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廷看着此人,沉默了良久,声音低沉入谷底一般,道了一句。
    “将此人押去祠堂之外,令他跪在谭氏祠堂前。”
    让他跪在父亲面前。
    话音落地,周遭浊气一清。
    这么多年,他终于抓到了当年陈氏谋害父亲罪证。
    陈胡燕也晓得自己逃不过被问罪的宿命了,反复念着。
    “这是我的命啊,我该想到了......”
    谭廷紧紧抿着嘴,再不想看此人一眼。
    可陈馥有却在陈胡燕的话语里,看到了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影子,他忽然生出不甘之心。
    陈胡燕一辈子都在为宗家做阴暗事,到头来却还是宗家的弃子,宗家不会来救他的,说不定还会极力撇清。
    而自己年纪轻轻就已经成了弃子,接下来又要如何?
    陈馥有叫住了谭廷。
    谭廷在这一瞬心里突然闪过光亮。
    “陈五爷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他一问,那陈胡燕便立刻叫了陈馥有。
    “你可别傻,坏了宗家的大事,更有你受的!”
    陈馥有却看透了,“我如今没有做成宗家吩咐的事,已经有的受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左不过一个死罢了!至少在死前,我不想再为他们保守秘密!”
    陈胡燕张口结舌。
    陈馥有转头看向了谭廷,“我若能说出紧要之事,还请谭大人放我一条生路。”
    谭廷二话不说,直接应了。
    “谭某说一不二,你讲便是。”
    他的话掷地有声。
    比之自己宗家,这样的宗子才更令人心头一震。
    陈馥有是没有机会投生谭家了,但他问向了谭廷。
    “谭大人有先见之明,能料到了我等作乱,只是不晓得,谭大人有没有料到,还有旁的人在旁的地方,也做了乱呢?”
    话音落地,谭廷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神思一震。
    陈氏今次若是做了成了这乱,以庶族灾民的名义,抢了谭家的粮仓,冲进了谭氏的门里,再杀了他这宗子。
    那么好意放粮的世族,和这些庶族灾民,立刻就会对立起来!
    不止洪水淹没的灾区,只怕整个朝野的情绪都会被挑拨开。
    谭廷之前多少是猜到了的一些,所以才有了安排。
    只是那些人要就此做坏世庶关系,未必就只安排了攻破谭氏一族。
    这次不少世族都主动请放粮,这些人家必然是得到了似陈氏或者四大家族的号令。
    有这些大世族在前,不少小世族也跟在后面放出各族救济粮。
    这些小世族是真心善意也好,或者是被大世族引导、迫于形势也罢,但都切实做了有益庶族的事情。
    但若还有人伪装成灾民,哄抢了他们的粮食,世族的人必会立时对庶族仇视起来。
    而在灾区无粮的关头,世族对庶族恶劣,那些吃不上饭的庶族,就未必能仁义礼智当先,只要稍稍有人引导,甚至不用引导,他们便会伙同流寇盗贼,冲向各地世族,抢粮杀人......
    谭廷几乎能想到那场景了。
    他只想到那些人会来害他,万万想不到这些人已经泯灭了良知与人性,以这些小世族的人命为饵,连与他们同样出身世族的同胞都不肯放过!
    谭廷脸色沉到了极点,几乎没敢再多停留一分,厉声叫了人来。
    “快快!告知官府、告知各地世族,小心有人以灾民的名义抢粮作乱!”
    ......
    接下来三日,毒辣的日头炙烤着洪水退去后的大地。
    谭廷在那消息发出去后的第二日,急回了重灾区坐镇。
    各地官府听到他的消息都不可思议,什么人会不择手段到这种地步?
    可是当又两日,消息传过来的时候,众人都震惊了。
    谭廷派出去的人,提前知会了不少人家,其中有三个世族因为谭廷的通知,提前预备,幸免于难。
    可还有两个偏远一些的世族,还没能接到消息,就被冲了。
    一夜之间,那两个好心放粮救济百姓的小世族,阖族被流寇和灾民所冲,粮食被哄抢一空,连绵的房屋被烧毁,不少族人被打杀烧死在了自家的庭院中,不少人跪地求饶、奉出所有的金银,才留下一命。
    谭廷知道,那根本不是流寇,但饿极了的灾民都跟在后面一起抢粮,也是真的......
