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安公主已经被安放在了阴阳阵的正中央处。
    在众仙的议论纷纷中,兮瑶被押送到了阵眼的位置上。那阵眼处应当是被施了仙术,竟然让她不得脱身。
    六长老理了理被扯皱的衣袖,大步走向坐在高台正中央的云骐身边。“族长,这女子果真透着古怪。在下去般寒窟拿她,竟从她身边发现了一只怪鸟。”
    “什么怪鸟?”云骐皱眉。他突然想起先前曾听得汇报,公主被一只鸟儿折了面子。
    六长老沉吟,“那鸟从不听我的差遣,极有可能是只魔鸟。不过已经被我解决了。”
    云骐展眉,拍了拍六长老的肩,示意他落座,“既如此,我便放心了。今日至关重要,万万不能再节外生枝。”
    “不过族长,这岂不是说明了此女定然同魔族有关?”云骐忍不住提醒道。
    两人说话并没有避着旁人,仙人的耳力又远胜于常人,是以在场的众仙都听见了。
    连昭仙尊自然也听到了。
    又是那只灰鸟。
    大抵是那鸟儿已闯过太多祸事,仙尊早就对他愈发不喜。是以在听到他已死去后,连昭没有太大的反应。他甚至埋怨,那灰鸟临死还要害得兮瑶被众位仙家怀疑。等到她登仙后该如何被众仙接纳,自己还需好好思量一番。
    连昭又将目光放回场内。阵中的两人一躺一立,一静一动。昏迷的云安公主穿着她惯常最爱的青莲色齐腰儒裙,静静地躺在最为瞩目的位置上。而兮瑶则是一身湖蓝色的曲裾深衣,不断想要挣脱阵眼处的束缚。
    连昭这才想起,兮瑶已经很久不穿青莲色的衣裙,就像她再也不会爱他。可不论是阿照还是连昭,从来都只觉得青莲色是最衬她那身冰肌雪肤的。
    她对他的失望,原来都在这些不经意的细节间将他们扯得越来越远。
    时辰已到,自有仙侍来取兮瑶的心头血。兮瑶那张满是泪痕的小脸变得惨白,看起来更加惹人怜惜。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仙尊有些自责,若非他将兮瑶的秘密透露给了旁人,她原也不必受此罪过的。
    连昭忍不住对兮瑶密语传音,“别怕,只需将这滴心头血还给云安。作为补偿,我定会帮你成仙的。”
    他看着一把薄如蝉翼的银刀毫不留情地插入兮瑶胸口。她到最后还在不住摇着头,只是不知是不是太过恐惧,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过刹那的功夫,只见银光一闪,利刃抽出,上面的心头血被仙术控制着落入公主的口中。
    兮瑶跌坐在地上。
    大概是有玉简作为媒介,连昭能感觉到她的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消逝。
    他急忙启动内外两层的仙阵。双重阵法陆续亮起了丹黄色的光芒,照亮了阵中两人的脸。
    连昭的鬓角沁出了冷汗。
    助人登仙本就是违背天道常理的事情,势必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化仙阵如同贪婪的火焰,需要仙尊以自己的修为为燃料不断供其燃烧。
    不对。
    眼看着凛冰阴阳阵中的九物慢慢化为灰烬,可阵中的两人却都没有任何变化。
    片刻间耗费如此多的修为,便是连昭仙尊也有些撑不住了。他虽还没跌下仙尊境,但如今的实际修为早已退至仙君后期。
    可是为何,他依然能感觉到兮瑶的生命在不断流逝,仿佛他再不抓紧,就要永远地失去她了一般呢?
