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奴在这里看守了三十余年,期间有五位陆家女眷曾被关在这里。一位疯了,一位痴傻了,一个便在那小屋之中撞墙而亡,还有一个老奴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没气儿了,浑身□□着,身上的粗布衣服被她搓成了一条绳子,生生勒死了自己。老奴守在这里这些年,只有一位从这戒园之中走了出来,便是姑娘jsg的亲姑姑。只是走出来的时候,人已经像死了一般,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似乎所有的精神气儿都被葬在了这里,锁在了这个园子内。”
    陆令晚放在袖管上的手忽的捏紧了,浑身有一种被风吹透了的恶寒,艰涩地开口:
    “所以陆家真正的家法到底是什么?”
    婆子转向窗口那处跃动的烛火:
    “那本陆家家训,那箱子蜡烛,那些没有锁上的小门,都是世子爷吩咐下的。真正的陆家家法,是这戒园深处,靠着山往山上走,里头有一处暗无天日的山洞,所有能漏进光亮的地方都被遮得严严实实。在那里,没有烛火,没有什么小案,更没有什么家训或是木床。在极为狭小的山洞里,人倚着墙壁,腿刚好能伸开。那里没有光,没有日夜,没有可以做的事。饭和水是由人喂进嘴里的,如需方便,便只有一个土坑。末了了,便弄些山土埋一埋……”
    婆子看着陆令晚那渐渐发白的脸色,终究是收了声,叹了口气:
    “世子爷待姑娘终究还是留着些分寸的。您听老奴一句劝,这世道女人是犟不过男人的,更犟不过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
    后来那婆子说完,便起了身出了门。
    陆令晚呆呆坐在那儿,好久都没有从那话里回过神来。
    “姑娘,这世道女人是犟不过男人的,更犟不过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
    ***
    太皇太后就着嬷嬷递过来的清茶,漱了漱口,这才拿帕子剌剌嘴角,看向跪在地上的外孙儿:
    “你想明白了?”
    她在这宫里历经三朝浮浮沉沉,自有一股威严在,齐昭南却硬顶着那威压,毫不犹豫:
    “老祖宗,雀奴都想明白了。”
    太皇太后长长叹了一口气,目光突然就变得有些悠远:
    “你最像你娘。罢了,随你去吧。”
    齐昭南听到这句,这才欣喜万分:
    “皇祖母,还是您疼外孙儿。便劳烦您老送佛送到西,给雀奴一道赐婚圣旨吧。”
    太皇太后掀了眼皮儿去看他,见他眼中神采奕奕一副欢喜的模样:
    “就这般欢喜那陆家丫头?”
    “是,非她不娶。”
    太后垂下了眸,拨弄着手腕上的小叶紫檀珠子。
    “非她不娶,提亲便是,又何必眼巴巴的到宫里来找哀家?”
    齐昭南一噎,脸上便有些发苦,正想着要如何圆下去,便听上首的老祖宗叹道:
    “罢了罢了,这些事我不管。只是你去河南的这趟差事,可不能给哀家办砸了。”
    ***
    齐昭南喜滋滋的捧着懿旨出了永寿宫,摸了摸懿旨上那明黄的段子,将那懿旨展开看了又看,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滋味。
    想着两月以来自己就是同她别扭个什么劲,如今懿旨拿到手,往吏部要个调令,将自己岳丈陆茂柏调往浙江一带做个知州府台,那里算是他们旧党的地界,浙闽总督是自己的故旧,岳丈调到那里,全家必然跟随而去。
    只他以此拿捏要挟,也不怕那陆令晚见到懿旨后玩出什么花样。待他从河南回来,便带着懿旨去陆府提亲。
    ***
    “晚儿,晚儿。”
    陆令晚听到有人在唤自己,手上的针线停了下来,手帕上的萱草纹便却了半片叶子,像是被人折断了似的。
    她抬头,见娘打了帘子进来,忙放下了手里的活计:
    “娘,你怎么来这儿了?”
    说着见柳氏身上只穿了件儿薄薄的褙子,连个挡风的也没有,“娘,你怎么穿的这么单薄?这几日都结冰了。”
    柳氏看着她,眼里含着泪:
    “我的傻囡囡,你不是说要去庄子上玩吗?怎么会到了这戒园里来啊,娘的傻囡囡啊......”
    她不知母亲怎么突然到这来,走上前两步,忙想要拉她:
    “娘,谁同你说我在这儿的?您不要难过,我很快就可......”
    她的话生生止在了那里,只因她低头发现她要去握娘的那只手半空里握了个空,似乎透明的手指被她整个贯穿了过去。她抓了抓,手里依旧空落落的。
    她抬头惊恐着望着自己的娘,却见柳氏两眼含泪看着她,眼中的神情像是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像隔了万水千山。
    “娘的傻囡囡,要好好的......”
    一滴泪从柳氏苍白的面庞上滑下来,陆令晚想要接,手里却仍旧空落落的。
    她再抬头,柳氏已渐渐透明。
    渐渐的,整个人消弭于无形。陆令晚惊慌失措,在房间里左顾右看。
    “娘!娘!”
