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苏城愣了下,接着笑着摇头:“我都这么大了。”
    沐颜反驳道:“哥哥哪里就年纪大了,还不到二十五岁呢,好些穷人家的孩子念书晚,二十八九岁考大学的都大有人在。”
    沐苏城笑妹妹想得太简单了,“可你哥哥就能认识几个字儿,考大学可不是说起来那么简单的,听说要考的东西不少呢。”
    沐颜:“这我知道啊,所以我们找一位家庭教师就好,我打听过了,雇一个家庭教师一个月也就十来个大洋,咱们现在有钱了,完全不用担心的。”
    沐苏城还是拒绝:“我还要给你帮忙的,小颜你要是想去念书,倒可以试试的,哥哥就算了吧。”
    沐颜猛地摇头:“我才不想念书呢,我看见书就要头疼的,还是哥哥你去,我们家不能两个都是文盲吧,爸爸要是还在的话,一定会让你继续上学的,以前是咱们家没那个条件,可是现在我们能赚钱了,为什么不能试试呢?哥哥说要给我帮忙,可我的舞蹈班下午三点就结束了,还有那么长的时间可以用来做别的事啊。”
    看哥哥的表情已经有些松动,沐颜再接再厉道:“而且哥哥,你难道没什么想要实现的梦想吗?以前家里的担子都压在你身上,没钱也没时间,可现在这些都有了,我们也不用为生计奔波了,你是时候想想自己将来想要干什么了,我总不能让你一直给我伴舞的。”
    听完妹妹的话,沐苏城倒真的想了想,自己想干什么,不去考虑谋生赚钱,他有什么理想吗?
    好像没有很确切的答案,从原来的世界走出来之后,他其实一直有些迷茫的,妹妹突然间赚到那么一大笔钱,可他却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会干什么。
    小时候看着父亲修理钟表,他那时候想当一个修表师傅,后来的生活很辛苦,他只希望自己和妹妹能过得好一点,其他的就不敢想了。
    倒是在缫丝厂的时候,他看见厂里的工程师修理机器,几次下来,他靠着自己看会的那些也能上手了,或许,机械修理,他在这方面是有些兴趣的。
    沐颜见哥哥不说话,以为他对钱财方面还有顾虑,便开口道:“哥哥该不是舍不得花钱吧?钱赚来就是为了花的啊,而且我们以后还会再赚,还是你跟我见外了,不想花我赚的钱?可是哥哥,我以前在家里呆了那么久,吃喝都是靠你养的,我也没说跟你见外啊,我们可是亲兄妹啊,我赚的每一分钱里,都有哥哥的付出的。”
    沐苏城回过神,笑着轻摸沐颜的脑袋:“想到哪里去了小丫头,我还一句话没说呢,你就把话说完了,不是要去东吴大学吗?走,去看看吧。”
    沐颜高兴起来:“哥哥你答应了!”
    她就说嘛,沐苏城根本不是个大男子主义的人,而且兄妹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早就不分彼此了,哪会为了钱财纠结良久。
    在她看来,哥哥沐苏城的性子有些像去世的父亲沐南筝,都一样温和,也一样坚韧,温和的是气质,坚韧的是内心。
    他一直很能吃苦,也几乎从不抱怨生活,只是默默地,很努力地想好好生活。
    其实沐苏城心里还有一重考虑,趁着现在有机会,多学些东西总是没错的,如果他真的考上大学,那即便妹妹的舞蹈班开不下去了,他总能找份比以前好的工作养活她,舞蹈班赚钱跟玩儿似的,他总感觉不踏实。
    兄妹俩说好了,便在附近搭了电车去东吴大学。
    东吴大学是基督教监理会1900年在苏州创办的,当时号称是国内第一所西制大学,也是一所典型的教会学校,初期校内只有文理,医学和神学三科,后来神学学科被撤除,变成文理法三个学院,每个学院下设具体课目,招收的学生也是来自五湖四海。
    沐苏城想考这里的话,最好还是找校内的师生来为他补习,要是后面能进东吴大学的预科班就更好了,这样有一半的几率可以免试入学。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开班
    昏黄的灯光下,何量端着一杯威士忌,倚在吧台前让人把门口迎客的服务生找了过来。
    “昨天沐小姐还是没来?”
