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令窈往常虽也陪着母亲见过这些夫人,但这般隆重的宫宴却是头一回见,她们位置靠后,自也只能瞧见两位一品诰命的背影,却能得见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很是让人过目不忘。
    高高瘦瘦的是张阁老的夫人,张阁老一贯有些诤臣的架势,他不结党营私,不贪污受贿,甚至不同任何其他朝廷官员来往,端是清清白白,两袖清风。
    只他一贯喜劝解陛下“玩闹”之事,因此虽在朝野颇有口碑,却到底不被陛下所喜。
    然张锐阁老确实是国之栋梁,朝中能臣,也正因有他,朝野上下才能维持清明。
    故而即便陛下不喜,却也不会动他分毫。
    且瞧着只独自挺立静坐的张阁老夫人,便很有些孤臣的意味了。
    在她身边,矮矮胖胖的杨阁老夫人就显得活泼不少,她一来就同各位王妃夫人见礼,一路说说笑笑至位置上坐好,坐下之后甚至还在同身边的另一位国公夫人说笑,即便远远瞧了,都能知道她一定很是欢喜。
    这位杨阁老很是个能人,论说才干,他甚至是阁老里最差的,但谁让杨阁老会做人,会钻营,同贵妃娘娘打得火热,有贵妃娘娘在,杨阁老的位置就稳如泰山。
    两位夫人明明比邻而坐,却各自为政,很是有些王不见王的意味。
    姜令窈被母亲拉着看了两眼,就听殿上传来太监的唱诵声:“皇后娘娘到,贵妃娘娘到。”
    随着这一声而来的,是两位身穿凤冠霞帔,诸色大袖衫的宫中贵妇,两人皆戴龙凤珠翠冠,只是前面皇后娘娘的样式更繁复,显得越发沉重华丽。
    除了凤冠,两人身上的霞帔亦是骈俪繁复,深青缎子上绣有织金龙纹,两侧镶豆大的珍珠,随着两人走动,弥漫出流光溢彩来。1
    姜令窈自是认识贵妃娘娘,可她从未见过皇后,皇后往常深居简出,从不问宫事,平素只有谒庙、助祭、朝会、宫宴时才会出现,且一贯沉默寡言,从不多说一句话。
    姜令窈离得不远不近,却依稀也能看出王皇后是个清秀端庄的窈窕闺秀,姜令窈记得她尚未及而立,因着腰身纤细,因此显得越发年轻。
    跟在她身后的贵妃娘娘,却又是另一种迥然不同的气质,她身量很高,眉目棱角分明,且年纪也比王皇后要大许多,更显周身气质锋锐。
    宫中虽多闻贵妃娘娘,不知皇后何处,但此刻在宫宴之上,却到底还是由王皇后走在前面。
    姜令窈随着众人行礼请安,待得众人都落座,姜令窈才发现贵妃娘娘的凤椅几乎要同王皇后的并列在一处。
    她如同另一个皇后那般,高高端坐在御阶之上俯瞰着曾经瞧不起她的世家贵妇们。
    待得众人都落座,王皇后便垂下眼眸,坐在凤椅上一言不发,倒是谢贵妃微微勾起唇|瓣,露出一个和气笑容。
    她用涂着丹蔻的手指端起杯盏,目光如炬,看向下面的一众臣妇:“适逢端午佳节,陛下愿与民同乐,便开这端午宫宴,同诸位一起共度佳节。”
    谢贵妃如此一言,偏殿中无论是王妃公主还是夫人小姐,皆端起酒杯,一起望向御阶上的两位凤主。
    见众人如此听话,谢贵妃抿唇一笑,然后便低头看向王皇后:“娘娘,咱们一起吃一杯酒?”
