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修本是件功力齐增的事,可每回与赵清絃行事,他的法力都只消不涨,眼下武林大会在即,害得沐攸宁不敢再闹他。
    她并非重欲之人,习双修后心生欲火的次数也不频密,便是有,不过打坐调息片刻,很快就能平伏下来。
    是夜,沐攸宁辗转难眠,已调息近一个时辰,眼看快将突破第八重的关口,那堵内力愈发蛮横,甚至到了不可控的地步,无法静下心来。
    她看了眼身后的赵清絃,自澄流被蛊控那日起,他的身体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了起来,她轻咬下唇,忽然有点迷茫。
    其实她很清楚,只要自己提出要求,赵清絃即使耗尽法力都会助她双修,可愈是如此,她便愈加的难以启齿,好像会欠他很多,无法偿还。
    明明就不该如此计算,却唯有这样算着,她那颗悬空的心才会稍稍踏实一点。
    沐攸宁觉得脑子被什么重要的念头堵住,无法想通这样的情绪名为何物,便背对他下床,穿好披风走出去。
    澄流在廊下喝酒,似是奇怪她为何会在深夜出现,提着酒壶上前拍了拍她的肩:“沐姑娘怎么还没睡?”
    沐攸宁应声回首,那双桃花眸似乎更诱人了,饶是澄流这种大大咧咧的性格,看了都不由一怔,碰到她的手像被火烫到般,当即后缩。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嗓声微颤:“澄流,别离我太近……”
    澄流立马就明白了,退了几步,脱口就问:“你怎么不找赵——”
    “不行。”
    未待他说完,沐攸宁就已打断了澄流的话,披风下的两拳紧攥,正用力地压抑着邪火,强撑着思绪向他解释:“武林大会,还剩、剩不到一个月,我不能……拖垮他的身体……”
    五年前的赵清絃都能闹得满城风雨,如今恰逢恒阳教没落,澄流自是知道他有意把火引到武林大会之上。为此,沐攸宁确是说得没错,赵清絃必需养好身体——至少不能再耗去法力。
    他的身体几乎由法力支撑,只要不是缺了肢体脏器,伤得再重也能愈合,与自封心脉别无二致,如一具会呼吸的尸体,不知何时有人来袭,更不知何时才会痊愈。
    在澄流心中,赵清絃无疑是占据首位,可当下看到沐攸宁咬牙死忍的模样,他竟愈想愈胡涂,他们二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或该问,她心里就真的如她所表现,完全没有赵清絃吗?
    沐攸宁自觉撑不下去,离得澄流更远了。虽说男娼有违伦常,朝廷令行禁止,可仍有商人做着这种买卖,花点时间,兴许能让她找到人。
    她拍了拍脑袋试图让自己更清醒,婉转道:“我去找、找方法!”
    澄流一愣,片刻才细味出沐攸宁话中所指。
    他确实是担心赵清絃,只连日相处下,也早对沐攸宁生出不少好感。
    一如赵清絃所言,她行事坦率,毫不掩盖心中想法,身为沐瑶宫的人却坚持只走自己欲行之道,不愿与其他宫人一般随意捉人双修,便是欲火缠身的当下,也尽力保留一丝理智,甚至还能分神担心赵清絃,警惕着不去对他们二人出手,实在天真得可怕。
    “沐姑娘稍等!才一夜的话,他应是受得住,而且……”澄流急忙拉住她的手,道:“而且馆里的人都不曾习武!”
    沐攸宁当然知道,可她此时难受至极,要的不是内功,而是一夜的露水之欢。
    她不再废话,用力挣脱开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跑了去。
    在澄流把一切告诉赵清絃之时,沐攸宁正伫立在勾栏的暗门后,看着面前未着寸缕的妖媚男子,心中欲火竟然消退大半。
    “姑娘是第一次来吗?”那男子声线轻柔,似是惯常接待男客,举手投足皆散发着女性的韵味。
    沐攸宁没回答,彷佛被点穴般,一动不动。
    男子只以为她紧张,能寻来的都是达官贵人,便是个小姑娘,他也无权过问,收了钱,做好本份即可。
    他刚接完客,即使是在这寒意渗人的天气,身上燥热依然未降,又怕吓到沐攸宁,不得已才在床上取过一件薄衣披好,和声问:“姑娘喜欢怎样的男子?奴这种可看得上眼?”