    服务生摇头:“确实没来,这几天都是我和小李在前面招待的,沐小姐似乎就来了咱们舞厅一次,在那之后,就没来过了。”
    何量其实心里清楚,那位沐小姐确实没再来过他们舞厅,又问一遍,不过是不死心罢了,冲服务生摆摆手,他转身面向吧台狠灌了口酒,心里暗自后悔,还是失策了。
    早知道当时就应该条件再给得大方点儿,想法子让她留下来做全职的,现在这样,昙花一现后就玩消失,偏偏他还没有对方的住址,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人。
    这几天舞厅的生意比以往好了不少,舞池里争奇斗艳的舞女越来越多,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来捧场玩乐的权贵公子也络绎不绝,可何量还是惦记着沐颜,他对这位聪明美丽的沐小姐寄予了厚望,若是她能在舞厅常驻,那他们东吴大舞厅就有可能做成苏州舞场的头号招牌,就像上海的仙乐门和大都会一样。
    可那位沐小姐不知怎么的,出现了一天后就再也没来过。
    那天有幸看过沐小姐跳舞的人,后面几天几乎天天过来守着,跟他打听了也不止一次两次,可他有什么办法,要是有消息,他能藏着不说吗?
    沐颜可不知道舞厅的何经理还惦记着她,这几天她正忙着给学员们上课呢。
    “来,注意曲子的节拍,它的重音在第一拍,后两拍是弱音,节奏是‘强,弱,弱’,第一小节的重音在左脚,第二小节的重音换到右脚,以后重音都是在左右脚轮换,很好,继续……”
    今天是舞蹈班开课的第八天,沐颜依旧像往常一样给来上课的学员们做训练,前几天的基础已经学得差不多了,今天开始各种舞步的练习,为此,她还花了三十多块大洋买了台留声机和几张唱片。
    为了让学员们更好地矫正姿态,她在院子东侧的教室里装了一面巨大的镜子,加上新置办的地毯,拉伸的架子,一系列杂七杂八的东西,本来简陋的教室看着越来越有了样子。
    总之一切还算顺利,只是原本打算让哥哥给她当舞伴的想法到底没能成行,因为学了好几天,他还是笨手笨脚学不会,她的脚都要叫他踩肿了。
    反正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在其他事上都利利索索的沐苏城,在跳舞这件事上真的像差了根弦一样。
    最重要的是,沐颜当时没考虑周全,沐苏城耳朵听不见,他平时只能根据别人的嘴型看对方说话,所以即使他学会了基本的舞步,可他听不见音乐,把握不住节奏的快慢,这也是不行的。
    于是她只能放弃了让哥哥帮忙的想法,沐苏城也松了口气,让他干些体力活儿或是别的事情,他是没问题的,可跳舞这回事,他是真应付不来。
    上课的事情不用他帮忙,沐苏城就帮着妹妹干些杂活儿,早上出门去菜市场买个菜啊,打个水烧个饭啊,洗洗衣服啊,打扫打扫卫生啊,这些寻常的家务活,他是一手包揽了的。
    因为家里上课的都是女孩儿,沐苏城为了避讳,一般不太在院子里晃悠,等三点上完课了之后,他才出来活动,早上除了买菜做饭,他一般都是呆在屋子里看书的。
    但即便是这样,他那张过分好看的脸还是挺招蜂引蝶的,沐颜有两个学员一到休息时间就总爱往他身边凑,还旁敲侧击地打听他的事,后来知道他耳朵听不见,才慢慢消停了,不过进进出出总是爱多看他两眼。
    沐苏城不想给妹妹惹麻烦,到后面都是能避则避,她们一群女孩儿上课的时候,他就关了房门专心看书。
    他的家庭教师已经找好了,倒不是他和妹妹去东吴大学参观的时候找的,而是一个来这里上课的舞女介绍的,叫童志浩,说是她的老乡,在东吴大学念大学三年级,成绩挺优秀的,不过家里条件不怎么好,所以想额外找份兼职养活自己。
    沐颜当时看了童志浩的学生证,还当场问了他好几个问题,最后觉得水平还行,就把人留下了,给他算一个月15块钱,凡是他没课的时候就过来给沐苏城上课,一个月不能少于20节课。
    童志浩个子一般,大概一米七左右,看起来倒蛮书生气的,常常穿一身长袍,戴着圆框眼镜,待人说话都很和气,讲课条理很清楚,知道沐苏城耳朵不好,他每次讲解都注意着能让对方看见他的嘴唇,数学题他会把解题过程在纸上写得清清楚楚,走的时候,还会给沐苏城留适量的作业。
