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种悠闲没有持续很久,待到头一位监生冲进食堂之后,孟桑又得忙碌起来,而徐叔也去后厨等着用暮食了。
    按着常理,国子学讲堂离食堂最近,且今日负责晚课的助教并未拖堂,田肃理应是头一批来食堂的。然而一直到许平和薛恒都过来了,田肃才提着大食盒姗姗来迟。
    他来到三人常坐的桌案,入眼就瞧见了薛恒面前的食盒,讶异道:“安远,你脚程怎么比我还快,都已经取完食盒回食堂了?”
    薛恒嘿嘿一笑:“今日四门学下午没有钱博士的课,再者负责晚课的苏博士一向好说话,故而我提早溜回斋舍取了食盒,将它放在廊下。”
    田肃一听,只恨自己没遇到这般好说话的博士或助教。他艳羡地扫了一眼薛恒,随后唤来百味食肆的杂役,点了一些要外带的吃食。
    恰好孟桑经过此处,笑吟吟地问:“薛监生、田监生今日也要给家人带吃食?”
    薛恒与田肃齐齐点头,异口同声道:“我家阿耶/阿翁最馋百味食肆的吃食了!”
    孟桑低头浅笑,朝着三人颔首致意,回到后厨给梅菜扣肉这道菜做收尾。
    没掀开蒸笼之时,已经有咸甜香味溢出,惹得后厨众人忍不住往这儿瞧。如今孟桑一打开蒸笼,那香味立马钻进后厨各处,直往人鼻子里蹿。
    刚出蒸笼的碗壁是烫的,孟桑往碗上扣一陶盘,利落完成反扣的动作之后,连忙用双手指腹轮流去摸耳垂,试图以此来降温。
    待到将碗挪开之时,一道梅菜扣肉方才真正完成。
    盘中,剁成小段的梅干菜铺在盘底,一片片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盖在上头,有几缕酱色汤汁沿着肉片缓缓往下淌。
    后厨内,瞧见此景的人纷纷咽了下津液。而徐叔急吼吼地凑过来,笑眯眯道:“孟师傅……”
    孟桑笑道:“一碗是留给您和魏叔的,还有一碗给陈达、柱子他们。”
    她的目光越过徐叔,与守在灶台前的魏询对上:“魏叔,待会儿您就像我方才做的一样,将碗中吃食反扣到盘中,就成啦。”
    魏询板着脸颔首,眼中神色却很温和:“嗯,我晓得。你且自个儿用吃食去,别饿着。”
    “好嘞。”孟桑嘿嘿一笑,也不多话,如往常那般用木托盘将吃食运出去。
    出去时,谢青章与叶柏并排坐着,一大一小齐齐望过来,动作很是整齐,模样是如出一辙的乖巧。
    孟桑有些被这场景逗乐,稳步走过去,将托盘中的吃食放到桌上:“还有一些在后厨,等会儿就开饭。”
    叶柏乖乖点头,一副“阿姐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模样。
    谢青章先是含笑应了一声“好”,目光扫过孟桑双手时忽而一顿。
    比之以往,桑娘的手瞧上去多了一分光泽和细嫩……
    他抬眸望向孟桑,用视线点了下对方双手,稍稍挑眉。
    孟桑会意,唇边带着笑意,微微点头,然后抱着木托盘转身离开。
    顿时,谢青章眼中柔色浓得快要溢出。
    二人之间的细微互动,一分不落地落入叶柏眼中。小郎君没看懂其中究竟,努了下嘴。
    一日没见,怎么桑桑和谢司业已经打起哑谜了?
    登徒子真是讨厌!
    对于叶柏眼底的“敌意”,谢青章神色自若地回之以微笑。
    一大一小之间的暗流涌动,在孟桑过来时,悉数被藏了起来。
    孟桑落座,用公筷给对面二位君子夹了一块五花肉,轻快道:“你们快尝尝这道梅菜扣肉,看看滋味如何?”