    沐攸宁这才抬头看他。
    能在这处立足的,自不会是相貌丑陋之人,甚至可说得上秀丽动人,只沐攸宁歪头看了几眼,心中愈发空虚。
    男子往她的方向踏出一步,她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一步,如此僵持走了叁、四回,便听得男子笑言:“姑娘不必紧张,先坐下喝口茶缓缓。”
    沐攸宁皱了皱眉,不知怎的就生起退缩的念头。
    男子追问:“姑娘似乎还未回答喜欢什么类型的男子,若好阳刚一点的,奴还要上妆呢。”
    “我喜欢……”沐攸宁再次怔住,恐怕是欲火所致,脑袋不如往日澄明。
    他长得那么好看,总叫她舍不得移开目光;她所施的美人计无理又任性,却会眼都不眨地置身其中任她摆布;那怕她提出的问题使他难堪至极,也只是设法把话拉扯开去,从未曾骗过她。
    甚至知晓她不甘被当成弱者,每回有所谋算都会耐心解释一切,尊重她的选择,任她放手去闹并在背后补漏,既非一言不发地将她算进局中,也不会要她一无所知地受人保护。
    所谓的喜欢,是肮脏不已的争宠手段,落得两败俱伤;是与利益同生时的阻碍,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更是为了私欲无所不用其极,意图掌控对方人生,强加自己观念,养成专属的傀儡——这是她自身边的人归纳而成,对喜欢的定义。
    她生来寡情,于情爱一字上原就懵懂不明,赵清絃虽未掩饰对她的爱慕,可待她再好也未曾主动要求更多,从来都是任她索取,奉她为先,既他没点破,她便不会自寻烦恼地思考两人今后何去何从。
    于她而言,活下去才是首要,追求功法不过是生存的一个手段,除此以外的事似乎都不值一提,更不必为此强求什么。
    当她隐隐察觉赵清絃是“喜欢”自己时,确是高兴不错,然更多的是利用,是好奇,是疑惑,还有种种情绪所形成的不可置信。
    她顽劣地想留在他身边看看什么时候会露出破绽,又会否提出让人心寒的要求,更想知道他会不会像沐云生所言,付出得多,最后收不回心中所谋,与她战得两败俱伤。
    可赵清絃没有,自始至终,他都是那么的直率,不会擅自把她算进他的棋局,意乱情迷都不曾勉强她交欢,每回吃醋都不会伤她怨她,只坦荡无比地言明心意。
    或许,世上真的有那么一种“喜欢”,会与他一般,倾尽温柔,最终令她沦陷。
    思忖及此,她不自觉地弯了唇角,轻道:“颀然鹤骨。”
    稍一停顿,再道:“予我自由,不图回报。”
    未待男子反应过来,她就抛下这句话转身离去。
    “喜欢”这两个字,仿若一道在心底横亘已久的高墙,一直延伸,仅为了挡去外界的攻势,却连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这高墙也同样隔绝了那些真心待她的人。
    她是喜欢赵清絃的啊。
    沐攸宁颇觉好笑,她向来自诩纵情恣欲,对待赵清絃时却诸多借口,真是愧对沐瑶宫的宗旨。
    终究,赵清絃与她是同一路人,才会在相遇之初互相吸引,依恋对方给予的片刻温存,同时又怕自己的火焰会烫伤对方,叁番四次用些烂借口来逼使两人保留距离,试图将人推得远远,仍抵不过心中爱意愈渐壮大,放任自己步步靠近。
    埋藏许久的感情在说出口后顿觉解脱,横在体内躁动不已的欲火渐渐平息,片刻复又再燃,却不是热得迷糊,让人生厌的感觉。
    周身热气把寒夜的风隔绝开来,叫沐攸宁愈渐清醒,直催她逃回那个熟悉的地方,逃回那个人的身边。
    赵清絃背手站在房外不远处的曲廊,仰首看向那轮明月。
    院子的墙身忽然冒出一个人影,那个他心心念念的人正不顾一切地翻越高墙,自墙上一跃而下,气喘吁吁地站稳后,拔腿跑向自己。
    她笑得灿烂,飞扑到赵清絃的方向,一如她所料的失衡,最后两人双双倒地。
    赵清絃以身护她,生生往后倒去,仰躺在地,沐攸宁就这样跨坐在上,两手撑直身子,笑问:“小道长可知道喜欢是什么?”