    她喊着,喊的撕心裂肺,声嘶力竭。
    猛的一睁眼,从床上坐了起来,耳后的冷意让她回过了神。原来只是一场噩梦,她松了口气,屐着鞋走到炭盆处,随意拨弄了几下,盆里的炭稍微熄了些。
    再有三日她就可以出去了,想到这里,心头那些滞堵便消散了些。
    “小姐,小姐。”
    外头隐隐有人声传来,拨弄碳盆的手一惊,陆令晚往窗外望去,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小姐,你在哪呀?小姐!”
    声音更清晰了,是木香的声音,她眼下不该和石青在庄子上吗?陆令晚将房内的灯烛点了起来,随手披了件衣服,提着盏灯便往外走。
    婆子突然拦在她身前,伸了臂要拦住她:
    “姑娘,夜里凉,还是别出去了,染了风寒,老奴和世子爷也不好交代。”
    木香的叫喊似在耳边,那声音是越来越凄厉,越来越清晰。
    陆令晚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想平日里自己要出这间屋子,婆子何时有过阻拦。
    再不顾其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朝着那婆子用力一搡。
    那婆子不意她竟会这般,失了防备,整个人便跌坐到了地上。
    陆令晚提着灯笼寻着声音去找,木香声嘶力竭地在这空旷的戒园里呼喊着,不知跌了多少跤,又爬起来多少次。
    这里实在太大了,天又这么黑,四处杂草丛生,空旷的让她绝望。她的小姐在哪里呢?会在哪间上锁的屋里呢?她的小姐怎么要吃这么多的苦呢?
    忽然她看见也有一盏隐隐幢幢的灯,在远处被雾气掩着看不分明。她却像忽然浑身注入了力量,朝那光亮跑去。
    “小姐,小姐我是木香啊。”
    她朝那光亮跑去,那光亮也似离她越来近,终于冲破了黑暗和和浓雾。见了是自家小姐的脸,扑通一声跪下来,顿时喜极而泣。
    转瞬间陆令晚便见她的喜色僵在了脸上,那苍白的脸上涌上了一股莫大的悲意。木香抱着自家小姐哭喊道:
    “小姐,小姐,快想办法随奴婢出去吧。夫人,夫人她不好了,夫人等着见你最后一面......”
    手里的灯忽的就落到了地上,陆令晚的身心抖了抖,像是再也听不见什么似的,疯了一般的朝戒园大门的方向奔去。
    她不知道大门在哪个地方,但是一定在南面,她往南走便对了。
    她疯狂地急奔着,借着月色,借着星光,寒风呼啸着穿过的,极轻易的就鼓透了她单薄的衣料。她冷了,冷得簌簌发抖,可终究热得满头大汗,寒与热的交替着。
    陆令晚觉得她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来。这一刻,她多希望自己还只是在那噩梦之中,没有醒过来。
    木香很快就追得上来,戒园的大门死死的锁着。
    没有办法,只能合力搬了成块的大石头,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翻过了那道高高的围墙。
    ***
    陆令晚赶到出堂的时候,天上开始稀稀落落的飘起了雪花。还未入腊月,今年的雪竟然落得这般早。
    她的脚上此刻已只剩了一只鞋,另一只脚上泥土和鲜血混合在一起。
    忽的听屋里传来一声哀嚎:
    “娘——”
    那凄厉的声响仿佛能穿透云霄,仿佛将她已冻得麻木的身躯贯穿了个透。
    是彦儿的声音。
    她忽然就僵立在了那里,手还胡乱的半握在空中,像是被冻僵了的死人。
    此时里头突然出了一个仆妇,被门口的情形吓了一跳,赶忙迎上去:
    “小姐!小姐!您怎么才回来啊!”
    紧接着要搀扶陆令晚进来。陆令晚却猛的推开她,发了疯似的朝屋里奔去。
    屋里的烛火将房里映的似日头西沉时的黄昏,橙黄的光一束束散开,是那种冷秋里草木枯败时的颜色。
    一股浓稠的药味儿刺入鼻中,压的她几要喘不过气来。
    围在床边的那几人听到声响,都回过头来看向她,脸上神色各异,或惊愕或愤怒。只是她像什么都看不见似的,往众人围拢的那一方架子床上奔去。
    只是她看见床上躺着的那具身躯,仿佛是一具枯骨,只是外头紧紧的包了一层苍白的近乎透明的皮。
    厚实的锦被压在她的身上,并没有隆起多少弧度,仿佛都要将那枯骨压折似的。
    陆令晚颤抖着转去看母亲的脸,脸是那样的苍白,失了血色的唇瓣。
    明明她的娘是那样的美啊,笑起来的时候脸颊有很浅很浅的酒窝,温柔的双眸里jsg像是有化不开的春水。
    可现在她的笑容干涸了,人也枯败了,她人就这样萧索地睡去,再也不会醒来。
    花叶落了来年还能长到枝头,可是她的娘走了,却是来年,后年,十年,一辈子……都远远都不会回来了。
    秦嬷嬷在一旁看着难过,抹了把眼泪:
    “晚姐儿,夫人走的时候,嘴里一直喊着您的名字,她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您啊……”
    她像是听到了又像没有听到,只一层干瘪的嘴唇动了动,低声像是呢喃:
    “娘,我是傻囡囡啊,我是您的傻囡囡,我回来了,娘……”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她似突然发了疯似的扑到她的身体上,喊的那样撕心裂肺:
    “娘,你跟我说句话呀,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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