠了佞臣的名却无佞臣之实,死后一样要遗臭万年,何必如此?何况赵暨知晓夏侯氏对他忠心耿耿,当真能狠心处置他们不成?”
    “先帝对夏侯太尉曾有知遇之恩,一手提携他到了今日的地位。承君一诺,为报君恩甘愿赴死,是他的气节。至于赵暨,他不惜让齐国上下饱受战乱之苦,也要逼得赵士端谋反去打压士族,实在不算是温良之人。”
    “那夏侯婧呢?”
    “自然也难逃其罪。”
    赶回洛阳之时正值秋夕,赵暨举办宫宴为臣子接风洗尘,还要庆功褒奖,宴会上自然是人人自危,言语间都是针锋相对。
    薛鹂的肚子隆起了许多,即便是宽大的外袍也能看出凸起的轮廓。走动久了便会腿酸,魏玠在马车上为她揉肩捏腿,下车前又替她整理好衣摆,即便有人前来与魏玠交谈,他亦是寸步不离薛鹂。
    宫宴上有人对薛鹂频频侧目,好奇传闻中的祸水究竟是什么模样,却被魏玠低头给她挑鱼刺给引去了目光。
    薛鹂小声抱怨道:“吃一口也不成吗?”
    “你身子不好,如今有了身孕,不能吃鱼脍,要吃热食。”魏玠将一碗热梨汤推到她面前。
    “蟹生总能吃吧,医师说我身体比从前好多了,分明是你杞人忧天,又不是毒药,吃一口又能如何……”薛鹂不情不愿地喝了口甜汤,心里更加委屈。“你总是什么都拘着我。”
    魏玠知晓她不悦,无奈道:“你仗着从前身子好,自己从来不上心,我不愿你有事,只好如此看着你。”
    薛鹂向来是个善于服软的人,每一回偷吃什么被魏玠发现,见他忍怒不发的模样,立刻便乖巧地说上两句好话哄他,信誓旦旦说不会了,下一回继续如此。一来二回,魏玠也不再信她,对她的吃食严加看管,以免她再病从口入。
    座上人都齐了,魏玠坐在最前方靠近赵暨的位置,不远处便是夏侯婧。薛鹂忍不住去打量夏侯婧的神情,虽说传言说夏侯婧爱慕魏玠,一度想让魏玠做她的入幕之宾,可现如今他们靠得这样近,也不见夏侯婧多看他两眼,可见传闻未必如实。即便在宫里待了好一阵子,她也不曾知悉赵暨与夏侯婧之间究竟有什么内情,偶尔像是厌恶极了彼此,偶尔又像是将对方记挂在心上。
    只是若如魏玠所说,赵暨喜爱夏侯婧,又怎么忍心用夏侯氏一族的血去平息士族的怒火。
    酒宴正酣,觥筹交错,女眷们先行离席。
    园林中点了灯笼,夏侯婧作为皇后,要领着女眷去赏菊夜游。
    魏玠不放心薛鹂独去,本想留她在身边,薛鹂却想结交好友,不想一直与他待在一处,于是便让侍女跟着,任由她一道去了。
    传闻中,薛鹂让梁晏与魏玠为她反目成仇,又让赵统与赵郢父子相争,后来到了宫里,还被赵暨金屋藏娇了一段时日。以至于有人说赵统战败也有她从中作梗,离间了他们父子。然而这么一遭下来,魏玠却对她痴心不改。事到如今,洛阳无人不知她的名姓,都好奇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那些捕风捉影的说辞,有些连薛鹂听了都觉着荒诞,偏偏有人信以为真。
    夏侯婧知晓薛鹂瞧不上赵暨,赵暨也不敢对薛鹂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并未如旁人所想的那般为难她。
    比起对薛鹂的敬而远之,她们对夏侯婧更多的是鄙夷,人人都等着夏侯氏的覆灭。而这位臭名昭著的皇后,也将随着夏侯氏一起偿还他们的罪孽。
    夜游赏菊,本该是件风雅的美事,然而酒宴上群臣心思各异,女眷们这边也要为了自身着想,不敢轻易与人往来。
    唯有薛鹂是个无所谓的,魏玠是赵暨手下最得力的心腹,而他虽傲气了些,却对皇位没有心思,更何况如今连魏氏都同他没了干系,无论旁人如何,都无法撼动魏玠分毫。
    晚些的时候,薛鹂觉着无趣,想要坐着休息,夏侯婧似乎也有此意,二人一前一后地进了亭子,旁人面面相觑一番,原本想着与薛鹂攀谈的人也望而却步,只能在不远处窃窃私语,偶尔偷偷瞥上一眼。
    夏侯婧扫了薛鹂一眼,忽地问她:“魏兰璋待你好吗?”