    叶柏瞧见孟桑是先给自己夹肉,立马暗戳戳朝谢青章飞了一个满是得色的小眼神。
    看看,阿姐还是最喜欢阿柏!
    谢青章:……
    叶小郎君,倒也不必事事如此计较。
    谢青章微微摇头,无奈一笑,夹起碗中的五花肉送入口中。
    前后经过焯水、过油、蒸制三个步骤,肥肉里的大部分油脂都已经被去除,吃着并不油腻。整一片五花肉仔细尝来,只觉得肥瘦相宜——丰.腴的肥肉入口即化,而瘦肉一点也不塞牙,两者的口感混在一处,相得益彰。
    此刻,梅干菜的酸咸味道悉数回甘,咸中泛甜的香味与豚肉香糅为一体,任谁来了都会想多吃几块。最好还是配上甘甜的白饭,大口吃肉、大口扒饭!
    孟桑看着谢青章二人面上神色,就晓得他们一定很喜爱这道梅菜扣肉,于是嫣然一笑,低头品尝起自个儿的手艺。
    她往白饭里舀上几勺汤汁,又添了些梅干菜,将它们拌匀了一块用,吃着贼香。
    用了没几口,孟桑瞄见田肃与薛恒提着大食盒、一前一后离开食堂的身影,不由想起大理寺的事来。
    咽下口中吃食,孟桑问起谢青章其中细处。
    谢青章听了,先是一愣,难得有些好奇:“今日朝堂上的事,你怎么晓得这么多的?”
    孟桑摆手,笑道:“白博士不是常常亲自来食堂买吃食嘛,时日久了,他与我徒弟柱子趣味相投。这事,就是柱子从他那儿听来的。”
    谢青章了然:“这倒是不稀奇了,太学白景询惯是不在意出身。上至士族、官员,下至走贩、仆役,只要对他胃口,都能结为好友。”
    因着宋七娘的关系,对于白庆然此人,孟桑也有所听闻。
    不过她先前听七娘醉后提起的,多是白庆然的家事——
    早些年与夫人和离,膝下无儿无女,身边也无妾室。和离之后,白庆然一改先前模样,开始流连于平康坊。此人倒还算是个风.流而不下.流的人,一向只听曲喝酒,与会诗文的妓.子吟诗作赋,有时还会帮一些被酒鬼纠缠的女子解围。
    今日听谢青章说起对方平日为人,孟桑倒也不觉稀奇:“确是一位自由不羁的郎君。”
    她将话题扯回来:“不过,白博士当时所站位置不靠前,再细些的就没听清了。事关百味食肆,我就想着来问问你。”
    提起这个,谢青章眉眼间闪过一丝不自然,难得憋笑道:“倒真有一桩趣事。”
    见状,孟桑来了兴致:“洗耳恭听。”
    坐在一旁专心用吃食的叶柏,也忍不住竖起了两只小耳朵。
    谢青章莞尔,点了一下眼下提着食盒出去的监生,意味深长道:“他们之中的某些郎君,待会儿怕是会有些狼狈。”
    他将早间朝会上所发生的事细细道来。
    彼时,大理寺一众官员出列,道明自己所请之后,殿中静了片刻。紧接着,叶怀信领着座下学生以及少数交好官员,对此情进行驳斥。
    原本守旧派的官员,例如田尚书、易寺卿等人,顶着叶怀信的灼灼目光,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也说了几句不轻不重的话。
    田尚书情急之下,随口扯了一个他眼中百味食肆的不足之处——定价太贵。
    为了佐证这个论点,田尚书先是报出田肃口中几种吃食的价钱,最后还要描补一句“此乃臣从家中子弟处,无意中得知”。
    此言一出,朝堂上足足静了好几瞬。
    随后,王离等人出列,疑惑地报出他们所知的定价。
    当越来越多不同的价目表被报出,这些人的脸色都变得十分精彩。
    无他,几乎人人都不一样!