    “仙尊,这究竟是……”云骐忍不住侧头问他。
    仙尊没有回话。豆大的汗珠从发际淌下,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阵法中的兮瑶,如玉的俊颜苍白得近乎透明。
    “连昭,若我不曾记错,这两个仙阵可都是要以活人入阵?”东华帝君突然同他密语传音。
    “帝君记得不错。”连昭勉强分神,咬牙回答东华帝君的疑问。
    “那……如今这位作为阵眼的女子已有大半身子被死气覆盖。恐怕你这化仙阵是成不了了。”
    “一定可以的。”连昭如何感受不到兮瑶体内的生机正一点一滴地流逝去。可是他不愿承认。
    究竟是哪里做错了呢?
    “这位女子可曾取过心头血?”东华帝君的一席话破开了连昭脑海中的迷雾。
    “曾取过一次。”当真是一次吗?若是她还曾取过取过呢?
    他想起先前看兮瑶取血的动作,没有一丝迟疑和害怕,仿佛做的不过是稀松平常的琐事。
    若非她早就有过剜血的经验,怎么能如此冷静呢?
    连昭只觉得自己才被拘在了般寒窟中,彻骨的寒风将他的心几乎冻结。
    他做了那么多的准备,千算万算,怎么会料到竟出现了这样的疏漏。
    另一滴心头血她予了谁?为何从未听她提起?
    仙尊喜爱兮瑶的良善,却又头一次痛恨她为何如此无私。
    “连昭,那阵眼处的女子恐怕是救不活了,便是你耗费再多修为都不过徒劳。倒不如趁她还有些许生机,只专心于外侧的阴阳阵。”
    仙尊轻轻摇了摇头。
    双阵中的光芒更盛,九物悉数化净,外围的光芒闪了两下,终于黯淡了下去。云安公主的睫毛颤了两下,似是要醒来。
    见到自己的爱女终于苏醒,云骐早坐不住了,第一时间冲下了高台,率领凤族众人围在了公主身边,“安儿,你感觉如何?来人,把备好的上品仙丹呈上!”
    眼看着阵法已成,旁观的仙人们也开始默默讨论起来。直到渐渐有人注意到,在浮云台偏僻的角落里,阵眼处的仙阵还没有停止运转。
    只是那丹黄色的光忽明忽灭,变得越来越黯淡,似是快要失效了。
    越来越多的仙人对着那里指指点点,讨论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连昭充耳不闻,执拗地将更多的修为输入阵中,焦急地紧盯着阵中的兮瑶。
    “连昭,停手吧……”东华帝君不忍看他如今的状态,终于出手制止了这种徒劳无功的行为,“你再不去看那位女子,恐怕就来不及了。”
    大概是盯得久了,连昭的眼眶泛红。听了帝君的话,他才将将反应过来,甚至顾不得众人的目光,直接破空来到兮瑶面前。
    白衣的仙人俯下身,颤抖着将倒在地上的女子抱在怀中。他垂首,那双向来疏离的琥珀色眼眸似是化成了一汪春水,带上了同“阿照”相似的缱绻。连昭张了张嘴,终于将那个含在舌尖无数次,却又不曾念出的名字吐了出来,“瑶瑶,你坚持住。”
    兮瑶强撑着睁开眼睛,朱唇微动,却听不到任何声音。连昭这才发现她被施了禁言术,急忙为她解开。他不断自责,若是他方才离得近些,若是他没有忽视兮瑶的异样,看懂了她的求救,是不是如今这化仙阵早就生效了?