    王皇后乖顺拿起酒盏,看向她温柔一笑:“祝我大明,永世繁荣。”
    语闭,主位臣妇便也一起唱诵:“祝我大明,永世繁荣。”
    一时间,殿中场面好不热络。
    在简单的开场之后,谢贵妃便道:“都是自家人,没有那么对规矩,诸位夫人随意些便是,今日准备了歌舞,咱们一起欣赏一番。”
    她话音落下,偏殿中便响起欢腾的丝竹声,姜令窈仔细听,前面乐者唱奏的大抵是水中月。
    这一看就是贵妃娘娘的喜好,她就喜欢这般的花团锦簇,热闹锦绣。
    随着歌舞渐起,宫人开始上菜,姜令窈看着面前一碟又一碟的冷食,好奇地看了看周慧娘。
    周慧娘便小声同她道:“宫中宫宴都是冷热皆有,但从早晨起便已备好,即便再小心,端上来的时候也冷了,你挑些卖相好看的品一品就是了。”
    她顿了顿:“原也不用你入宫赴宴,倒是忘了教你这个。”
    姜令窈笑着对她道:“娘放心便是了,来时路上夫君讲过的。”
    “女婿当真是不错的,”周慧娘兴许是当着文红缨的面,倒是夸了段南轲一句,“上回回门,就瞧他细心体贴,比燕京许多男儿都强。”
    文红缨也很客气:“咱们窈窈更好,每天都有正事做,还能教教家里那几个丫头,她们都可崇敬这位能开铺子做生意的三嫂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狠狠把姜令窈和段南轲夸上了天,加上姜令窈嘴甜会说话,这一席宫宴倒也没那么难捱,三人竟是说说笑笑熬到了出宫时。
    待得出宫,姜令窈便同母亲分开,跟着文红缨寻自家的马车。
    文红缨见她今日虽有好奇,却也端庄得体,最要紧的是阴阳怪气正阳伯儿媳妇那几句话她爱听,因此越发喜她。
    “你的脾气倒是同我相仿佛,有什么便说什么,别人不让我好过,我就不让别人好过。”
    姜令窈羞涩一笑:“大伯母,说来我今日也是太过凌厉了些,她说我也就罢了,怎可那般说夫君,夫君每日早出晚归,辛苦上差,还不是为了家里,我听她贬低夫君我心里便气闷,不说她一句可要难受。”
    这话真是顺耳,文红缨看着她娇嫩的年轻面容,不由很是感慨:“老三能得这般良缘,我是真替他高兴,他也不容易。”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寻到了自己马车,待姜令窈进马车时,就看到段南轲已经悠闲自在地坐在里面,手里依旧在翻那本话本。
    姜令窈利落坐下,然后便伸手去摘头上的发冠。
    这发冠上面皆是珠翠,沉甸甸的,压得她脖颈都要断了,但她越是心急,那发冠就越是取不下来,跟她的长发搅在一起,十分惹人心烦。
    段南轲见她抿着嘴跟自己的头发过不去,小脸紧紧绷着,看起来竟还有些委屈神色,不由放下了话本。
    “我帮你?”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姜令窈的手微微一顿,她回头看向段南轲,就见平静看着自己,那双眼眸中并无旁的情绪,大抵只是想要帮忙而已。
    姜令窈:“……”
    “夫君何时如此好心了?可是有事要说?”姜令窈巧笑倩兮。
    今日吃水少,姜令窈的嗓子略有些发干,听进耳中沙沙哑哑的,失去了往日的轻灵。
    段南轲眸色微闪,他直接伸出手,一把握住了那沉重的发冠,另一只手则轻轻抚摸在了她纠缠在一起的发丝上。
    姜令窈的呼吸陡然一停。
    段南轲见她紧紧抿着嘴唇,似很是紧张,不由勾唇一笑:“我这可不是好心,我有事要说。”
    “娘子,不知你是否想去看灯?”
    第36章
    听到这话,姜令窈心中一动。
    她是轻轻摇着手中的戏蝶团扇,眉峰淡扫,睨了段南轲一眼。
    “夫君可是有事?”