    薛鹂有些疑惑,还是答道:“他待我很好。”
    夏侯婧显得有几分局促,倒不像是对魏玠旧情难忘,想要找话为难她,更像是不知如何与人交谈。
    “我许久不曾如此刻般与人说话了。”夏侯婧低下头,昏黄的光晕下,指尖的蔻丹如同暗红的血。“我进宫已有七年,刚到宫里来的时候,我才十四岁,当时京城所有女儿家都多多少少地倾慕过魏兰璋,我也没有例外,后来不知怎得入了宫,为此我还闹了一阵子……”
    薛鹂也不知道为什么夏侯婧要对她说这些,只是瞧着不像有坏心思,她便继续听了。
    “你既能被他意中,应当是个聪明人,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只是太久没有同人说过话,我怕再不说,世上便无人知晓我的事了,所有人都只记得我那些恶名。”
    薛鹂不禁有些意外,而后她在夏侯婧身上闻到了些许酒气,便温声道:“皇后可是醉了。”
    夏侯婧摇头,说道:“你送来的裙子,我很喜欢。”
    薛鹂没有想到,夏侯太尉所做的决定,他的子女也知晓。甚至多年前,夏侯婧也只是性情乖张了些,并不是如今暴虐荒|淫的皇后。
    夏侯婧喜爱魏玠,却不是死缠烂打的人,后来不顾体面屡次骚扰他,也是为了让魏氏与夏侯氏交恶。后来时日久了,那些年少的喜爱也早消磨了干净,只剩下一些逢场作戏。
    父亲要做佞臣,他们这些做儿女的也要跟着做混账事,最好要做到一手遮天,惹得人人唾骂,让清高的望族厌恶,将虎视眈眈的赵统逼到造反。为此她招揽面首,虐杀宫人,当众辱骂赵暨,却没有一样是出自她本心。
    “他身边有世族的耳目,后宫中更是多得数不清,我只好将他们都杀了,有时候不分好坏,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起初杀人的时候,我夜里都做噩梦,他乔装成宫女,偷偷翻窗子进来彻夜陪着我……我在宫里很孤单,他待我好,我便喜欢上了他,所以再做这些事的时候,一想到他便不觉得艰难。”夏侯婧说起这些的时候,面上并未出现多少笑意。
    她平静道:“只是恶事做得太多,有时候都快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
    夏侯婧话里并没有要为自己辩驳的意思,只是如同讲故事似的,对薛鹂说起了那些过往。
    好一会儿,薛鹂忍不住问她:“你不后悔吗?”
    赵暨不会放过夏侯氏,她付出再多的情意,也只会结为苦果独自吞下。没人会挂念她的好,赵暨继续做他的九五之尊,后宫佳丽无数,很快就会忘了她。
    夏侯婧笑了笑,说道:“这是夏侯氏一族的命,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无甚可悔。只是……他应当不会太快将我忘了。至于旁的,知我罪我,悉听世人,死后何必再问生前事。”
    夜里宴席散了,魏玠接薛鹂回去,她心事重重,仍有几分恍惚。夏侯婧与她说的话就像是个梦似的,一转身,她又成了带着嚣张气焰的皇后。
    魏玠扶她上了马车,问道:“夏侯婧同你说了什么?”
    薛鹂没有立刻回答,反问他:“你说赵暨会不会心软放过夏侯氏?”
    魏玠一脸“你在说什么胡话”的表情看着她,薛鹂叹了口气,说道:“我只是问问,兴许他对夏侯婧有些情分在,能从轻处置呢……”
    “你怎知不是出于利用,他最善于装模作样,欺骗人心,这些你不是见识过吗?”
    薛鹂不满道:“你这些话听着像是在骂我。”
    魏玠笑道:“怎么敢做不敢当?”
    “那又如何。”薛鹂说完后,想到夏侯婧,又想起赵郢与赵芸,忽地说道:“想来权势滔天未必是好事,我也不求做什么人上人了,只要你我都平安无事,怎么样都好。”
    魏玠低下头,抬手抚上她的脸颊,轻声道:“我与他们不同,棋子总有被丢弃的一日,你怎知我不是执棋之人。”
    而后他说:“等孩子生下,我带你南下散心。”
    “好。”
    秋夕过后,仅仅五日,一众老臣在宫门前长跪不起,逼赵暨铲除夏侯氏。
    而后据宫人所说,赵暨心中百般不舍,涕泪横流地下了缉拿夏侯氏全族的谕旨。
    夏侯信抗旨不从,被就地诛杀,夏侯太尉则自刎在宗祠中。没有等到发入牢狱,去围剿的兵卫中不乏有世族中人,新仇旧恨都一起算,几乎是血洗了太尉府,连同夏侯氏旁支也没有幸免。
    魏玠在宫里与赵暨下棋,天上阴云密布,显然要落雨了。见赵暨心思不在棋局上,他便收了手,说道:“今日便到此处,陛下既然有心事,还是改日再弈棋要好。”
    赵暨眉头紧皱,指间紧紧捏着一枚棋子,眼神中满是焦躁不安。
    “太尉府有那么多人吗?都几个时辰了,这些混账还没有了事?”
    “陛下是悔了吗?”
    赵暨毫不犹豫道:“为何要悔?”
    求仁得仁,如愿以偿,损失再多也值得,他绝不会后悔。
    魏玠微微颔首,说道:“天色晚了,鹂娘还在府中等我,我不便留她一人,先行告退。”
    赵暨也没了下棋的心思,挥挥手说道:“无妨,你快回去吧,省得她在背地里咒我。”
    不等魏玠走出殿门,一个宫人匆忙来报,跪在了赵暨身前。
    “启禀陛下,皇后娘娘自刎了。”
    空荡的殿中,那略显尖细的嗓音在室内回荡,刺得赵暨耳朵发疼,紧接着疼痛似乎蔓延到了五脏六腑,疼得他不由躬下了身。
    有冷风从殿外吹进来,仿佛他的身体也破了一个大洞,那些冷风从他的身体中飕飕地穿过去,留下一片空洞苍凉。
    魏玠听到一声棋子落地的脆响,脚步微微一顿,而后没有迟疑地继续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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