    兮瑶气若游丝,“仙尊……我不欠你们什么了。他们……杀了阿炎。这世上我也没有牵挂了。”
    “怎么会没有牵挂?瑶瑶,你还有我,还有你的阿照。”连昭急切地抱紧她越来越冷的身体,像是想将自己的温度也传递给她一般。他有些遗憾,似乎从未听兮瑶喊过他的名字,一直都是斯抬斯敬的一声“仙尊”。可如今他再不想做什么“仙尊”,更想成为她的“阿昭”。总归都是同一个人,不是吗?。
    兮瑶却无情地戳破了他的妄念,“你不是我的阿照。”
    大抵是回光返照,她这句话说得格外有力,如同把尖刀毫不留情地捅入了连昭的心。撕心裂肺的感觉攀升至头顶,仙尊只觉得自己也体会到了剜心的痛苦。“不是这样的,瑶瑶你坚持住,总会有法子的。”
    他不愿这最后一缕生气从兮瑶的身体中溜走,旁若无人地祭出招魂幡,想要留住兮瑶的魂魄。
    赭红的幡旗带着遮天蔽日的姿态无风而扬。仙尊不愿放下怀中的瘗玉埋香,只单手成诀,口中念念有词。可惜方才为化仙阵耗费了大量的修为,如今又强行祭出招魂幡,就算是连昭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连昭,你这是在做什么?你可知有多少人正在看着?如今正是在凤族的领地上,你当真是疯了不成?”司命惊疑不定地向他密语传音,想要唤醒陷入魔怔的老友。
    云安公主方才苏醒,就被人送回了寝宫。是以不少人又将目光投向了浮云台上的两人。若是方才他们还搞不清仙尊在做什么,如今看到招魂幡便都明白了。更何况凤族本就对兮瑶带着敌意,怀疑她来路不明。如今看到公主的未婚夫竟为了旁人招魂,若不是碍于连昭的地位,他们恐怕一早就冲了上去。
    但连昭早就顾不得这些了。他无知无觉地催动着招魂幡,血丝爬上了浅色的眼瞳,仿佛要滴出血来。
    “咕——呜——”
    长空之下,有鸟影划过,破云而来。
    众仙皆抬头仰望。只见一只巨大的赤鸟哀鸣着冲向向浮云台。赤红的羽翼随风飘扬,如同化为实形的火焰在熊熊燃烧。那双眼是纯粹的金色,如同天边的烈阳,夺目耀眼,教人不敢直视。
    有鸟焉,其状如鸱而人手,其音如痹,其名曰朱鸟,其名自号也,见则其县多放士。
    不等他人反应过来,东华帝君已经起身,向着飞来的赤鸟遥遥一拜,“东华见过陵光神君。”
    南方火也,其帝炎帝,其佐朱明,执衡而治夏,其神为荧惑,其兽朱鸟。
    南方朱雀,为乐之本也,五分其身,以三为上,以二为下,三天两地之义也。上广下狭,尊卑之象也。中翅八寸,象八风。腰广四寸,象四时。轸圆象阴阳转而不穷也。
    众神归寂于洪荒,但就算是不曾见过,也能猜得出这鸟的名字。更何况,东华帝君早已揭晓了他的身份。众人皆惶恐地行礼,向这位不曾谋面的南方之神问安。
    只一人无动于衷。
    连昭仙尊对所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不断用仙力催动着招魂幡,想要留住兮瑶的三魂七魄。
    朱雀没有犹豫,径直冲向仙尊,待看清他怀中所抱的人后,发出了悲鸣。他想靠近,又唯恐满身的烈焰烧到兮瑶的身体,只能在他们的头顶盘旋,不断鸣叫着。
    神明震怒。属于天之四灵的神威扩散开来,如同磅礴的浪涛打在身上,除了东华帝君,在场之人莫不难以承受,纷纷跪倒在地。有些修为差者已直接晕死过去。倒是连昭还记得护住兮瑶,勉强直挺着腰杆抵抗着。
    东华帝君虽还立在原地,不过也已面色苍白,“神君息怒。可是为了这位女子才重现三界?”
