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着头,此时已经瞧不清任何东西,他只是无声笑着,笑得眼尾殷红,肋骨发疼,双手按在地上,粗粝的沙渗入手上细密的伤口,他太累了。
    那你就去死吧。
    鹤声告诉自己。
    这是个顶好的地方,除了城里流窜的泼皮无赖,没有人会记得这里,这是这座城最肮脏的地方,堆满了一切没有用处的废料。
    老鼠踩着污水窜入洞中,乌鸦停在箩筐上,啄筐里的臭鱼烂虾。
    这是被世人遗忘的地方。
    他死在这里就很好,不麻烦任何人,甚至不需要人给他收尸。
    他可以和这些臭鱼烂虾一起,慢慢腐烂,变成莹莹的白骨。
    鹤声觉得这是件很划算的事。
    就这样吧,他太累了。
    他不想挣扎了。
    鹤声的意识渐渐模糊,眼前越来越黑,像沉入无边无际的深海。
    “叮——”
    步摇晃荡的声音。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
    那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她手里提着兔子灯,柔和的灯光映着她苍白的小脸儿,眉黛青颦,眼梢微红,像碾碎的朱丹,几丝头发散散垂落下来,项颈瓷白,脆弱得一碰就散,像价值连城的青瓷。
    那是长大后的秦晚妆。
    鹤声一眼就认出来了。
    *
    “后来呢。”秦晚妆咬着果脯,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我猜一猜,后来,那姑娘是不是把小乞丐捡回家啦。”
    “话本里都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然后那位小姐定然和那个小乞丐成婚啦。”小猫儿仰着小脑袋。
    脏兮兮的小孩儿也从被子里出来,怯声怯气地说:“当真把小乞丐捡回家了吗?”
    鹤声轻轻应了声。
    “小乞丐治好了伤便离开了,那姑娘后来也有了亲事。”
    他轻笑,漂亮的眸子里却藏着点淡淡的难过。
    “天黑了,往往,你该回家了。”鹤声道。
    秦晚妆不大高兴:“可这若是在话本里,小乞丐就要求娶那位小姐的,小乞丐为何不求娶她呀。”
    她不理解,很不理解。
    救命之恩,怎么能不以身相许。
    通常的话本里都不是这样写的!
    这样不行!
    “为何——”鹤声轻声喃喃。
    大抵是因为那小乞丐太害怕了。
    他害怕自己流离失所,终其一生都落不得安稳。
    他害怕他的小姑娘受他拖累,不得善终。
    那个小乞丐想。
    如果有朝一日,他能堂堂正正站在祖庙,受封加冕,他就带着天底下最珍贵的琉璃美玉,给他的好姑娘下聘;他就召集天底下手最灵巧的绣娘,让她们为她的好姑娘绣独一无二的霞帔;他就给她最盛大的结亲礼,教她成为天下人都羡慕的姑娘。
    如果有那个时候。
    他就带她去天底下所有地方,带她去看最壮阔的山崖,带她喝最香甜的美酒,带她去大漠、去草野、去最繁华的城池、去最瑰丽的山谷。
    可是小乞丐很没用。
    小乞丐甚至没办法让他的姑娘活着。
    小猫儿久久等不到答案,就开始不高兴,小爪子扯扯他的袖摆,巴巴地问:“为什么呀。”
    “因为小乞丐是个懦弱的人。”鹤声揉揉她的长发,清澈的桃花眼这时显得有些黯淡,“他太懦弱了,他不敢向那位小姐提亲。”
    “啊——”小猫儿拧着小眉头,真心实意为小乞丐发愁,“这样不行呐,小乞丐应该再勇敢一点呀。”
    第34章 阿桥
    草木扶苏, 枝叶招摇。
    昼光跳跃入窗,把小猫儿漂亮的眸子映得愈发干净清亮,她对着铜镜瞧里面的自己, 开心得弯了眉眼。
    “左边一些呀,漂亮哥哥。”秦晚妆看着她的金丝步摇, 晃晃小脑袋, 步摇也跟着一晃一晃, 发出清泠的脆响。
