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会好奇自己的来历,若木当然也不例外,在他好奇心最最旺盛,也最是需要亲近的长辈贴心引导的时候,便知道自己的父母永远也回不来了。
    他的脑袋嗡嗡地响。
    眼眶几欲撕裂。
    若木已经过了依赖母亲的年纪,但他也曾梦想过,若是自己能和其他孩子一样,有母亲陪伴着成长会是什么样子......燕遥知轻描淡写地说出母亲的死亡与自己有关时,若木哪怕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他的身份,也不由涌起一股愤怒。
    他没意识到自己正在流泪,执拗地盯住燕遥知的双眼,想要从里头探询出除了冷淡之外的情绪。
    那双赤色的,像是晚霞,又像鲜血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动,燕遥知也注视着若木泪涌不止的双眼:“我见过太多死亡,但我并不希望你也死在这里,所以,我会让奴隶主放你和扶翼回到祖庭。”
    他眨了下眼,将视线从若木的双眼错开,补充道:“这里很快就不安全了。”
    若木僵在原地:“......燕,你已经习惯了在难过的时候不表达,不倾诉,用力绷住表情了吗?”
    “我没有难过,人都会死,他们去做的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我知道他们会死。”燕遥知不耐烦起来,又想催促若木离开。
    而若木却摘下自己胸前的兽牙项链,递给他,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连你都说危险,但他们还是去了,我知道,他们也一定早就预知了自己去十个人就一定会死十个,但他们没有退缩,他们的死亡一定是很有价值的,对吗?”
    不要在这种时候使用你土洋结合的成语啊!
    燕遥知紧紧抿住双唇。
    太聒噪了。
    太啰嗦了。
    能不能干脆把他敲晕运走算了?!
    他的尖牙嘎吱嘎吱地磨响。
    “请不要自责,我们的神明。”若木用价值不菲的轻纱擦掉眼泪,很快就把飘逸的长袖揉得皱皱巴巴,“你今天吓了我好一跳,我以后还能继续叫你‘燕’吗?”
    这人完全没有脾气的吗?
    燕遥知感觉自己的爪子也开始躁动起来,他脸色黑沉地点头:“你立刻回祖庭。”
    若木惨兮兮地笑着:“我先前跟扶翼商量好了,我留在这里,她借冰王那几个崽子的便利,找机会偷偷从这里溜出去,回祖庭通知爷爷,她现在大概已经出城了。”
    燕遥知:“......”
    平时怎么没见你们行动力这么强?
    他紧闭着嘴巴,不愿意再继续搭理这个过分啰嗦,过分软心肠的家伙。
    若木却已经不再害怕,他怎么看,都没法把眼前朝夕相处过的年轻人和祖庭记载的历史里那个勇猛善战,凶悍暴戾的“神”给联系在一起。
    记载在皮纸上的那些历史,庇护着部落人在混乱的世界里存活下去的那位神明无私、公正,绝对不为私情动容,但每当部落民的生存受到威胁,他总是会站出来击退所有的猛兽带领大家渡过一次又一次的天灾。
    可眼前这人整天懒洋洋冷冰冰,能躺着就绝对不会坐起来,虽然表面上孤僻阴暗拒人千里之外,嘴里也很少有一句好话,但是......只要走到他的身边,就能感受到他深藏着的,有些别扭的温柔。
    “爷爷是不是知道你是......才让我来当你的导师呢?”若木双手叉腰,“果然我是上天选择的不同寻常的人!燕,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厉害!”
    他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虽然眉宇间还藏着些哀意,但已经开始说笑话自我开解了。
    燕遥知摇头,不晓得该不该把他其实是个储备粮的事实告诉他。
    思索再三,最后还是决定隐瞒这个残忍的真相,这孩子可经不住再吓一回了。
    虽然若木或多或少地暗示自己不惧死亡,愿意留在这里与燕遥知并肩作战,燕遥知也还是坚持要送他回去。
    若木被逼急了,便脱口而出:“我连杀死一只鸡的力气都没有......什么是鸡?不管了,我可不相信这里的人会有什么好心!让他们送我走,没准才出城,我就没了!”
