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想最后还是被谢青章看出了破绽。
    昨日暮食时,他当着昭宁长公主的面,让仆役撤去桌案上的大半鸡鸭鱼肉,又责庖屋另做清淡粥品,配以可口小菜和一些时蔬。
    昭宁长公主现下念起昨晚没滋没味的暮食,面色还隐隐发苦。
    当初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克星,平日万事由她,一到要紧事就变得说一不二,强势得很。
    她这不就是一时忘形,贪嘴而已嘛,也不晓得说句好听的劝慰一番。
    若当年生下的是个乖巧漂亮的女儿多好,遇到这事,定会热热乎乎贴过来,一边用小手帮自己轻轻揉腹,一边软着声音劝自己下回莫要贪嘴……
    啧,这哪有不应的!
    阿娘自是什么都听乖女儿的!
    只可惜……
    扫见面前杵着的大活人谢青章,昭宁长公主的美梦瞬间戳得稀碎。她挑剔地上下打量一番,深觉自家儿子除了一张脸长得不错,剩下种种是半点可取之处都没有。
    性子又冷,话也不多,还不懂风月,一心扑在公事上。
    这么无趣的郎君,哪家年轻小娘子能瞧得上?
    越打量谢青章,昭宁长公主就越发忧愁。
    没有贴心的女儿也就罢了,这乖孙女怎么瞅着也没个影子呢?
    昭宁长公主叹了一声,却在无意间瞥见谢青章右手拎着的一捆油纸包,忽而来了兴致。
    “章儿,你手上是特意给阿娘买的吃食?是蜜饯?还是红豆糕?”
    “是国子监食堂做的月饼。”谢青章与之相对而坐,将一捆月饼放在两人中间隔着的桌案上。
    一听此言,昭宁长公主顿时有些兴致缺缺,又倚了回去:“就是你们国子监那难吃到全长安都晓得的食堂?算了,你还是自己留着罢,阿娘就不陪你了。”
    谢青章慢条斯理地拆开上头细绳,将六个油纸包在逐一手中过了一遍,挑出两块摸着就与其他不一样的月饼。
    昭宁长公主看他这番动作,闲闲地扯了下披帛:“今日送回来的是你舅舅赐下的月饼?啧,看来没了龚厨子,宫中御厨做的糕点真是无甚可夸,甜得齁人,腻味极了。”
    谢青章“嗯”了一声。
    明知昭宁长公主前日积食后,近日在被自己逼着调养,下朝后却敢一如往常让杜昉将糕点往回送,就是算准昭宁长公主瞧不上这些,碰都不会碰一下。
    谢青章手很灵巧,不一会儿就将装着酥皮鲜肉月饼和冰皮月饼的油纸包打开,并排摆在桌案上。
    鲜肉月饼,圆乎乎的,呈略扁的饼状。它躺在油纸之上,静静往外散着油酥香,随之而来的似有若无的肉香。外皮泛着淡黄色,正面烤出了蜜一般的金黄色,煞是诱人。经过一路颠簸,外皮掉落些许碎渣,落在油纸上,看着让人觉得怪心疼的。
    与之相邻的冰皮月饼,外皮洁白,恍若冬日落下的雪,隐约能瞧见里头内馅的颜色。正面印着团花,包裹着中间“花好月圆”四字。晚风拂过,带来一抹江米的清甜香味。
    昭宁长公主瞧得眼睛都发直,下意识坐正,伸手就想要直接取来吃,却不曾想中间遇到了拦路虎。
    谢青章虚虚以手相护,不慌不忙地开口:“我记得方才阿娘不是说,要让我自己品尝,绝不会陪着?”
    此话一出,昭宁长公主颇有些脸热,恼怒地哼了一声,重新倚了回去,揪着手中披帛不放。
    她口中说着“本宫不稀罕”“谁晓得你们国子监食堂做的吃食能不能入口”,而一双凤眼却不受控地往月饼处黏,显然馋得紧。
    谢青章摩挲着油纸边角,低声笑道:“国子监食堂半月前新来了一位掌勺庖厨,正是前日来府中的孟厨娘。”
    闻言,昭宁长公主捏披帛的手一僵,终是耐不住诱惑,坐起身来剐了谢青章一眼。
    她没好气道:“说罢,阿娘要怎么做才能吃到这月饼?”