    沐颜闲的时候旁听了一节外语课,发现小婷介绍来的人还真有两把刷子,虽然没留过学,可发音还挺地道的,小婷就是介绍童志浩过来的那个舞女。
    虽然已经好久没接触外语了,但好歹以前上课考试学了那么多年,沐颜对一些单词的基本发音还是有印象的。
    所以她真的挺佩服童志浩的,据说他和小婷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他们那里穷,一个县都很难出一两个大学生,不知道童志浩是怎么考出来的。
    现在上大学可不便宜,不说小学、初中高中的花费,单是大学,报名费就要三四个大洋,学生中学毕业后要想读大学,可以直接去想就读的大学报名,报完名了,给你一张志愿表,填上姓名,年龄,籍贯,学历,通讯地址和想报的院系专业,然后再给一张体检表,体检通过才能拿到准考证。
    然后考出好成绩过了口试之后才算正式通过,其中但凡哪个环节卡住了,那报名费是不会退还的。
    而为了增加考上大学的几率,一个考生基本上会同时报考好几所大学,因为所有大学都是自主招生,自主命题的,所以考试的时间也不一样,可这样一来,就得交好几份报名费,不光报名费,还有到各地参加考试的旅费,比如今天才结束了南京的考试,晚上就坐火车到上海参加另一所学校的考试,花在车票和旅馆上的钱也不是小数目了。
    如果幸运考上了某所大学,还要缴纳高昂的学费,便宜的一学年五六十块大洋,贵点儿的二三百也是有的,可无论是便宜点的公立大学还是贵点儿的私立大学,平常人家的孩子都是上不起的,就像沐颜兄妹俩之前,一年的总收入大概在150块左右,可日常花销就占去绝大部分,平常再看个病,做个衣裳就不剩什么了。
    这就是寻常人家的日子,哪里供得起一个学生,能活着就不错了。
    当然,要是考师范,还能好一些,很多师范院校会免费给学生提供食宿的,而教会学校和医科大学收费相对就贵了,东吴大学就是所教会学校,一年学费大概能有个一百多,这相当于一个家庭一年不吃不喝的所有积蓄了。
    所以沐颜还挺纳闷的,童志浩既然家境不好,为什么干脆不去上个师范学校,而是选择进入收费昂贵的东吴大学呢。
    不过后来她倒是看出了些端倪,虽然小婷说她和童志浩只是老乡,可沐颜发现,两人的关系似乎不仅仅是老乡那么简单。
    童志浩看不出对小婷有什么特别的,可小婷看向童志浩的眼神显然不是那么回事儿。
    上课中间休息的时候,沐颜坐在小婷身边,故意诈了她几句,她开始还掩饰着不肯说,后来看瞒不下去了才说了实话。
    原来两人是男女朋友啊,沐颜这才知道那股违和感在哪了,“那你干嘛瞒着啊,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小婷脸色有些凝滞,但还是笑着说:“我是舞女啊,志浩他一个前途大好的大学生,跟我扯在一起,人家怎么看他啊。”
    沐颜:“他也是这样想的?”
    小婷解释:“他说以后会娶我的,等我再攒些钱,他也毕业了,我们就一起回乡下去,他到县里找个体面的工作,我在家给他洗衣做饭……”
    这好像有些不对。
    小婷还想说什么,沐颜打断她:“那你怎么会想着当舞女的,他也同意你干这行?你难道不怕他家人会对你有什么看法吗?”
    小婷苦笑,似乎也想找人倾诉:“我这也是迫不得已的,童家和我家在一个村子,我家的状况好一些,童家四个孩子,前面三个女儿,只志浩一个儿子,童家伯伯从小就看重志浩,咬着牙供他念书,童家三个姐姐出嫁后也帮衬着,志浩很争气,念得一直很好,他也很用功,可小学中学还好,要想上大学,便是童家一家人累死也凑不齐学费的。”
    “志浩很沮丧,他一直想考东吴大学来着,后来凑了报名费和路费专程过来考试,也成功考上了,可就因为交不上学费,一切都白费了……”
    后面的话沐颜不用听了,又是一个老套的故事。
    她接上小婷的话:“于是你就下海了,舞女赚的多,他的学费有着落了,所以才安安生生上到大三。”
    所以童志浩这几年都是靠小婷做舞女养着的,他的学费生活费也都是小婷的辛苦钱。
    小婷连忙为他解释:“志浩也想去找工作的,可他当时才刚上大学,时间少,又没什么经验,没有主家肯要他,也就今年,他才找到了一两份兼职。”
    沐颜呵呵:“那他没说让你别去跳舞了?”