    他不怕死,但不能死得这么窝囊。
    “请神宽宥,与祭司大人一起来的那个姑娘,已经自行逃离出城了,她或许是曲解了我的好意,被我热情的孩子们给吓着了。”奴隶主忽然进来了,他满脸的愧疚,似乎没有听见刚刚若木说的那些话一样。
    这让若木瞬间变怂,尴尬得涨红了脸。
    燕遥知不再理会他们两个脸上都是什么表情,抬手指着若木:“他是个医师,对海洋的子民十分好奇,你让人领他去看。”
    “不如将那条鲛人送到祭司大人那里?”奴隶主满脸的笑,一点儿也不觉难堪。
    燕遥知本意只是想让长留在事发时帮忙照看若木一下,最好能一起从水路逃走——那条鱼到路上没什么战斗能力,但在水里还是很强大的,王庭的冰井很均匀地分布在挨近冰海的那个方向,那里也刚好就是去往老怪物洞窟的必经之路,长留也会被运送到那附近。
    “不必麻烦,叫他自己去看就好。”燕遥知半闭双眼,又变成一副困倦懒散的模样。
    虽然,让他们到那老怪物的附近十分冒险,但这已经是眼下能找出来的最好的法子了。
    只要他们能顺利离开,自己也就能放开了手与那老东西斗上一斗。
    第28章 挨饿的第二十八天
    极北的冰川从上一个纪元时就是现在的模样了。
    哪怕强横如地心的巨人, 也未曾踏足。
    燕遥知行走在冰川上,他丢掉那身不方便的毛皮,只穿着来时轻巧的麻布长袍,赤脚稳稳地踩在冰面, 冰原上夹雪的寒风将他的头发吹乱, 来前若木非要塞给他的那串兽牙挂饰也扛不住风势地飘飞起来,“卡巴卡巴”地互相碰撞。
    老怪物的在处其实离王庭很远, 接近北极。
    燕遥知的记性很好, 在空无一人的冰原上没有参照物,他也能循着记忆里的路线找到那个深埋雪堆之下的洞口。
    隔着厚厚的积雪, 燕遥知越往北,就越能清楚地看见在自己脚底那张密密麻麻由同种生机所编织而成的网。
    它的范围大得叫人心惊。
    燕遥知甚至怀疑老怪物的触手其实已经伸到黑山部落之外了, 所以祂才能提前通知到奴隶主自己的行踪。
    只不过在外头诸多生灵,生机也驳杂不已, 燕遥知很难分辨。
    而且老怪物的触手极细, 又总是藏在地底,就更难辨认出来了。
    通往祂缩在之地的洞口保持着燕遥知很多年前曾见过的样子,只不过在门口多了块刻着太阳徽记的石头,应该是奴隶主摆放在此的。
    燕遥知往洞窟中轻轻一跃,落在地上, 洞窟幽深黑暗,奇形怪状的石柱犬牙呲互,上头还黏着一缕缕乳白色菌丝一样的东西, 洞口还好, 菌丝的数量并不算多, 但打眼望去, 洞窟的深处已经是一片纯然的白了。
    虽然燕遥知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跟着老怪物打过交道, 还折了好几个人在这里,但实际上他并没有真的面见过老怪物。
    密密麻麻的菌丝让他没法准确分辨出老怪物的真身所在,但燕遥知可以肯定的是,老怪物知道自己来了,每一根菌丝都是他的眼睛,他躲在这张大网后头,注视着自己。
    燕遥知脱下麻袍往里走。
    漆黑的指甲触在密集的菌丝上,将那一张张乳白的网从中间隔开,被他割开的菌丝边缘变得焦黑,向里卷曲、腐烂,滴下漆黑的毒水。
    “出来。”石膏一样苍白的男人冷声说着,仔细提防每一处黑暗,眼里的血色像是燃烧起来的炭火,在一片寂静的黑暗里灼灼生辉。
    他上一次来的时候,这地方的菌丝很有攻击性,会主动拧成一条触手一样的东西攻击来人,把人困住之后包裹成一个茧,很难破开,藏在菌网里的还有那种会吸食人脑浆的虫子。
    但今天它们安静得过分。
    燕遥知心里升起一阵狐疑。
    这些菌丝不惧火烧,石刀也很难砍断,但自己的尸毒对其有些效果。
    他一边割网,一边往里头注入尸毒,将其彻底溶解,免得苏生给自己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二十年过jsg去。
    燕遥知曾经不得不丢下的那些同伴的尸身也没了踪迹。
    他还清楚地记得他们一个个倒下的地方,甚至死去的姿势,眼神......都还清清楚楚地在他的脑子里不断显现。
    二十年前受尸毒所伤的菌丝都还没有完全恢复,可他们的尸骨已经全无踪迹。
    燕遥知皱起眉毛,再次喝道:“出来!”