    虽然只是两个小世族,可消息传来的时候,但凡是世族官员都脸现惊怒,还有人不由地辱骂出声。
    而庶族灾民们听闻也都惊怕,他们惊怕的不是流寇和抢粮的灾民,而是眼前的世族官员。
    这些世族官员是不是就此恨上了他们,还愿意继续放粮吗?他们还能安心吃世族放出来的粮食吗?
    所有人都惊惧起来。
    ......
    两个小世族被冲的事情一出,朝野便引发了不少喧闹之声。
    若非是谭廷提前布置,谭家逃过一劫,而他又及时传信,让世族小心防备,那么混乱只会更大,大到所有的世族和庶族,都在彼此警惕中,向对方竖起矛和盾。
    世族庶族的矛盾会一触即发,届时两族是如何光景,像项宜、谭廷这般跨在两族之间的人又如何自处,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好在,当下虽然世庶关系又恶劣了起来,但还不到这般地步。
    谭廷只怕那些人不达目的不肯罢休,想着之前二次决堤,阻隔了救济粮的事情,他特意谁也没有提前告知,突然下令调出人手去守河堤。
    一众官员都不知道他这是何意。
    河堤又不是边关长城,派人去守,真的有用吗?
    不想就在谭廷派人守堤的第二天,竟就抓到了一波蓄意攻击河堤的人。
    这些攻击河堤的人在被抓时就畏罪自杀了。
    越是这般,越令人惊讶。
    那些灾区官员听闻此事,惊得说不出话来。
    “是什么人要祸国殃民?!冲了世族的事,是不是也是这些人做的?!”
    这些官员越发产生了疑问。
    在世族和庶族的矛盾之外,还有藏在暗处的黑手搅弄风云。
    而这只黑手渐渐暴露在人前了。
    谭廷并没有回答他们的疑问,但又想到了彼时,岳父项直渊任上的潮云河决堤的事情。
    潮云河决堤,是不是也一样,其实不是被大水冲垮,而是人为。
    所以,从那么早之前,那些人就开始谋划了,对吗?
    ......
    谭廷拦住了破坏大堤的人,顺利接到了朝廷给的赈济粮草。
    世族不用胆战心惊地继续放粮,庶族也不用再吃世族给的粮,一时间双方间各自警惕的情绪,才稍有缓解。
    谭廷不敢松懈,写了长长的折子细述此事,递去东宫。
    那些人要做的事,被谭廷拦下了七七八八,他们达不到目的,还不晓得有什么后招。
    河堤守住,洪水退去,灾民有粮可吃,谭廷亦让各地惠民药局放药防疫,最后安排各地官员,逐步修缮百姓房屋。
    灾情总算是缓了下来。
    可惜因着两个小世族被冲的事,世族庶族的矛盾又上了一层。
    谭廷有些担心妻子在京如何了,毕竟她身份实在是太敏感了。
    这会他正准备去写信询问。
    不想有几个官员在论事,见了谭廷就想问问他的意思。
    但这些人还没来及说,就有谭家的仆从跑来找他,来人手里拿着一封信。
    谭廷一眼看到信封上娟秀的字迹,心跳都快了起来。
    他不由抬手,朝着仆从招手。
    “我在此处。”
    那几个论事的官员见他着急,还以为是什么紧要的事情,不由问了一句。
    “谭大人,是不是有京里的消息?”
    只是他们问了,却见拿到了信的谭大人,头也没抬,只看着信道了一句。
    “是拙荆的家书......你们论你们的,我先去了。”
    说完,抬脚走了。
    几个官员都愣了。
    他们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
    众人疑惑着相互看了几眼,但再看向钦差谭大人离开的方向,人影都没了。
    灾区比不上衙门,谭廷无处洗手,却还是用绢帕擦了手心的汗,才在意僻静的树下,拆了妻子的信。
    信甫一拆开,便有清凉的风从树荫下掠过。
    谭廷眼中映出那些干净娟秀的字迹,看见当先第一句——
    大爷安否?不知赈灾之事可否顺利?暑热正盛,大爷记得及时消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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