    谢青章从容不迫道:“今明两日吃食,阿娘仅能用清淡粥品并一些时蔬,除这些月饼外,暂且不碰其它油腻之物,儿便将月饼双手奉上。”
    那就是连喝三日粥……
    昭宁长公主心里发苦,终是一咬牙,应下了。
    这浑小子当真是来讨债的!
    她欲将两块月饼拢过来,却又被谢青章拦下,说是要用完暮食再品尝糕点。
    无奈,月饼在人家手上,昭宁长公主只好憋着气、忍着馋,用完一钵掺了少许豚肉丝的菜粥,又被逼着吃下一些翠绿时蔬,方才恨恨地撂下筷子。
    昭宁长公主轻拍桌案:“月饼拿来!”
    谢青章唇边微微翘起,将两块月饼递过去,优游不迫道:“阿娘慢用。”
    美味糕点就在眼前,昭宁长公主也懒得再搭理糟心小子,欲要去拿那鲜肉月饼。
    哪知这月饼皮烤得极酥,指尖稍稍一碰就带下一片薄薄的酥皮。
    昭宁长公主心痛极了,连忙捧着底下的油纸包一起,轻轻捏起酥肉月饼,咬了下去。
    轻微的“咔嚓”声中,酥皮被咬开,露出里头的肉馅来。原本只是似有若无的豚肉香,刹那间浓郁起来,一解昭宁长公主暮食吃不到几筷子肉的难受劲儿。
    层层酥皮,是恰到好处的甜蜜滋味,而内馅鲜嫩,缝隙之间混着些许肉汁,酱香勾起馋意。而当酥皮与肉馅一并在口中咀嚼,可以清晰感受到两种不同的口感,一干一湿,一硬一软,混在一处成了最绝妙的搭配。
    “不愧是孟厨娘,手艺忒绝!风味绝佳!”
    昭宁长公主整个人精神抖擞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试图以此延长美食带来的欢.愉。待到最后一小块也咽下,她极为珍惜地将油纸上掉落的酥皮碎渣拢到一处,小心仔细地倒入口中。
    丢开干干净净的油纸,昭宁长公主抿着口中碎酥皮,虽然还有些意犹未尽,但是右手已经忍不住伸向另一块冰皮月饼。
    孟桑做好冰皮月饼后,本是将之悉数先运到冰窖中放了三四个时辰,送至廨房时还带着冷意。
    不过等到昭宁长公主手中时,寒气已经悉数化去,仅带着微微凉意,触手后便会渐渐被掌心熨到微热。
    这冰皮月饼的手感与另两种完全不一样,摸起来软软的,两指用力一捏就变了样子,随后渐渐恢复原样。
    吃着口感微凉,江米做的外皮软糯香甜,略有些弹,而红豆做的内馅,沙沙软软的。
    在吃到豆沙的那一瞬间,昭宁长公主凤眸明亮好几分,咀嚼许久,才依依不舍咽下。
    如若说酥肉月饼,是长安城中舞姿最艳.丽的美人,那冰皮月饼便是饱读诗书的才女,淡淡地,却能细雨无声一般拨乱心弦。
    待到一整块冰皮月饼用完,昭宁长公主只觉得自己压根没尝到什么味。
    两块月饼呢,怎么就没了?
    她盯着谢青章手边重新扎好的油纸包,蠢蠢欲动:“章儿……”
    谢青章不为所动,铁面无私:“不可,明晚再给阿娘两块。”
    昭宁长公主没了法子,恼极瞪他:“早知有今日,我当初就是砸下千金万两,也得将孟厨娘找来府中,省得让你这般有恃无恐,拿捏阿娘!”