    他的指甲暴涨,两颗尖牙也从唇缝探出。
    “出来!”
    燕遥知不太懂得谋略,当了几千万年的僵尸,这世界上几乎没什么东西能伤得到他了,所以他更喜欢正面硬杠,从正面以强力将敌人压倒,算是在他了无生趣的日子里唯数不多能让他兴奋起来的事情。
    无光的洞窟。
    菌网颤抖起来。
    燕遥知目光一凝,利爪猛然前伸,划开的菌网后头依然是密集的乳白丝线,它们在接触到僵尸的利爪的那一个瞬间就变得漆黑融化,却依旧保持一副无动于衷的姿态。
    燕遥知的眉毛愈发拧紧了。
    此时空气中传来一声悠悠的叹息声,这声音苍老,又带着股沙哑,似乎祂十分无奈。
    “别装神弄鬼。”不知怎地,燕遥知竟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
    在那声叹息过后,菌网簌簌簌地颤抖起来,它们蠕动着,一团团类人的影子被一层一层地松了上来,就好像是从水里缓缓浮出来一样,裹在人形身上的菌丝越来越薄,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双眼紧闭,却呼吸平缓。
    燕遥知的脸色难看极了。
    这是二十年前死在这里的那些人。
    其中就有阿年的女儿,若木的母亲。
    “我没有恶意。”那个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睡了很久......很久......”祂的声音重叠回环。
    “我的身体变成这副模样,没法移动,却会在我本人受到威胁的时候自动攻击。”
    “我很抱歉。”
    燕遥知没有放松警惕:“你说你一直都在沉睡,那二十年前是谁放出那些虫子去寄生人类,操纵他们的一言一行,你可别说你也好梦中杀人!”
    “人类?”苍老的声音语速很是迟缓,祂似乎充满了疑惑,但很快略过,“啊,人类......他们偷走了因为受到我的感染演化出来的小家伙们。”
    一只蜘蛛一样,浑身乳白的节肢动物从网里爬出来。
    “有一群人类从我这里偷走了它们,我记得,已经是非常非常久以前了......”
    祂的语气很不确定,像是个上了年纪而健忘的老头儿:“好像不是现在的这一群,不过他们也差不太多,算了,我觉得,我们之间不应该战斗,这个世界也只剩下我们了,哦对了,抱歉,人上了年纪就是爱啰嗦爱忘事,来吧朋友,我差点都快忘记了,要取得一个人的信任,最好能跟他面对面地交谈。”
    他的嘴碎程度跟若木有得一拼,但是又比若木更透着股老旧的感觉。
    燕遥知看见自己身前的菌网缓缓蠕动起来,它们把自己卷成一条触手,有序地从石柱上扯开,露出一条宽阔的通道,在洞窟最深最暗的地方,竟然透着一抹亮光。
    燕遥知没急着往前,而是看向二十年前那些死在这里,如今却肢体完整,宛若活人的“同伴”们。
    “这个啊,我用了点不太寻常的法子,唉,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洞里头居然死了.....人,吓一大跳,我改造了他们,但不能保证他们能苏醒。”那老怪物似乎知道燕遥知在疑惑什么,主动开始解释起来。
    这些人都是脑后受到袭击,被虫子用口器扎穿了大脑,燕遥知怀疑里头的脑浆都已经......可他不明白为什么遭受如此重创,甚至其中几个还是在自己面前断了气,现在却还能活人一样——是的,他看见他们身上曾经早已消散了的生机又重新复原,和从前没什么两样了。
    见他依旧不动,老怪物又开始叹气:“我很抱歉,我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如果你要向我报仇,我也可以理解,但在那之前,你能不能到我面前来,跟我说说话?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能见到过同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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