    最终,明面上出资筹备百味食肆的谢青章站出来,有条不紊地报出了真正的定价。
    至此,朝堂上陷入一片死寂。
    听到这儿,孟桑脑子一转就想明白其中究竟,“噗嗤”一声笑个没完,说话也断断续续的:“所以,是……是田监生他们捣的鬼?哈哈哈哈哈!”
    这是什么中间商赚差价的热闹场面!
    可怜叶柏小小年纪,听得目瞪口呆,整个小身板都僵住了。顿时,他想起了先前叶简说过“你的同窗挺机灵”。
    原来,此机灵是这种机灵啊!
    离谱!
    坐在他们附近的监生,也有隐约听到谢青章所言的,有的瞠目结舌,有的后悔不迭,也有一些人满是不赞同。
    而谢青章看了身边笑得停不下来的女郎,以及开始怀疑人生的小郎君,意有所指地提醒:“田监生、薛监生等人,方才提着食盒出去了。”
    孟桑的笑声一停,立马听懂对方话里意思,乐了:“那我此时只能说一句……”
    “愿君平安。”
    说罢,孟桑再也憋不住笑。
    “哈哈哈哈哈……”
    第80章 猪肚鸡汤
    片刻前,田肃与薛恒提着食盒、一前一后离开食堂。二人出了食堂所在的小院,于院门口分开,一人快步往后门而去,另一人则朝着偏门走。
    薛恒单手提着三层大食盒,心里惦记着要回去吃暖锅,所以脚下步伐也不慢,紧赶慢赶来到偏门处。
    甫一靠近此处,薛恒无端觉得有些不对劲,步子渐渐停下,没有急吼吼地迈出门去,而是狐疑地望向外头。
    往日里,每逢朝食、暮食时分,偏门外都会聚齐数辆不同官员家中的马车,有些是下值的官员亲自来国子监取吃食,有些则是被各府太夫人、夫人派过来的。大大小小的马车将国子监偏门围了个水泄不通,各位官员偶尔还会撩开车帘闲谈,好不热闹。
    而此时此刻,门外场景却有些不同。
    虽然依旧是那些让薛恒感到眼熟的马车停在外头,但不知为何,每家马车的车帘都遮得严严实实的,马夫、仆役们纷纷低眉敛目,没有闹出任何动静。
    这些马车好似在无形中达成了某种共识,不但空出偏门前的一大块地方,还将路中间空出足够的宽度,以便所有马车自由通行。
    薛恒昂着脖子,扫视四周,感到越发疑惑。
    咦?
    有几位同窗在他前头出了食堂,应当也是来偏门送吃食的。眼下,这些同窗以及他们家的马车都不在此处,而他来偏门的一路上也未撞见这几位同窗回食堂……
    他们去哪儿了?
    看着外头寂静一片的街道,薛恒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双臂上激起无数鸡皮疙瘩,下意识不想走出偏门,仿佛外头有凶兽在伺机将他一口吞了。
    就在此时,一辆停在不远处的马车上,马夫瞅见薛恒的身影。他在与车内人回禀之后,驱着马儿朝偏门而来,最后稳稳停在台阶下。
    下一瞬,窗帘被人从内撩起,露出薛父的脸来。
    薛父面色较之平时要更温和些,神色平静,朝着薛恒道:“三郎,愣着作甚?将吃食拿来。”
    瞧见自家阿耶,薛恒立马将那些无端生出的不好预感抛之脑后,连忙去到马车边,将食盒递给车内侍奉薛父的仆从。
    然而没等仆从接过食盒,薛父又开口了,喜怒不辨道:“三郎,为父有事要与你说,你且上马车来。”
    薛恒一愣,下意识拒绝:“阿耶,子津还在等着我回去用暮食呢。”
    车帘只撩开一半,使得车内光线并不充裕。薛父身着官袍,坐在马车正中,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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