    朱雀没有回应他的问题。陵光神君向来我行我素,可以说是四方神灵之中最特立独行的一位。
    须臾,凤族的六长老却突然七窍流血,面部狰狞,仿佛在承受什么难以言喻的苦楚。朱雀用那双金瞳瞥了他一眼,如同看向死物。
    六长老只觉得眼前的景象分外熟悉。他不停地高呼着,“族长,这就是那只灰鸟!陵光神君就是那只古怪的灰鸟。哈哈哈,我竟然妄图烧死鸟族的神明。当真是罪有应得。”
    连昭似乎终于注意到了周围的闹剧。他迷茫地抬起头,看到了头顶巨鸟的金瞳。或许是这目光太过熟悉,他不加思索便开口问道,“阿炎?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朱雀阿炎低鸣了一声,眼中的不喜之色未改。修长的鸟颈扬起,冲着苍穹长鸣,独属于朱雀的哀乐之声响彻这片他掌权的土地,闻之让人热泪盈眶。
    仙法未停,但招魂幡的旗帜却已停止了摆动。随着婉转的鸟鸣,兮瑶的魂魄慢慢离开凡躯。
    魂魄泛着浅浅的金光,却长了副意想不到的样貌。上半身分明还是那个芳泽无加的美人,但本应是双腿的位置上,竟有一条蛇尾从裙摆之间伸了出来。
    “瑶瑶,这是……”不等连昭弄清眼前发生的一切,那魂魄已经轻飘飘地向着朱雀飞去。
    连昭强撑着起身,再次催动起招魂幡想要留住魂魄。
    虽然还不明白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但仙尊心中已经生出一种恐惧。若是任由魂魄离开,他恐怕再没有找回兮瑶的机会了。
    “连昭,放弃吧。陵光神君本就是接引死者,助人成仙的神明。在他面前,招魂幡只是面普通的旗帜。”东华帝君开口制止,可还是慢了一步。
    朱雀只扑扇了一下翅膀,热浪向连昭扑来,将他拘在其中,再不能近前一步。
    人面蛇身的魂魄从未回头,只专注地看着盘旋在半空中的朱鸟。朱雀轻快地叫了两声,笼罩在浮云台上的神威才收了回去。
    火焰化成的巨鸟转身,纤长赤红的尾羽如火舌,在碧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魂魄很快便飘到了他的身边,似是坐在鸟背上,透明的蛇尾还同尾羽交缠在一起。众人眼中不近人情的陵光神君甚至用自己的脑袋亲昵地蹭着魂魄的面颊。
    “咕,咕呜——”朱鸟再次发出鸣叫,却带着说不出的快意。
    朱雀最后一次回首,看向浮云台上的众生百态。羽翼再闪,浮云台同整个凤宫便笼罩在一片火海之中。
    朱雀神火自然更甚于凤凰之火,来势汹汹,永世不灭。众位仙人再顾不上其他,慌忙掐诀,力图在火焰缠上自己之前寻得生路。
    烟熏火燎之间,连昭仙尊看向上空,朱鸟挥动着翅膀,载着魂魄越飞越高。他仍维持着跪在阵眼中的姿势,怀中抱着的是已经开始僵硬的尸体。
    “连昭!还不快随我走。”司命同东华帝君来到他的身边,抓住他的手腕要带他离开。
    曾经的天外谪仙如今白衣落拓地抱紧手中的遗骸,执意将自己的脸深深埋在对方的脖颈之间。满头乌发原本用一个玉环束着,如今早已不知脱落到了哪里。热泪从他冰雕般的脸上淌下,将湖蓝色的深衣浸得一片濡湿。三千青丝之间,一根闪着银光的情丝慢慢长了出来。
    司命惊疑不定,“连昭,你这是?”
    他虽常常同月老调侃,像连昭这般无情无欲之人恐怕一生都不会拥有情丝。
    但总不该是现在。
    仙尊缓缓起身,碎发在他眼前落了一道阴影,琥珀色的眼瞳竟然被血红染透,“上穷碧落下黄泉,哪怕散尽所有修为我也要找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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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青玉神木的惨状不同,三十三天的苍穹之上,突然飘来了庄严肃穆的乐声。天际间隐隐浮现出一扇石门,带着古朴的气息,上面雕刻着变化莫测的图案。
    三界之上,眇眇?罗,上极?上,云层峨峨。这就是众神归寂的神界之所在。
    朱雀载着人首蛇尾的魂魄向石门飞去,尘封多年的大门洞开,迎接他们的故友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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