    他还没缓过神来,正陷在她外出寻欢的悲伤之中,为让自己看上去体面一点,赵清絃强行弯起唇角,把手放在胸前道:“是能让这处郁气尽散,把空虚填满的感觉;是无法相见之时,心头会空出一片,像暴雨前夕,躁闷难耐。”
    沐攸宁笑得更开怀,再问:“小道长喜欢我吗?”
    赵清絃抿唇不语,想自她灼热的眼神中逃离,却见她的脸愈渐靠近,堵住了他无法言明的谎言。
    桂花的香甜飘散在清风之中,属于冬季的寒意刮在皮肤,阵风拂来,细沙入眼,他不由得闭上双目,眼角凝住一颗透亮的水珠。
    “我的欲火因你而起。”沐攸宁止住动作,稍一停歇,再道:“你要负起责任。”
    赵清絃茫然睁眼,疑道:“沐姑娘方才……”
    沐攸宁低头吻去他眼角的泪珠,实诚道:“只要对方愿意,和谁行此双修之道都无所谓,于是在初遇之时便顺势与你云雨——直到刚刚我都是这么想的。”
    “可我错了,那不是唯一的原因,更多的,大概要归咎于我喜欢你。”
    “董师兄强逼我的时候,我以为那自心底涌现的抗拒是因为他心有所属,方才的男娼站在我面前软声细语,无人强逼,可不适的感觉同样油然而生。”
    “就算我再怎么去找借口,也无法欺骗自己的心意,甚至,我以为此生都学不会的情爱,也早就深陷其中。”
    “所以,我不会再管你的法力会否因此大减,那不是我们沐瑶宫人需担忧之事。”
    “我知晓你在害怕什么,不就是因为你活不久吗?你也想太多了吧,人生得意需尽欢,说不定下一刻师兄就来取我性命,那该你先哭呢。”
    “我喜欢你。”沐攸宁在他唇上又再啄了下,大方承认:“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从前,她所说的喜欢甚至与相爱无关,是茫茫人海中的走马看花,轻如鹅毛,淡如白水,片叶不沾身;今夜,她口中的喜欢是种无法抗拒的毒药,明知毒性蔓延全身的后果,依然无悔地选择与之相偎相依。
    沐攸宁的情感比常人要淡薄,谈及情爱更是未曾开窍似的,于她而言,活下去才是首要,除此以外,所有都似乎不值一提。
    虽是有迹可寻,她这番话仍让赵清絃脑袋发懵,无法想象这一天来得如始突然,几乎是无视了她的肺腑之言,仅剩一句话不住循环。
    “你……喜欢我?”
    赵清絃依旧愣住未动,他不知她今夜受了什么启发,可还是希望她不要开窍,至少,对象别要是他。
    逝者羽化于天地间,生者独活在人世中,由情爱结出的本就是这么难受至极的果实。
    他喜欢沐攸宁,幸于她在情爱一字不开窍,不必经历此等痛苦,只心有隐忧,不时提醒她无论是男宠或护卫的身份,两人关系都应该是疏离的——理智是这么告诉他,嘴角却是压抑不住地向上扬起。
    她喜欢他。
    这四个字,比起念一万遍清心诀更能让人平静下来。
    “为何是我?”
    “我回答不上来。”
    情爱原就是那么不讲道理,不挑时机,赵清絃对此倒不感意外,叹了一口气,没有追问。
    沐攸宁自顾自地说起来:“你别去想尚余多少时间,我也不打算把余生全系在你身上,我们不谈往后,此时此刻,我只要你一人足矣。”
    赵清絃失笑,眼睁睁看着沐攸宁扯开了自己的衣领,他轻柔地握上她的手,缠绵地叫唤:“沐姑娘……”
    他见过太多为情爱自寻短见的人,沐瑶宫所修之道名为无情,他不肯定被强拉进深渊下的沐攸宁体现过人间七情六欲后,会否也像那些人一样丢了理智,可他无法放弃那样的暖意,即便知晓这是再自私不过的做法,也只能尽所能地护她周全。
    赵清絃用力把她压在怀中——唯有这个愿渡他温暖的人,叫他无法轻易割舍。
    沐攸宁眨了眨眼,静待他的话。
    赵清絃侧首蹭向她脸颊,低声祝祷:“……愿你无疾无忧,百岁安康。”
    沐攸宁忍俊不禁,自是听出他意有所指,抬眸直视,以吻纳下他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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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  七十五、六章标题:刘禹锡《重寄表臣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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