    舞场说的再花哨,也是个乌烟瘴气的地方,虽说当舞女赚的多,可动作间免不了被人占便宜的,要是碰上不要脸的,那就更倒霉了。这样的环境,但凡真心喜欢一个人,都不会让她继续呆下去吧。
    上课接触了这几天,沐颜发现小婷虽然在舞场干了几年,可她想法还是挺单纯的。
    小婷:“等他毕业我就不跳了。”
    看来童志浩到底是没有阻止小婷继续去舞场。
    虽然只有几天的相处,可沐颜看得出来,童志浩确实是个上进、聪明、为人处世很得体的人,这样一个人,很容易给人留下好感。
    沐颜要是观察得不仔细,也看不出来小婷和他之间的关系,童志浩本人对小婷没有提过一句,好似两人就只是关系寻常的老乡而已,这样一个人,对自己女朋友的处境表现得毫不在乎,他怎么可能会按照小婷设想的,毕业后回到小县城,娶她为妻过平凡的日子。
    这样的人,很聪明,知道自己要什么,想往上爬,才是真的。
    沐颜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可她前后两世活了这么多年,还真碰见过不少这样的例子,男的拿女的当踏板,有用的时候敷衍你哄着你,一旦他用不上你了,那就对不起了。
    不可否认,童志浩作为一个家庭教师来说,是极其合格的,和他相处也很愉快,可抛开这些,对于他这个人的人品,沐颜是有疑虑的。
    所以她交浅言深地提醒了小婷几句,但愿她听得进去吧。
    下午三点,课程结束送走最后一个学员,沐颜推门进屋去找正在看书的哥哥。
    沐苏城这几天一边看书,一边琢磨沐颜帮他弄来的一些学校去年的考题,其中有些看着还真不好下手,尤其他这种只识了字没读过几本书的。
    “清季曾、李诸人提倡西学,设江南制造局、翻译科学书籍甚我,其中不乏精深之作,何以对于当时社会影响甚微?试言其故。”
    这是其中一所大学的作文题,沐苏城看了又看,他皱着眉,连沐颜进来都没察觉到。
    沐颜走近:“哥,怎么这副表情啊,是不是很难?要不歇会儿吧,去院里晒晒太阳,你都看了好几个小时了。”
    说着她随手拿起写满字的纸张,上面是湖北一所大学的国文入学试题,总共就两道题,第一道写着:“韩非子谓:‘成势可以禁暴,德后不可以止乱。’其说谛否?试各就所见,而论列之。”
    再往下看,是第二题:“文以意为主,以气为将帅,以词句为卫兵说。”
    天啊,这是考语文?沐颜心里暗暗吐槽,这虽然题量少,可一点儿也不比后世十几页的卷子好答啊。
    怪不得哥哥脸上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哥,出去晒晒太阳,回来再看书吧,脑子也要放松放松,一味绷着可不行的。”
    沐苏城叹口气,放下手里的课本,拿把椅子跟妹妹坐在院子里,他难得向沐颜感慨:“这要考上大学还真不容易”。
    沐颜暗自点头,可不是嘛,就算到了一百年后,考大学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语文数学、历史地理、物理化学哪个都得涉猎一些的。
    不过看哥哥心情有些低落,沐颜便决定说点高兴的,今天已经是开课的第八天了,再过七天,这期的课程一结束,她就可以去浙江把儿子找回来了。
    于是她转身面向沐苏城,推了他一把,示意他看向自己:“哥,我之前不是找了侦探社的人帮忙打听孩子的下落嘛,现在有消息了,说是那家人祖籍应该是在浙江湖州那边,更具体的还要再探听几天,不过相信很快会有后续消息的,到时候哥哥陪我一起去找孩子好不好?”
    沐苏城听完惊喜地坐直身子:“好,太好了,到时候哥哥陪你一起去,把孩子接回来,我们三个在一起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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