    鹤声把步摇摆正了,又拿起梳子为她梳耳后的碎发,瘦长清白的手指穿发而过,鹤声低着头,目光认真又细致。
    凉凉的指尖不经意触上耳根。
    小猫儿眨眨眼睛。
    哎呀,漂亮哥哥的手怎么这样冷。
    “漂亮哥哥, 你是不是生病啦。”秦晚妆问。
    鹤声微微抬头, 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不曾。”
    “可是你的手这样冷。”秦晚妆伸出小手去抓鹤声的手, 斩钉截铁,“漂亮哥哥,你就是生病了,你应当喝药呐。”
    还没等鹤声出声,她从小椅上爬起来, 眸子亮晶晶的,颇有些欢欣:“我、我有药的,我有许多许多药,我可以分给漂亮哥哥。”
    她端起桌案上的瓷碗, 献宝一样捧到鹤声面前。
    “呐——”
    “都给你, 漂亮哥哥好好喝药, 手便不会冷了。”
    鹤声瞧着这小猫儿, 轻声笑笑,接过药碗,拈起瓷勺搅了搅黑漆漆的药汁:“往往,不可以,这是你的药。”
    小猫儿干巴巴道:“漂亮哥哥也可以喝呀。”
    可恶。
    她才不要喝药呢。
    哪怕把她打死,她都不要喝药!
    苦死啦!
    漂亮哥哥身子也不好,把她的药喝了有什么要紧。
    鹤声微微俯身,漂亮的眸子里闪着清光,长发顺势垂下,他同小猫儿平视,轻声哄她:“往往,乖一些。”
    秦晚妆从来都知道,漂亮哥哥生得很好看,那双眼睛会说话一样,温温柔柔,仿佛藏着潋滟春光。
    所以,当漂亮哥哥俯身把瓷勺递到她唇边的时候,当漂亮哥哥轻声细语哄她喝药的时候,当漂亮哥哥的眸子里流露出乞求的时候,秦晚妆下意识张开了嘴,然后,咽下一大口苦药汁。
    顷刻间,秦晚妆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愧疚,但这些愧疚顷刻间便烟消云散。
    她原本不想喝药的。
    可是漂亮哥哥实在太好看啦。
    *
    秦晚妆趴在桌边习字,小爪子握着狼毫,认真又细致,写出来几个歪歪扭扭的小字,边看边得意,拎着宣纸去听漂亮哥哥夸她。
    秦晚妆十分喜欢漂亮哥哥教她习字。
    因为漂亮哥哥说话特别好听。
    不像林哥哥。
    林哥哥总喜欢欺负她,他总说她字写得慢吞吞,堪称王八趴窝;又骂她字写得圆滚滚,像一堆王八上朝。
    气死了。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先生。
    满腹学识都喂到了狗肚子里。
    林岱岫也懒得跟这只懒猫儿理论,把小猫儿一拎,扔到西园,从此教秦晚妆习字的重任便落到鹤声头上。
    “漂亮哥哥——”
    “我写好啦。”
    小姑娘蹦蹦跳跳蹭到鹤声身边,踮着脚想往上瞧瞧,大抵是常年病弱,小猫儿现在还是矮矮一只,鹤声把她抱起来,放到旁边的软榻上。
    蓝皮书册里掉出来张白纸,鹤声俯身捡拾起来,微微扫了一眼,怔了一会儿,把白纸扔到桌子边角,抿了抿唇。
    那是江曲荆寄给秦晚妆的信。
    他有些厌烦。
    他觉得江曲荆实在太碍眼了。
    若非怕引来京师的人,给秦晚妆带来麻烦,他现在就想去湘王府再给江曲荆补一刀。
    “怎么了呀——”
    久久没有听到漂亮哥哥夸她,秦晚妆有些失望,抬起小脑袋对上鹤声清清浅浅的目光:“漂亮哥哥,我写得不好看吗?”
    鹤声瞧着小猫儿,揉了揉她的长发:“好看。”
    他拈起白纸一角,平铺在小猫儿面前,眉眼含笑,嗓音温和得诡异:“往往记得这个吗?”
    秦晚妆探出小脑袋。
    呀,是她看不明白的那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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