    “唉!失策,前日怎么就让那孟小娘子走了呢……”
    谢青章眨了眨眼,但笑不语。
    而被昭宁长公主念叨的孟桑,早已回到家中。
    她烧了锅热水,舒舒服服洗了一回热水澡,将长发绞到快干后,随意用簪子挽起。
    又在正堂点了一盏灯,将今日买的笔墨纸砚、梅子蜜饯等等悉数搬到正堂的桌案上。
    孟桑打量了一下桌案,满意地拍了下手。
    有吃有喝,笔墨齐全,这才是用功时该有的样子嘛!
    她磨好墨,从树下捡了两块石头洗净后当镇纸。随后又平铺开一张干净白纸,笔尖蘸墨,于其最右侧挥洒写了一列字——
    食堂第二阶段发展规划!
    第34章 温居宴
    是夜,孟桑立于桌案前,振笔疾书。
    满打满算,她进国子监食堂已有十七日,也将食堂内外都摸得十分透彻。
    半个多月过去,食堂改善许多。
    朝食、暮食的样式丰富不少,品质也有所提升。有时她放手交予阿兰并陈厨子三人来掌勺,虽然所做出的吃食还有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但已是瑕不掩瑜。
    而以许平为首的监生们,一改对食堂原先的排斥,变得十分喜爱。十多日来,他们之中,无一人去监外花银钱买过吃食。
    笼统来看,改善食堂处境的第一步,已算是走得很好,须得想想接下来的路要如何铺开。
    孟桑笔尖稍顿,直起身来,右手执笔,而干净的左手去抓蜜饯,扔到嘴巴里,一边津津有味地咀嚼,一边斟酌。
    依她所见,眼下最要紧是一件事——来食堂的监生人数没有增多。
    孟桑蹙眉,自言自语:“往细里想想,不应如此啊……”
    “如今食堂拿出来的吃食,样样都受监生喜爱。那他们回去后,一传十、十传百,也该出现一些新面孔了,怎会一直都是这拨人呢?”
    “难道还是食堂从前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阴影太重,所以死活不信?”
    嗯……明早要去监中做朝食,或许能寻几位监生来,问问那些不愿来食堂的监生们究竟是何想法。
    孟桑又往口中扔了一块酸酸甜甜的蜜饯,沉吟片刻,最终拟定了主意。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毕竟俗话都说了,酒香还怕巷子深,与其指望监生们口耳相传,不若还是食堂这边主动走出去,将美味吃食直白呈现在对方眼前,才是最有效的法子。1
    至于之后究竟要如何做,还得顾忌魏叔。毕竟魏叔是食堂的大师傅,什么事都越不过他去。
    上回她一冲动,贸然与魏叔提起过后世的承包制。这个制度放在当下,虽有很多局限,譬如没有监管,也无法顾及家境贫寒的监生,但若是细细琢磨,也并非一无是处,尚有可借鉴的地方。
    然而魏叔一听见,就全盘驳回,态度之坚决、神色之严肃,孟桑如今回想起来都有些怵。
    可见魏叔并非锐意进取之人,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弄些动静出来,须得用些柔和法子,温水煮青蛙嘛!
    看来,是时候将“下学小吃摊”筹备起来了。
    半夜,天色黑沉,更鼓敲响。
    孟桑随之睁开双眼,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起身洗漱。
    起来后,她煮了一壶热水,胡乱掰了一些昨日买的糕点垫腹,就开始准备起今日的温居宴。
    忙活半天,直至天边泛着鱼肚白,孟桑才洗手离家,往国子监而去。
    现如今她家离国子监后门近得很,几步路就能到。
    后厨之中,柱子和陈厨子二人已经忙活半天,见孟桑过来,他们连忙问好。
    孟桑昨日为了琢磨怎么吸引监生,睡得有些迟,如今面上还带着一丝困意。可无论如何,瞧着已经比前几日被鼾声闹到无法安眠时,要精神许多。
    中秋未归家的监生二十余人,几乎都是书学、算学两门的监生。他们多家境贫寒,平日应付笔墨纸砚的开销已是不易,故而日日都来食堂用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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