    不知为何,段南轲一瞧她这眼神,便知她要作怪,但段南轲却觉得颇有兴味,并无被人调弄的不满。
    段南轲脸上是洒脱笑容,他往前探身,盯着姜令窈瞧:“五月初夏,正是踏青赏景的好时节,尤其是宛平的花昼节,更是热闹非凡,我便想着请娘子一起过去游山玩水,尽一尽为夫之责。”
    这话说得可真动听,若是那夫妻和睦的新嫁娘,保准娇羞不已,开怀不止。
    但姜令窈到底不是,她不仅不娇羞,反而疑惑地看先段南轲。
    越是看不透他,姜令窈便越谨慎,绝不叫他糊弄了去。
    “哦?夫君如今正是建功立业的年纪,锦衣卫北镇抚司又是圣上的亲信,夫君不好好在京中办差,为圣上效力,怎么竟是要去看灯市?”
    姜令窈语气微沉,佯装伤心:“夫君前些时候才说要给我再赚个铺面回来,怎么今日就变了卦。”
    她用团扇遮住了半张脸,声音悲切:“果然天底下的男人都不能信,翻脸无情,不讲信誉,我会信你才是我的错。”
    段南轲:“……”
    段南轲服了她了,这话真是一套又一套,无论说什么都能跟得上,非要从他这里逼出真话才罢休。
    她既然想要,倒也不是不能给。
    段南轲思索片刻,眼中锋芒微闪,他突然伸出手,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团扇柄上轻轻一压,把那团扇从姜令窈面上一压而去。
    此刻的姜令窈脸上笑意未落,她眼眸中还氤氲这春日百花,一看便知她开心极了。
    段南轲有些无奈:“娘子,戏弄我就当真这么有趣?”
    姜令窈也听出他的无奈,他越是无奈,她就越高兴。
    “有趣的,”姜令窈矫揉造作地道,“我最喜欢……夫君了。”
    最喜欢那三个字并不能让段南轲心动不已,他更在意姜令窈未说出口的字。
    是戏耍、嘲笑亦或者是逗弄?
    总归不是什么好话。
    姜令窈看段南轲被她这一句逗得说不出话来,就连手都僵硬在那,心情便更是舒畅。
    她抽回扇子,在段南轲手上敲了一下。
    “夫君,咱们夫妻一场,是否要坦诚相待,”姜令窈轻声细语,“你想让窈窈陪你去灯市,总得告诉窈窈理由不是?否则窈窈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已。”
    她说得可怜巴巴,简直是悲苦的小媳妇。
    段南轲听她窈窈来窈窈去,眉眼一挑,看向她:“窈窈当真想知道真相?”
    窈窈两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总觉得带着点怪异的情调,让姜令窈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我当真想知道真相。”随着马车的颠簸,姜令窈收敛起了脸上的戏谑神色,一瞬正经起来。
    此番的姜令窈,才同夜间的乔推官一般无二。
    段南轲收回视线,双手平放在膝上,一下一下抚平上面的褶皱。
    “姜令窈,今日马车内所有之言,皆不可外传,你能否做到?”
    见到过了她作为推官的一面,见到她心细如发,探案如神,段南轲对她虽未有全然信任,但也知她绝非外人所见那般虚荣娇蛮。
    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她心里皆有数。
    姜令窈抬起头,那双乌黑的凤眸定定看向段南轲:“我自可以。”
    她反唇相讥:“段大人,既要寻人合作,总要有诚意,含混不清是大忌。”
    “若当真以后有人走漏风声,那也绝对不是从我这里传出,”姜令窈语带嘲讽,“介时段大人得自查身边人。”
    她傲慢无礼的态度,并未让段南轲生气,反而让他眉目中的试探消去几分。
    他敛眉垂眸,声音清淡:“去宛平究竟为何,具体我不能告知,但你可知此番是为锦衣卫北镇抚司东司房大案而去,且到了宛平,我需你配合。”
    姜令窈摇着扇子的手微微一顿,她努力平复心中惊诧,脸上笑容丝毫未变:“如何配合?”
    段南轲道:“不知。”
    “不知?”
    段南轲抬头,道:“是,确实不知,我不知宛平是否能查到线索,不知是否可以有案情进展,只能随机应变,因此只能告知你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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