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彬被押往北陵皇城。此次倒是再未将他关起来,而是安排他歇在了一个僻静的宅子里。不过仍是由重兵把守,将他禁足于此。他所能得到的外界消息,仅仅依赖于几位侍卫无意间的闲谈。
    听闻大赵已被灭国,父皇优柔寡断了一辈子,却拼死抵御到了最后一刻,最终被乱箭射死。城破的那一刻,二皇兄便自刎于王府内。向来文弱的六弟率王府内侍卫亲兵殊死搏斗,最终战死。
    北陵对大赵皇室赶尽杀绝。如今,赵彬倒真成了孤家寡人。
    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
    街上的喧闹声就连这偏僻的别院也听得一清二楚。赵彬方才得知,今日是北陵大军凯旋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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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登高望还师,竟野如春华。
    琼华公主斜倚在望月阁上,看着远处的北陵大军浩浩荡荡,得胜而归。
    最前方带队的是长公主。皇姐经历此次征战明显消瘦了不少,但她依旧神采奕奕,一身铁甲衬得她不怒自威。古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
    紧随其后的便是众人眼中神秘的骠骑将军。琼华看到子颜一如既往地戴着黑色面具,墨发束成马尾,随着游龙的走动在身后摆动。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
    子颜突然往向琼华所在的望月阁,一改满身肃杀,有些傻气地挥了挥手。琼华眼眶一热,掉下泪来。
    望月阁巍峨高耸,能俯瞰全皇城。子颜纵是在耳聪目明,也断不可能注意到有人在此观望。他不过是猜测罢了。
    就如同她幼时,因为时常好奇子颜藏在她身边何处,便幼稚地冲着房梁、树丛大喊“哥哥,我找到你了”那般。
    多傻啊。
    可是他每回都会从琼华认定的方向现身。幼时的自己总以为自己果真有什么武功天赋,一眼便能看穿旁人藏身的位置。长大后想来,不过是子颜不忍让自己失望,于是撒下的善意谎言罢了。
    琼华觉得自己应该开心。她心悦多年的儿郎,终于如她所期盼得那样光明正大出现在众人面前,受万人敬仰,从此再不是阴暗角落中的一个影子。她想她应该看得很开,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琼华捻起秋桐递上的绢帕,“无碍,本宫只是……太高兴了。吞并大赵真是举国同庆的喜事啊。走吧,本宫还要收拾一下妆容为庆功宴做准备呢。”
    琼华起身,她再次看了眼城内缓缓行过的大军。
    行者靡不归,亲戚讙要遮。凯旋献清庙,万国思无邪。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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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赵彬坐在北陵皇宫中的一个角落,看庆功宴上的众位北陵官员皆满面红光,春风得意。屹立了二百余年的大赵终于被北陵完全吞并,在座的恐怕只有赵彬会不开心。
    他深知自己为何在此。毕竟名义上,他是归降北陵的皇子,更是助北陵放北陵军入崇明关的功臣。做戏做全套,琼华公主自然会安排他出席在庆功宴上。
    赵彬抬起眼眸,看向宴席前排那个引人注目的人。琼华公主身穿四爪蟒纹褕翟,头戴花株冠,姿容极盛,美丽而不可方物。分明还未曾行册封礼,但她已是满朝上下公认的皇太女了。更何况,方才北陵皇帝还在众人面前大肆夸扬了一番爱女曾立下的“军令状”。
    琼华对面坐着的便是子颜。他如今换上了最常戴的雪凤纹银面。两人相对而坐,却看起来格外和谐,仿佛一对金童玉女,相对呼应。
    赵彬攥紧拳头。
    分明他才是琼华公主众所周知的夫君。然而她坐在万众瞩目的上首,他却只能挤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身边的婢女随从皆会武功,时刻防止他惹出事端。
    仿佛回到了北陵来大赵议和的那日接尘宴。他也是如这般挤在角落的无助皇子,她却频频望向自己。曾经,他以为自己抓住了北陵最璀璨的星辰,如今才得知,原来那日她看来的目光,没一分是属于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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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会上的话题已经转向了骠骑将军。琼华含笑看着子颜故作不在意那些夸赞之词的样子。虽然他戴着面具,旁人只觉得他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宠辱不惊。但琼华公主早就看出了几分端倪。他的耳朵怕不是早就被那些溢美之词羞得通红了吧?光是想想便觉得十分有趣。琼华一双桃花眼眼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朝他遥相举杯。
    到底是在众人面前,子颜也只能隐晦示意她抿一口就好。琼华玩心渐起,偏偏要当着他的面将夜光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
    她看到了子颜眼中的不赞同,故意挑了挑眉。
    下面士大夫对子颜的新一轮赞扬刚刚结束。大概是看到这位骠骑将军在皇帝面前也敢于蒙面,那些人奉承的话也越发离谱,什么“龙城飞将”、“李卫公在世”之类的话都冒了出来。琼华深怕父皇难得对子颜不错的印象又因着这些文臣一跌再跌,连忙向一旁的二皇兄示意。
    二皇子略施技巧,制止了下面的言论,“骠骑将军年纪轻轻便能勇冠叁军,确实是难得的人才。”
    长公主也难得开口为子颜解围,“虽因阅历较少,有些许不足之处。但瑕不掩瑜,确实立下不少功劳。”
    皇帝看气氛正好,也点评了几句,看起来心情愉悦。琼华放下心来。
    不过,在给几位将领论功封赏的时候,皇帝却独独未说对子颜的赏赐,反而瞥了眼琼华,意有所指地说:“骠骑将军一夫当关、先登夺旗,封为忠勇侯。至于你的那份赏赐,朕自然不会忘记。”
    琼华放下心来。父皇此番,便是当着母后兄长的面,允了她过去请愿之事。
    从此以后,子颜便可以脱离暗侍的身份,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了。  琼华自小就相信,以子颜的身手,画图麒麟阁也绝非难事。
    琼华用目光去寻他的身影,却发现他自始至终一直盯着自己。
    两人目光交汇,子颜向琼华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他用眼神告诉她  ,他很高兴。从此以后,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她的面前,同她交谈玩笑。他可以追随她左右,同旁人一起称赞皇太女的功绩。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在场几十人中,了解他们曾经过往的仅寥寥几人。琼华同子颜整场宴席间未曾交流过一句,却时时刻刻都在交流着。近二十年朝夕相伴产生的默契,总能让他们一个眼神,一个指尖的移动便意会对方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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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觥筹交错间,赵彬却一直在角落中紧紧盯着前头两人的眉目传情。他们那些隐晦的举动在他看来却格外刺眼。
    他感到十分讽刺。
    他兢兢业业渴求多年的皇储之位,对旁人来说不过是唾手可得,甚至能轻易放弃的东西。
    他为大赵征战多年,父皇却从未对他有过过多夸赞,连赏赐都如出一辙,对立储只字不提。而有些人,分明出身低贱,却能节节高升,拜将封侯。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赵彬又何尝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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